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没有那箭相助,白虎也已是强驽之末,要杀它不过是多花点时间和力气而已。
踩到木板之时,身体微一踉跄,但很快稳住。
这副严重缺水又受了创伤的身体太过虚弱,并不能使出过多力气,若非她超常的反应与强悍的身手,只怕在意识乍然恢复之际便已以身伺虎。
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装束,再淡然一扫周遭人物环境,她略一皱眉,眸中有一瞬间的涟漪划过,随即趋于平静。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这是她多年以来行事的准则。
只有如此,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最清晰的条理,最严谨的思维来处理最棘手的问题,寻求最圆满的解决方法。
许毅悄无声息地退回列队中。
她眼角一瞥,便将视线投在众人护卫的龙辇上。
此时纱帐被人挑起,一名身着镶金龙纹锦袍的中年男子徐徐落座,面容沉然,一双眼睛隐露精光注视着石丘的方向。
若非他眼神太过阴戾,其实相貌可谓不差。
再转首望去,但见石丘上战马漆黑,凛然而立,位于众首的黑袍玉冠男子衣袍翻飞,临渊峙岳,手中金弓即便在这云涌雷动之下依旧难掩其熠熠金辉,整个人与其座下黑色战马融于一体,宛若一尊凌空出世的天神。
前一刻犹不动如山,后一刻便疾如闪电。
只听战马一声长嘶,势如风雷,猛然扬蹄从高处俯冲而来,马上男子手持金弓,神情冷峻,随着距离愈近,可看清男子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一双长眉斜飞入鬓,紧抿的薄唇尽显坚毅之色。
这样的一个男子,让人瞬间想起极深的渊,极险的山,想起关山万里,飞鸟不渡。
而其身后,亦是数名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人人面色沉着,目光锐利,默声催动胯下战马呈弧形将其拱卫。
哪怕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就论这份身手与英姿,已让在场之人身受震动,心生向往。
战马奔驰速度不减,御林军以上千人的兵力优势面对这区区十来人,却皆如临大敌,全神戒备,仿佛对面冲过来的是数倍于自己的人马。
男子却在护卫圈三尺之地堪堪住马,战马人立而起,他在马背上与龙辇内的萧天成平行而视,眸底冰寒。
萧天成已眯起了双眼:“淮南王。”
马蹄落地,夏侯渊稳如磐石,声音冷冽:“本王是否该恭喜陛下终于得偿心愿,登上文晋至高宝座?”
萧天成脸色发沉,如天上沉沉压下的积云:“淮南王消息果然灵通,但不知从何而来?”
“这个就不劳陛下过问了。”夏侯渊傲然拒答。
“那好,朕就问问该过问的。”萧天成一声冷笑,“淮南王私自带人越过国界,擅闯文晋,射我爱虎,却是为何?”
“为何?”夏侯渊唇边抿出一丝讽意,将手中金弓随手抛给身后随从,直视着他,“陛下初登大宝,手段非凡,记性却实在一般。”
“文晋内部闹得如何天翻地覆本王不管,但萧情公主与本王有婚约在先,当日先帝允婚时,陛下也曾在场,这一点,相信陛下不会忘了吧?”他扬起马鞭一指囚车,俊颜如覆寒霜,“陛下囚我未过门的王妃,并纵虎欲加害于她,陛下倒是说说,本王能坐视不管么?”
“婚约?”萧天成双目微阖,许久,恍然地哦了一声,遂不急不徐道,“好象是有这么一回事,只可惜,如今的文晋已不是昔日的文晋,如今的皇帝也不是昔日的皇帝,先帝固然同意萧情公主下嫁于淮南王,但这并不代表朕的旨意。”
夏侯渊眸中精芒一闪,“陛下是想毁约?”
“淮南王,文晋易主,天下更替。”萧天成如老僧入定,端坐其中,“先帝已去,你认为,这婚约还能作数么?”
夏侯渊并未立即作答,而是静默地看他片刻,才缓缓道:“作不作数本王不知,本王只知,本王在一月前已将此事上奏给本国陛下,陛下认为此事甚好,已恩准本王与公主的婚事,并命本王大加修缮淮南王府,择日迎娶公主进门。”
“哦?”萧天成面色不动,然倏然睁开的眼睛已如鹰鸠般投射在他脸上,似乎要从那里看出点异样的端倪来。
要说夏侯渊的话是真,他绝不信,以他对大邺皇室的了解,此事可能性不大。
但以近年来大邺皇帝的所为来看……他又有了些不确定。
“本王势小,未能入陛下的眼也是情理之中。”夏侯渊迎视着他的目光,眸中冷意更甚,“可若是婚期延误,本国陛下怪罪下来,本王却是承担不起,到时未免还要请陛下出面平息雷霆之怒。”
其言之中,已是不乏威胁之意。
萧天成眼角一沉,顿时煞气外露。
身为一国之主,在自己的国土上受到他人的胁迫,对于任何一个君王来说都是不可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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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一场最初的相遇
“陛下。”朱高能见此情形,连忙凑近龙辇小声说道,“陛下且息怒。淮南王未曾受邀私自进入文晋国土已是理亏,且只带了随行扈从数人,不必加以理会。只是陛下大宝初定,当不与大邺起冲突才是,依臣看,不如先将其稳住,再行商议不迟。”
萧天成煞眼一落,直直落在朱高能身上,朱高能顿觉浑身一冷,急忙低头躬身,后退一步。
萧天成阴沉着脸看朱高能一眼,半晌,才抬头出声:“淮南王远道而来,不如先行驿馆休息,至于公主的婚事,朕明日在宫中再与淮南王商谈如何?”
