夏侯渊只当作没听见。
已沉迷在了沙盘上的杨书怀在细细察看了一番之后,向来沉稳的他也不禁隐显激动,转头问道:“姑娘,这阵可有名字?”
“有。”楚清欢轻轻一点头,“它叫,七星罗盘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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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平原一片苍茫,还未完全消融的积雪尽头,是高耸入云的皑皑雪山。
此刻,排山倒海的潮水汹涌奔腾,从那山脚下的乌蒙大营中咆哮着奔来,三十万悍马发足狂奔,雪泥翻飞,铁蹄重重砸在雪地上,让大地都在震颤,骑着悍马的男人们身披兽皮,腰跨大刀,嘴里更是发出类似狼嚎一般的叫声,声音连成一片,惊得天上飞鸟纷纷闪避。
楚清欢与夏侯渊并肩端坐在马背上,一样的墨色貂裘,一样的容颜冷峻,静静地注视着那一线潮水渐渐逼近。
一月前,夏侯渊向乌蒙下了战书。
一月后,两国正式在战场上交锋。
这一场战争,不再是以往的任何一次小打小闹,而是关系着两国的前途命运。
胜了,为人王者。
败了,永不翻身。
所以,乌蒙大汗王亲自率领诸部勇士,誓要将领土扩展至东南,打败大邺,再图天下。
而大邺,夏侯渊御驾亲征,不仅要将这虎狼之军阻挡在边境线外,更是要将其分崩离析,倾朝覆国。
乌蒙是大邺长久以来最大的隐患,他早在当初为太子时便已将此列为必灭之地,便是乌蒙不出兵,凭着这些年来边境所受的滋扰,他也决不手软。
乌蒙大军如狂风一般卷起平原上的积雪,吼叫声奔近,所经之处一片泥泞,连雪下的冻土亦被搅动,大邺军将士握紧了手中的枪与盾,神情更为肃穆。
顷刻,那股狂风停顿在对面半箭之距,当先王旗飘展,王旗下,数名彪形大将护卫着一名身着赤红色大袍,外罩铁甲,铁甲外又斜披着金豹皮的魁梧男人,那只金豹头停在他一侧肩头,显得狰狞又可怕,他的容貌却长得要比寻常乌蒙人要耐看许多,高额挺鼻,五官立体,丝毫不显粗犷,四五十岁的年纪也不显老。
从那高高在上的气度和象征身份的金豹皮来看,这应该就是乌蒙的大汗王,巴达荣贵。
据说他的生母是大邺人,生得纤柔美貌,被他父亲,也就是当时的老汗王看中,给掳到了乌蒙,生下了他,他身上流着一半大邺人的血,也继承了一半他母亲的容貌。
只惜他的心性却完全是个乌蒙人,没有半点顾念大邺的地方。
而他的身侧,一名英俊少年倨坐在马背上,麦色肌肤,铁甲外披着白狐皮毛,数条小辫垂在耳侧,左耳上垂挂着一只圆形耳环,正是打过一次交道的阿依汗。
巴达荣贵膝下有数名王子与公主,此时却只将最宠爱的小儿子带在身边,其疼爱程度可见一斑。
阿依汗也一眼见到了夏侯渊与楚清欢,本就上扬的下巴更是高高抬起,一脸的倨傲与不屑。
“这小兔崽子!”石坚当即恨恨骂道,“看我待会儿不宰了他!”
夏侯渊受伤那次,他们都见过他与希图站在一起,事后知道他就是巴达荣贵的小儿子,都后悔没将他捉来,此时见他完全不将夏侯渊放在眼里的样子,哪能不气。
待看到阿依汗旁边的希图,更有仇人相见之感。
楚清欢却突然眯了眯眼,在他们都没注意到的地方,就在乌蒙大汗王身后,有一辆马车慢慢驶了上来,看样子,那里特意留出了一条道,好方便那速度较慢的马车通过。
打仗的地方,又是如此严峻的战场,一辆一看就是女子专用的马车来干什么?不是拖累么?还是,里面装了什么极具破坏性的东西,抑或武器?
“夏侯渊,本王子说过,让你等着我乌蒙来灭你大邺。”阿依汗拿眼角瞥着夏侯渊,白狐毛衬得他更为眉目英俊,但唇边的讥讽却很让人觉得刺眼,“今日,正是本王子的承诺兑现之时。”
“口出狂言,不知羞臊。”石坚又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朕倒不知,一个小小王子的身份地位何时高过大汗王了。”夏侯渊一身墨甲,剑眉入鬓,眸光深邃沉静,闻言连眼梢都未动,只看着大汗王道,“一军主帅尚未发话,底下的人却可以越俎代庖,朕想问,是乌蒙人都如此急于表现自己,还是从不将大汗王放在眼里?”
