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人渐渐平息,楚清欢抿去眼角那一丝潮意,由着她退离她的怀抱。
裴瑗抹去泪痕,眼眶红肿,但一双眼睛却如被雨水濯洗过一般,她抬头望着楚清欢,轻声道:“我一直在期待,期待你能成为我的嫂嫂,你……还能做我嫂嫂吗?”
楚清欢心头微震,嗓子里顿时涩如黄莲,看着这双清亮无瑕的眼睛,缓缓摇头:“不能。”
裴瑗眼眶一红,眼泪又要流出来,她硬是忍着,咬唇半晌,又问道:“如果,哥哥想让你留下来,你会留下来么?”
楚清欢转开了视线,夜色苍凉,凉不过此刻心底。
“不能。”她只能给出这样一个结果,残忍,却是事实。
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裴瑗默默地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流泪。
------
撑了一个日夜的完美仪容,在上了马车之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在车帘甫一放下,于文筠脸上的笑容便瞬间碎裂。
撑着头靠在车壁上,一路上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一整日所面对的场景还是随着车子的晃动而时断时续。
直至马车停下,她感觉到脸上凉意,一抹,才知道脸上竟已泪痕斑斑。
放置脚凳,车帘打开,所幸车内光线暗淡,她不着痕迹地擦了脸,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车,抬头间,便见何以念垂手立于一边。
心中一暖,亲切之情顿生,她让其他人先回院子,而对他说道:“若无他事,陪我走走吧。”
何以念略为惊讶,却没有拒绝,应道:“是,公主。”
于文筠微微一笑,行于院间小道之上,心头积郁稍解,随口问道:“你叫何以念。”
“是,公主。”何以念慢她半步走到她后侧,肃然回答。
于文筠脚步一停,转过身来,见他不苟言笑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你不必拘谨,只管放松些,就如……就如你与你姐姐说话时那般随意就好。”
他的姐姐,自然指的是楚清欢。
被她这一说,何以念亦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
他本就长得英俊,月光映照之下,这一笑起来更是俊朗非凡,于文筠见了,便久久不曾挪开目光。
“公主……”见她如此,何以念的脸微微一红,略有些不自在。
于文筠眼睫一垂,收了视线,“是我唐突了。”
何以念也不知如何应答,只得低着头数步子,没有说话。
“也许你也知道,我有个弟弟,自幼便被立为莒卫太子,长得十分活泼聪明,只是三岁的时候突然失了踪迹,这十二年来遍寻诸国都没有音讯……”她轻轻一叹,“如果他还活着,也该与你一般大了。”
这样的大事何以念自然是听说过的,以前不觉得如何,此时听她娓娓道来,心里却也跟着有了丝酸楚,只能低声道:“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
“但愿如此。”于文筠苦笑,“只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消息,失踪的时候又那么小,只怕……如今,我已不敢抱太大希望了。”
何以念默然。
他很少安慰人,对于这种事更是不知从何安慰,遂道:“天下之大,想要寻找一人确实不容易,但若是太子有何异于常人之处,也许找起来还容易些。”
“有是有,但要在茫茫人海中找这么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是否还存活于世上还未知。”
何以念见她言辞苦涩,郁郁寡欢,心头亦有些沉重,当下脱口道:“公主且说说太子身上有何不同于他人之处,日后我定为公主留意着,或许能找到也未定。”
“你?”于文筠眼中有了丝讶然,观他言语神情皆是出自真心,想不到他心性淳朴至此,心中对他更为亲近,虽知告诉他亦是于事无补,但仍然道,“其他的倒没什么特别,只是他自落草时便带有一胎记……”
“胎记?”
见他如此惊讶,于文筠问道:“怎么?”
“哦,没什么。”何以念连忙摆手,“只因为我自小也有胎记,就不免大惊小怪了些。”
事实上,天下有胎记的人何其多,的确是他太过一惊一乍了。
“你也有胎记?”于文筠却觉得甚巧,未及细想话已出口,“能不能给我看看?”
何以念一呆,面对她坦然真诚的眼睛,自己的脸却先红了。
于文筠这才发现自己言语不妥,一时失笑摇头,自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少年之后,她就屡屡失了一国公主之范,刚才更是自然而然地就开口要求看人家身上的胎记,却完全没想对方是个即将成年的男子。
“是我过急了。”她率先表示歉意,“每次听到与你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说身上有胎记时,我便忍不住想看一看,确认一下是不是我弟弟。”
何以念生性聪明,又怎能不明白她的本意,见她解释反而在心里暗斥自己,道:“我并不是不愿给公主看,只是那胎记长在肩上,需脱了衣服方可,因此……”
他笑了笑,“公主想看,我脱了衣服就是。”
不想于文筠闻言,眸色微变,“你说,你的胎记在肩上?”