“一切全凭陛下安排。”夏侯渊淡淡道。
至此,上至朱高能,下至御林军,皆长出了一口气。
天下六国,以大邺国土面积最大,多年来军事力量也以大邺最强,虽然其西临乌蒙羝胡两大部族,东临东庭大国,两侧皆有虎狼环伺,近年来又因各种原因国力有所衰退,有被东庭反超之象,但仍是不容轻视的大国,与其为敌,没有好处。
即使眼前这位淮南王据称不受大邺皇帝与先帝喜爱,即使他的话真假难辨,仍需小心谨慎为上。
夏侯渊转身望着囚车内的女子,语锋一转,“只是公主……”
“淮南王与公主的婚事还有待商酌,在此之前,公主仍旧只能关押在天牢。”萧天成知他要说什么,这话说得断然果决,再无商量余地。
夏侯渊唇角微勾,不再说话。
一跃下马,他握着马鞭朝囚车稳步走去,御林军皆围在龙辇之侧,所经之处全无障碍,便是有,料也全不在他眼里。
其黑衣扈从刷地一声齐齐下马,排成一列与御林军成对峙之势,区区十人,没有丝毫处于下风之势。
夏侯渊在囚车前停住,负手,下颌微抬,如墨渊般深邃的眸子轻凝着眼前的女子。
没有女子敢直视他的眼睛,即使是男子,除非他刻意敛起与生俱来的迫人气息,也没有人敢正眼看他。
然而,这回却是例外。
女子身姿挺拔,一双同样漆黑望不到底的眼眸正淡然俯视着他,那样轻描淡写的打量,如他一般。
即使身在牢笼,即使衣裙受损,即使浑身伤痕血迹斑斑,额头鲜血凝结,脸颊还有淡淡肿起的指印,这一切依旧不能损她半点卓然风华,更不会让人对她产生半分轻藐之意。
而这种俯视的姿态,如同一个王者面对自己的臣属,这种杀戮面前依旧能淡定如一之势,不是一个寻常公主所能拥有。
只一个眼神的交错,彼此便知,对方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同样冷酷,理智,冷静,不为情感所左右。
而从她的神情可看出,对于他这个曾有过婚约,并且是目前唯一可救她于囹圄的未婚夫来说,她没有表现出一丝该有的喜悦,准确地说,半分波澜未起。
那双无法看出情绪的眸子里,只有冷漠,审视,疏远,毫无亲近可言。
“萧情?”夏侯渊剑眉微挑。
女子眸色略为加深,望着他片刻之后缓缓开口,吐字极为清晰:“萧情,或许。不过,过去的萧情已死,从今日起,我的名字叫楚清欢。”
狂风忽作,天际惊雷乍响,闪电如银龙游走破开云层照亮众人惊诧之色,积蓄已久的暴雨终于倾泄而下。
这一场惊天大雨,见证了这天下最优秀也最强悍的男女之间的最初相遇。
从此,开启传奇的一生。
――――――
天底下的牢房都一样,并不会因为里面关押着最尊贵的囚犯便更为宽敞舒适些。
灯火昏暗,四壁潮湿,地上的枯草多半腐烂,间或有觅食的老鼠从角落里窜过,吱溜一声消失不见。
楚清欢靠坐在牢房靠近过道的一侧,一腿曲起,搭在上面的手轻轻垂落,双眸微阖,面容沉静,似乎已进入沉睡之中。
事实上,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并且对于身外之事毫无掌控之时,她决不会放任自己松懈。
尤其是这一次。
在意识乍然进入大脑之初,她的身体还未复苏,但于她这个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多年来游走于生死关头的人来说,对于危险的察觉与防御已成为一种本能。
但她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会是这样一幕。
在白虎被射死之后,她才仔细地打量了自己与四周,一瞬间,向来以冷静沉着著称的她也不由得微微一惊。
那是绝对真实的场景,不是有人刻意而为之,而她也清楚地记得,她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声冷笑。
十年的付出,十年的信任,得到的却是如此惨痛的教训。
一梦十年。
青涩的少女成长为明艳的女子,大好的年华充满了黑暗与血腥,那是不属于她自己的青春,能坚持那么久,除了有阿七陪伴,还因为有他。
只是她未想到,那个介入并主异了她的生命,一步步陪她成长,一点点烙入血脉有如亲人一般的男人,会向对手泄漏她的消息,借他人之手杀她。
原因很简单,只因为她向他提出,要解除她和阿七跟组织的关系,而这点,将会对组织不利。
永远只有利益,利益之前没有感情可言。
她以为自己够理智,却原来还不够,与那样的人讲感情,哪怕亲情,也不可以。
静垂的眉羽微动,敏锐的感观已听到远处过道隐约传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楚清欢未动,只从声音判断着来者的身份,那步伐稳健,有力,每一步都极为规律,跨度相等,行走时带动铁甲的轻微摩擦,非狱卒,亦非高官显贵,当是一名军人。