“你别信口开河,随意污蔑!”阿依汗顿时生怒。
他仗着大汗王的宠爱,向来随心所欲惯了,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从来没有人敢多说一句,如今当着数十万人被夏侯渊奚落,而对方甚至连正眼都未瞧他,岂能不恼羞成怒。
“阿依汗。”巴达荣贵开了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退下。”
阿依汗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被旁边的希图扯了扯袖子,他才强忍着闭紧了双唇,看向夏侯渊的目光极为不快。
上次在高越吃了亏,他即刻回了乌蒙,央求他父王巴达荣贵出兵大邺,以解心头之气,巴达荣贵却考虑到快要入冬,大雪封山,若是那个时候进攻大邺,一旦形势不利,后退时后路便被堵死,陷入进退两难之地,因此没有依了他。
他气不过,时不时地带着他的人到两国边境去生事,不是搞偷袭,便是明抢掠夺,就算不能打到大邺兆京去,也要让夏侯渊不得安宁。
那时候夏侯渊便下了决定,要在一年之内拿下乌蒙,并加快了各方面的筹备,这也是当初他未亲自去莒卫的原因,如果他知道楚清欢后来会去文晋,又发生那么多的事,无论如何都会自己前去。
“久闻陛下英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巴达荣贵微微点了下头,眼里闪过一丝精芒。
这个年轻的帝王,他以前虽见过画像,却从没有这般近距离地接触过,如今面对面才真正感觉到他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天生属于王者之气的气魄与睥睨。
这样的人,是真正的对手,真正的敌人。
他与他,只能存在一个。
由此,心中的想法更为坚定。
“过奖。”夏侯渊身姿笔直,不紧不慢地道,“大汗王年老身壮,更让朕钦慕。”
巴达荣贵目光一闪,年老身壮,可是在说他老了?
他却自觉得不屑于这种口舌之争,他注重的,是真正能打倒敌人一击而中的手段。
一挥手,身后那辆马车便驶了出来,石坚清河等人立即靠近夏侯渊与楚清欢几分,警惕地望着那马车,不知巴达荣贵要耍什么花招。
巴达荣贵将此看在眼里,轻哼一声,不辩神情地道:“初次见面,未曾备礼,只有心意一份,但望陛下能喜欢。”
“那狡猾的老东西,也不知打什么主意。”石坚哼道,“他要能安好心,鬼都能在白天出来。”
这话清河与杨书怀深以为然。
因此,他们在注意马车的同时,还注意着乌蒙军的动静,以防巴达荣贵声东击西,或暗下杀手。
阿依汗惊讶地望着那马车,若不是希图紧紧拉着他,他差点就要跳下去打开车帘去确认。
怎么会,怎么会……
疑惑地看向巴达荣贵,后者却只看着夏侯渊,眼里精芒隐烁,又让人无法窥见里面隐藏的东西。
楚清欢的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这马车真正出现在她视线中时,她凭着多年来形成的敏锐直觉,几乎立即就可以断定里面并不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甚至可以说,这里面存在的,不管是什么,都不会对人构成伤害。
可就是这种让她察觉不到危险的东西,却又让她直觉会比最致命的武器还能造成破坏。
第一次,她对自己的判断力有了不确定。
“大汗王客气。”夏侯渊淡淡道。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这辆马车,在楚清欢涌起那种奇异感觉时,他心里也有种微妙的变化,仿佛有一线细丝从心底深处一点点往外蔓延,极轻微,但在一开始就被他刻意压制并忽略了。
两军交战,最忌被其他事物影响心神,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明白。
“我最亲爱的大妃,出来吧。”巴达荣贵露出一丝不明意味的诡异笑容,朝着那车帘紧闭的马车道。
“真的是母妃!”阿依汗又意外又欣喜,但很快又不解,转头向希图问道,“希图将军,父王让母妃来干什么?她又不会打仗。”
“王子殿下,您别急,看看就明白了。”希图呵呵一笑,象看好戏一般看了眼马车,又看向夏侯渊,“您会有惊喜的。”
阿依汗见问不出什么,只得忍耐着性子。
所有人都看着那马车,双方六十万大军,此时如无一人,都屏着息等待马车里的人现身。
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比如巴达荣贵,比如希图,其他人都不明白这是唱的哪出戏,如此严峻的战场,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来干什么?
夏侯渊眸光微微深沉。
车帘一掀,一个身着乌蒙特有服饰的婢女跳下了车,在一边撑起车帘。
短暂的静默之后,一只丰润白嫩如葱的手最先出现在众人眼中,轻轻扶着一侧车壁,随后是一头乌黑如云的发,一只简单而精致的衔东珠八宝凤尾簪别在发端,发簪的主人微倾着上身,缓步出了车厢,窈窕女子的身形渐渐清晰。
并非乌蒙人的服饰,而是大邺等国特有的女子装扮,雪白裘衣下的大红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散开,象一朵盛开的花,每一步都摇曳生姿。
楚清欢明显感觉到身边夏侯渊的声息起了波动。
她转眸看他一眼,却见他紧紧盯着从马车内出来的女子,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全是那女子的身影。
再回头,但见巴达荣贵跃下马背,亲自将那女子抱下了马车,态度亲昵又霸道,而女子身子一空,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引得巴达荣贵一阵大笑。
她忽觉得这幕看着有些刺眼,虽不明白他将他那大妃带到这里来究竟有何用意,但这种两军阵前显然不合适的动作,在她看来就是故意。
“他娘的,要亲热回去亲热,这算个什么事!”石坚看不惯地低骂一声。
对面巴达荣贵已将女子放在地上,女子连忙将他推开,低声说了句什么,象是在嗔怪他不该这么做,巴达荣贵却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返身上了马。
“母妃!”阿依汗开心地喊道,“您怎么来了?”
