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楚清欢一直未出现,直到中午,夏侯渊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汁去推她的门,才发现人去房空,桌子上只留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简单洒脱的六个字——“我走了,不必找”。
药碗落地,砰然粉碎,滚烫的药汗溅了一身,他如飓风般拍门而出,跨上墨骓就追,石坚与清河率着大队人马急随其后,却不知发生了何事,以致向来风雨不惊的人如发了狂一般。
正手拿文书有事来报的杨书怀劈手夺过一匹马,追了上去。
疾风骤雨般的蹄声响彻兆京,正在置办年货准备过年的百姓纷纷回避,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只感觉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连过去那人的长相都未能看清。
被墨骓拉开大段距离的石坚等人眼看着夏侯渊出了城门,大为着急,紧催胯下坐骑拼命追赶,直到追出城外十里,才看到驻马而立的夏侯渊。
狂风骤起,白雪纷扬,前面那人凝如石雕,久久地凝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大道,唯有身后大氅翻飞,徒留一个萧索沉寂的背影。
这样的背影,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自发地停在十步之外,再不敢上前惊扰。
杨书怀握了握手里的文书,到底军情紧急不敢耽误,下了马,来到他身后。
“主子。”他低声道,“东庭派人送来了凌雪公主的亲笔贺书,但今早边境亦有密报传来,说东庭已在定边一带暗中陈兵,恐怕是要对大邺不利。”
马上的人恍若未闻,任风雪在他身上肆虐作为,仿佛失去了身体一切感观,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让他有所回应。
杨书怀暗中着急,东庭此举明显就是想趁着大邺皇朝更替,内政不稳,夏侯渊无暇顾及之际进犯,如不加以应对,后果不堪设想。
“她走了。”许久,夏侯渊的声音响起在他头顶,似乎被风一吹就能吹散。
“她?”杨书怀一怔之下便是一震,“姑娘?走了?”
夏侯渊却没有再说话,大雪迅速地在他身上发上堆起了厚厚一层,连浓黑的睫毛上亦沾染了些许,他的心却比这风雪更冷。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要走?
就因为不想喝那药?他知道她不愿意被人勉强,但他是为了她好,不是么?
还是,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握着缰绳的手慢慢收紧,他闭了闭眼,做他的女人就那样为难?
他不过是想从今以后能与她朝夕相伴,他不过是想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不过是想让她陪着他而再也不用担心她会离开。
可如今,她还是离开了,走得义无反顾,如此决绝,只留下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便在他们之间隔开了一道鸿沟,他过不去,而她,不想过来。
本以为,他们之间终究有了些进展,她心中的防守已被他敲开,如冰一般的人亦有化成水的一天,可到底,还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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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想哭就哭
“呼!”一座边陲小镇的客栈门被推开,刺骨的寒风夹杂大片雪花便吹了进来,吹得大堂内昏暗的灯火灭了一灭,靠着柱子打瞌睡的小二也跟着缩了缩脖子,睁开眼来。
入眼处,一名一身黑衣短打装扮身披蓑衣的男子站于门外,头上戴着青竹笠,遮去了大半的脸容,只能大致判断出是名年轻男子。
“哟,客官住店?”小二立即笑脸迎了上去。
将近年关,又逢边关吃紧,这客栈已来客寥寥,这还是今日来的头一位。
“嗯。”来人只是淡漠地应了一声便走了进来,看都未看他一眼。
小二打了个寒噤。
打出生至今活了二十来年,今年的冬天怎么显得特别冷?
自觉地与来人保持了三步距离,直到男子在一张桌子边下,小二才过去小心地问:“客官是要上房还是普通房?”