而在这宫中,唯一的军人只有御林军。
御林军若是成队而入,不稀奇,偏偏来者只有一个,这其中的缘故便有些耐人寻味。
脚步声在不远处停顿了一下,再次走过来时,步履已轻缓了许多,直至走到牢房前,静立。
隔着一道高大的木栅门,扑鼻的清香毫无遮挡地飘入,那是饭菜的香气,还是热的。
或许是拜那位淮南王所赐,虽然她仍被关押在这座牢房中,但身上已换了干净整齐的衣物,之前狱卒还送进来一张全新的席子,如今,连吃食也受到了颇好的待遇。
-一题外话-
第四章 许毅其人
楚清欢缓缓睁开眼帘,视线中,一道挺直的身影背光而立,再往上,是一张刚毅的脸。
这张脸,不陌生,在采石场她便已见过一次,当时就在囚车旁,似乎曾想为她挡过箭。
此时他手捧着一个漆黑的托盘,上面摆放着几个盘碗,看样子,是给她来送饭的。
眸光淡淡一扫,定在他直视的目光中,男子接触到她的眸光,忽地垂下眼睑,蹲下身子沉默地将托盘放在地上,将上面的菜肴米饭依次递了进来。
“公主,请用膳。”他将一碗粒粒饱满的米饭与一双乌木筷子放在她面前,沉着而恭敬。
楚清欢未动,亦未语,那一双眼睛却始终淡淡地停留在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但被这样的目光看着的人却决不会好受。
许毅面色微紧,久久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片刻之后,他见楚清欢并未有用餐之意,遂低声问道:“公主可是不放心这膳食?”
未得到任何回应,他沉默地拿起筷子从饭碗里拨了一小撮米饭在自己掌心,吃了,又在每一道菜中夹起些许放在手掌再送入口中,过程中完全没有碰到筷子,少顷之后,道:“公主,所有饭菜属下已经验过毒,您可以放心食用。”
许久的沉默中,楚清欢收回眸光,举箸,吃饭。
许毅暗暗松出一口气,动了动身子,后背一片濡湿,竟是被汗水湿透了。
视线微垂,女子捧碗的手指白皙修长,很难想象这样一双纤细的手曾徒手对付过一只白虎,而虎口处暗红的血痂,证明下午之事确实不是一场梦。
刚才进来时她正闭着双眼,浅淡的灯光投向在她脸上,额头缠着雪白的布条,许是因为没有了犀利的眸光,她显得安静柔和了些许,然而即便如此,她身上那种冷淡气息依旧让人觉得无法亲近。
为何一场变故,使这个女子产生如此之大的变化?
还是说,原先的她并不是真正的她,今日被萧天成逼至无路可退展现出来的那一面,才是真实的她?
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抬头看向她的面颊,略显苍白的脸上肌肤如玉,靠近嘴角处有一处青紫,那是手劲过大导致一时无法消退的瘀痕。
看到女子皱下了眉头,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调转目光,话语已脱口而出:“公主放心,属下定为您报这一掌之仇。”
楚清欢搁下碗筷,指尖抚过那处瘀痕,她可以猜想到,之前这脸上遭遇过什么。
“不必。”在许毅怔然的回视中,她缓缓道,“我报仇从不需要借他人之手,我的仇,该由我自己来报。”
他的眼神暗了暗,默然。
“他叫什么?”她问得寡淡随意。
抚摸着虎口的血痂,身上所有伤口都已用了药,这是那位淮南王在她临入大牢时送给她的,上好的金创药,效果极好。
“公主问的是?”许毅一时未解。
“打我耳光的那人。”
他一怔,再是一惊,“公主你……”
“对于一个头部经过撞击的人来说,不记得一些事情,是不是很正常?”对上他的错愕的目光,她的语气平静得波澜不兴,曲起一腿支肘,一手撑头懒洋洋往身后一靠,“将所有的人与事都跟我说一遍,包括你。”
――――――
脚步声渐远,大牢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楚清欢注视着许毅离去的方向,眸底深处有着沉思。
许毅,一个与皇族不可能有太多交情的御林军副统,当真如他自己所说,在采石场只因为不忍才欲出手救她?只因为想为她送一顿饭才冒险买通了相识的狱卒进天牢看她?
他难道不知,这些如果被文晋帝看在眼里上了心,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不管他到底出于何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