那大妃背对着大邺军,只看到她跟阿依汗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而那些乌蒙兵,在看到大妃时便露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惊艳的眼神,却又不敢多看,只敢偷偷地觑上一眼,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
楚清欢微眯了眸子,乌蒙大汗王的大妃,穿戴的却是中原地区的女子服饰,这只是出于她的喜好,还是……
如此正式的战场上,作为大汗王的妃子,不是更应该穿上代表本国的服装?
不经意间,眼角余光瞥到身侧那双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发白,手背青筋突起,心中微讶,眸光往上,却见到夏侯渊眸心紧缩,盯着那女子背影的眸光似要将那人洞穿。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复杂得让人说不清,只让人触目惊心。
对面那大妃似有些犹豫,站在原地许久,才慢慢转过身来,一点,一点,动作虽慢,却极为优雅,可看出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每一个抬手,举步,都让人挑不出瑕疵。
修长均匀的体态,宛如十八青春少女,根本看不出生过孩子,而她的容貌……
在她完全转过身,正对着大邺军的时候,楚清欢分明听到身后一阵低低的轻呼。
不得不承认,这大妃,长得确实漂亮。
乌黑的发,雪凝的肌,眉若轻黛,眼若丹凤,琼鼻朱唇,就象仕女画像中走出来一般,精致得让人无法移开眼,是位标准的美人。
她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乌蒙人的影子,楚清欢虽然没有见到乌蒙的女子,但她可以肯定,这大妃,绝不是乌蒙人。
难怪巴达荣贵如此喜爱她,让她做了大妃。
楚清欢忽然明白了阿依汗为何长得如此俊秀耐看,有这样的母亲,儿子能给差到哪里去,何况巴达荣贵也不丑。
另一侧的石坚忽地没了声息,他两眼圆睁,嘴张得可以灌风,象是石雕一般看着那大妃,呆了。
而与她紧挨着的夏侯渊重重一震。
楚清欢心中一沉,这大妃……他非但认识,还能给他造成极大的影响,她想开口相问,但在触及到他眼眸时,怔住。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眸……
极致的震惊,悲伤,痛苦,怀疑,脆弱……在一瞬间激涌而至,以至那双眸子因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而通体赤红,赤红如血。
“渊儿!”
一声发颤的呼唤,宛若一道惊雷响在半空,让楚清欢霍然回头。
乌蒙大妃往前走了几步,艳红的裙裾在雪地里曳出一道美丽风景,风景的主角眸含泪水,红唇轻颤,满含深情地仰头注视着夏侯渊,那眼神,就象……一个慈母对她的爱儿。
夏侯渊没有回应。
他无法回应,就在她自车帘后走出,出现在他视线中时,那深藏在记忆深处,乃至永生都不会忘的熟悉身影已让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而杨书怀与清河,以及所有的大邺将士,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渊儿?这大妃与他们的陛下是什么关系?
同样吃惊的还有阿依汗与乌蒙军。
“陛下,这份心意如何?”巴达荣贵高居马上,语气和善,“是不是想不到,早在十多年就已经被火烧死的母亲不但好好地活着,还做了我乌蒙的大妃?”
此言一出,两军齐声哗然。
乌蒙的大妃是大邺皇帝陛下的生母?这话怎么说?怎么可能?
楚清欢猛地握紧缰绳,心中乍起波澜。
她没有怀疑巴达荣贵所说的话,刚才夏侯渊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那样坚如磐石的人,到底怎样的事才能让他至此?
还有石坚的表现,所有人里面,只有他见过夏侯渊的生母,所以才会象见了鬼一般。
“父王,您在说什么?”阿依汗不可置信地惊叫,“母妃怎么可能是他的母亲?”
“阿依汗,说起来,你还要叫陛下一声哥哥。”巴达荣贵笑看着夏侯渊,“当年父王在大邺皇宫遇到你母妃,我们两人一见钟情,彼此吸引。你母妃答应随父王回乌蒙,为了能顺利出宫,你母妃与她的婢女交换了衣服首饰,让她代替你母妃留在宫里,后来那宫殿着火,婢女被烧死,人人都以为死的是你母妃……哈哈,那时你母妃生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已经九岁,你叫一声哥哥也是应该的。”
“不可能……不可能……”阿依汗毫无办法接受,指着夏侯渊道,“他怎么可能是母妃生的!他凭什么做我哥哥!”
“巴达荣贵,你卑鄙!”石坚突然回过神,大声怒吼,“你堂堂一国汗王,怎么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