“来间普通房即可。”男子随手解去身上的蓑衣交给他,却并不摘去头上所戴的竹笠,只抬手掸去上面的积雪,声音清冷,“给我上两碟小菜,再加碗热汤面。还有,好生照看我的马。”
小二抱着蓑衣有些愣愣地看着男子掸雪的手,虽说这边来往的客商不多,但到底也干了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看了不少,但还是头一回见着一个男子长这么好看的手。
“没听清楚?”男子见他不动,冷冷地问了一句。
他恍然回神,连忙点头:“好嘞,马上给您送来。”
片刻后,热呼呼的汤面与菜都端了上来,男子从桌上的竹筒里拿了双筷子,目光上扬之际,朝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了一眼。
一名少年正蜷缩在那里低头打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将整张脸都遮去,只从身形上看出不会超过十五岁。
小二最为眼尖,顺着男子的目光看过去,遂笑道:“这孩子可怜,听他自己说家里的人都得病死光了,就剩下他一个。我们掌柜的同情他,怕他在外面冻死,就暂时收留了他,打算等过了年再让他自谋生路。”
男子没有作声,似乎对于他所说的全无兴趣,自顾吃面,小二不免有些尴尬,见男子没有其他吩咐,便打算离开,却听得大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踹开,飞旋的风雪里,几名佩着腰刀身形各异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连忙迎上去:“各位客官,回来了。”
“走开走开,别碍着大爷们走路。”一名彪形大汉抬手就推了一把。
小二身子单薄,当下被推得踉跄了几步,后腰撞上了桌角,疼得他喊都喊不出。
“快上酒上菜,出去了一天,饿死了。”另一人喊道。
小二扶着腰忙下去准备。
男子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并不是因为这出现的几人,而是,那个角落里对外面漠不关心的少年,突然抬了头。
他抬头,却不是看向离他最近的男子,而是越过他,直直盯着那几人,眼里寒光一闪,那寒光里是刻骨的仇恨。
那仇恨太满,满得仿佛要从他那双布着血丝的眼睛里溢出来,那一双松松搭在膝盖上的手,亦攥成了拳,以致细细的青筋从手背根根突出。
他似乎在用力克制着什么,双拳使劲压着膝盖,象是只要一松劲,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去做他竭力压下才没有去做的事。
如此深,如此久的一眼,他一点点收回目光,最终又低下头去,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见鬼了,我怎么觉得后心凉飕飕的。”先前推了小二的大汉转过身来,从他们那桌子的角度,却只看到一个低头吃面的黑衣男子。
“刘大,你的胆子是越活越回去了。”另一人取笑,“不过杀了几个人,看把你吓成什么样子。”
“不是,我是说真的。”那刘大咕哝了一句,将这种感觉撇在一边。
“得了得了,酒来了,喝酒。”旁边一人拍开了酒坛子上的封泥。
一齐干了一碗之后,一人道:“都找了好几天了,人还没找到,这还回不回去过年了。”
“过年你就别想了,明日就是除夕,就算插了翅膀也飞不回去。”
“可周围一片都找遍了,附近那些地方都没找着,这镇子若是再没有,恐怕希望渺茫。”
“我看头儿是想多了。”刘大道,“那一家子都被我们给杀了,里面不正好有个跟上头所说的差不多大小的,头儿还担心什么?非说他们家还有个一般大的。”
“你们都给我小声点。”一直默不作声的个瘦子沉声开口,“我一早就跟你们说过,这事要保密,你们怎么还不知道收敛。”
这人应该是这一小拔人的头领,此言一出,其他人立即噤了声,接下去便什么都没再说,只说些吃肉喝酒的事。
半刻后,那黑衣男子吃完面上楼。
角落里那少年也不知何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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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就在人最为困乏,睡眠最沉之时,经年日久的木楼梯发出吱嘎一声轻响,有人悄悄地上了楼。
灯光拉长了他本就瘦弱的身子,昏暗的光线里,他手中的东西反射出并不明亮的反光,那是一把菜刀。
他悄然往里走,但再轻微的脚步依然难免引起木板偶尔的咯咯作响,他每走一步,都要停留很长时间,直到确定没有惊醒任何人,才接着走下一步。
等到他走到最里面那间房前,已将近走了一刻钟,他死死地盯着面前这扇门,死死地握着菜刀,大冷的天,额头的汗一滴滴滚落,在木板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突然,他抬手,就要去推门,推门的一刹,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他大惊,拿起手中菜刀便砍,那手连同菜刀就被人稳稳抓住,耳边响起一声低喝:“不要出声。”
他一愣,这声音听着陌生,还未及反应,他已被拖入一个房间,房间瞬间关上。
他想挣扎,那人却不放开他,只是隐在黑暗中,象在静静地等待什么,果然,对面有人开门,随后其他几个房间的门开了,有人沉声问:“刚才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有。”
“好象有老鼠跑过去了。”
“不太象,更象人走路的声音。”
“恐怕是起夜的。”
“起夜有必要走得跟做贼似的?”
问话那人沉默了一下,道:“不管怎样,我们不能再生枝节,上头已经催着要结果,我们也不必等到天亮,现在就走。”
当下都各自回了房,大概是收拾东西,之后便是下楼,听到有人喊着结账,再之后马蹄声起,渐渐驰向远方,直至消失。
黑暗中,被捂了嘴的人浑身湿透,若非一手被人抓住,只怕手中菜刀就要掉落下去。
“你也听到了。”身后的人这才放开了他,“杀人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那些人,更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刚才若是冒然进去,死的人只会是你。”
“我忍不下这口气!”少年蓦地低喊出来,挥了下手中的菜刀,声音哽咽,“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就算死,我也要杀了他们!”
“忍不下这口气?”火星一闪,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那人淡淡道,“忍不住也得忍!一个人,在没有能力杀掉对方之前,不要逞匹夫之勇,那不是勇敢,是愚蠢。”
“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才能说得这么轻松。”少年脸色苍白,眼中充血,如一头受伤的小兽般低吼。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经历过?”那人回过头来。
正是不告而别离开兆京的楚清欢。
灯光并不明亮,只照着她的侧脸,连神情亦是淡淡,少年却蓦然怔住。
这一刻他形容不出心头的感觉,只觉得眼前这人就如秀女神峰之下的一泊寒潭静水,将他心中所有的怨愤,仇恨,狂炽,痛苦都定格在胸臆之中,无法宣泄,万般情绪只能在心中激越澎湃,却不能在这样的潭水之中找出奔突的出口。
无人理解的痛苦与委屈,数日以来险些丧命疲于逃生的惊心与无助,眼见着亲人在刀口下相继死去的悲痛与震惊,眼见仇人在即却不能手刃的无奈与恨己无能,瞬间铺天盖地涌来,化作万念俱灰。
低头看向手里的菜刀,少年如同被霜风吹折而凋落的花瓣,了无生气,眼中光亮全熄。
“怎么,想死?”楚清欢将一把匕首扔在他面前,“这里有现成的匕首,你手里也有菜刀,再不济院子里的砍柴刀也可以,只要抬手往脖子上一抹,立即便可成全了你。不过我建议你最好选把快的,可以少很多痛苦。”
少年的手抖了抖,缓缓抬起头来:“你知不知道你很残忍,冷酷,没有人性?我想杀凶手为家人报仇,你不让。我想发泄心里的痛苦,你也不让。我想死,你又告诉我该怎么死。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不如让我刚才直接就冲进去,还能死得痛快些。”
“我残忍,冷酷,没有人性?”楚清欢点点头,“或许。”
少年再一次怔住,他没有料到在他说了这些话之后,面前的人还能冷静如常,而不是一抬手就把他给杀了。
“不想死了?”她走到他面前,脚尖一勾,匕首就落在她的手中,她并不看他,只是往回走,语气清淡,“我告诉你,死,在这乱世中最容易,而活着,才是最不易。你的家人都死了,你不觉得更应该活下去,有朝一日好为他们报仇?”
“当!”菜刀落地,少年神情悲戚,眼泪缓缓从眼角滑了下来。
“想哭就哭吧,但是只能今日这一次。今日之后,你再不可以哭。你是个男人,别让人瞧不起!”
“呜……”少年抱着双臂蹲下身子,低低地呜咽着,那声音回绕在房间里,蕴含着无尽的悲伤,与窗外的风声融合在一起,渐渐地,呜咽变成了哭泣,再变成失声痛哭,少年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把所有的苦,所有的悲伤都一次性哭出来,随着这些泪水从他身体里流走。
楚清欢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个少年在她这个陌生人之前放声大哭,有些痛苦只能自己去承受,然而在这种痛苦中慢慢成长,蜕变,直至强大。
窗户渐渐发白,少年才慢慢停止了哭泣,他双手掩目,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眼睛肿得象两只桃子,神情却已轻松了许多。
他平静地看着楚清欢,并没有因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哭泣而觉得难堪,也没有说话。
“勇敢,不是凭发热的头脑与莽夫的冲动来证明的,那样的勇敢,即使付出性命,也是一文不值。”楚清欢推开窗户,冷冽的风雪便肆意扑了进来,她背对着少年淡然说道,“真正的强者,是让自身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足可以保护自己与自己在乎的人,明白吗?”
“我明白了。”少年声音嘶哑,却透着坚定,“我会让自己迅速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
“那就好。”
楚清欢转身,静静地看他一眼,遂拿起床上的包裹向门口走去。
“我叫何以念。”少年倏地站起,说得极快,追着她身后问,“敢问恩公姓名?”
“萍水相逢,何必拘于这些。”
“那敢问恩公是要往何处去?”何以念有些急迫。
楚清欢回头,不答。
“我,我没什么地方可去,想追随在恩公左右,以报今日之恩。”何以念第一次显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但红肿的眼睛却闪动着执着的光芒,可见已下了决心。
“我并没有做什么,你也不必报答。”楚清欢注视着这个与她齐额的少年,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只要走下去,总会海阔天空,你我都一样。”
“可是,我……”
楚清欢却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开门走了出去。
结帐,牵马,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何以念一直紧跟着她,她只当没看见,走出客栈之后就上了马,往定边方向驰去。
“恩公,等等我!”何以念拔腿就追。
脚下的雪积了足有半条马腿之深,身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