他奇怪于她的反应,心中却又因此而突然有了丝隐隐的预感,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多想,只点头答;“对,正好长在左肩。”
左肩……
于文筠脸色大变,声音里已多了丝止不住的颤抖,“那胎记,可是月牙形状?”
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得到答案,有着不敢相问的迟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生怕错过任何表情。
但见眼前的少年满脸惊讶与错愕,漂亮红润的双唇微张着,竟是半晌说不出话。
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连心也在颤动不休,于文筠脚软得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借着旁边一棵梨树来支撑自己,眼睛却渐渐地湿了。
少年的表情已说明一切,可她仍逼着自己再确认一遍,声音淡得似乎随时都可化去:“以念,你告诉我,你左肩上那胎记,是不是朱红色的月牙形状,是不是?”
何以念蓦然后退一步,已然失了声。
除了他的养父母一家,与他朝夕相处的军中将士,还有楚清欢,谁能知道他的胎记,谁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更何况,他从未去过莒卫,便未与莒卫中人有任何接触,于文筠又怎么可能如此清楚。
唯一的可能,唯一的可能……
于文筠泪落成行,如何也止不住,纵然他没有回答,但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她没有一日放弃过寻找,也曾失望过,也曾灰心过,可到底,到底……
天下长有胎记之人是多,位置相同的巧合也不是没有,可生来便与她一般有着月牙形胎记的,除了她的弟弟于琰,还能有谁?
“琰儿……”她笑着流泪,往前伸出了手,“姐姐到底还是找到了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缺了什么
殿内宫灯尽熄,唯有一对龙凤喜烛高燃,映出一殿的喜色红暖。
*声渐歇,床上的女子拢被遮住光裸玉肩,脸颊一抹娇羞红晕未褪,男子已展臂撩起床边内衫,披衣而起。
司马凌雪本以为他只是起身喝水或是吹灭灯烛,直到见他穿上外袍着锦带束腰之时,才倏然抬眸,眸中惊讶:“你……要去哪里?”
“去御书房。”裴玉略带歉意地转身,微微一笑,“尚有政务未处理,你且先睡,不必等我。”
“御书房?”司马凌雪一怔,下意识就道,“不能明日再处理么?”
他摇头,“明日要示下,需今晚批阅。”
司马凌雪抿了抿唇,默了片刻道:“可毕竟今晚是你我的大婚之日。”
新婚大喜之日,哪怕已经行了夫妻之礼,可哪里有新郎将新娘独自留在房中独守空房的道理?
而且他是一国之君,她是一国公主,这要传出去了,别人会怎么看?
再要紧的事,能紧得过这一晚?即便明日一早便去批复,又能如何?
再矜持知礼的人,也无法不心生怨言,到底还是不顾身份颜面地说出了那一句。
“我知道。”裴玉已整衣完毕,抱歉地道,“昨日南边有折子呈上来,说那些流窜到南面的蛮子四处作乱,为害百姓,更有举旗行反事者,事况紧急,来不得耽搁。”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公主向来深明事理,今晚委屈你一晚,等乱事过去,我再向公主赔罪。”
他笑意微微,言语诚恳,司马凌雪纵使心有失落,却也什么都没有表露,只垂了眼睫微微笑道:“既如此,你便去吧……还有,既然你我已经成为夫妻,自当以名姓相称,那些公主陛下的称谓,便舍了吧。”
“嗯。”他应了一下,微笑着看她一眼,便走了出去。
看着他玉树般修长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中,又听着殿门开了又关,司马凌雪本来累极欲困,此时却再也睡不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被子下的肌肤留有红痕点点,酸疼之感更是阵阵清晰,提醒着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在此之前,她还只是个闺阁女子,如今已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得偿所愿嫁给一个等了三年的男人,成了他的妻。
一切都是那么圆满,圆满得几乎让她落泪,可在这样的一份圆满中,她还未能体会到他事后的温存,便要独自度过这漫漫长夜,等待天明。
她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可再识大体,到底也是个女子。
他很好,这几日下来处处对她体贴入微,礼节有加,举止有度,没有让她感受到丝毫怠慢,挑不出半点不好,更提不上委屈,可在此时,她却莫名地感觉到一丝失意。
她说不清,心头有一点乱,总觉得他对她虽好,可又好象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什么……
亲昵。
她蓦地浮现出这两个字。
是的,就是亲昵。
他将她的殿宇装扮得极其奢华,各色物品应有尽有,在她到来之后,更是事必躬亲,嘘寒问暖,事事征询她的意见,对她极为尊重。
独独少了夫妻之间该有的亲昵。
不由就想起她来高越之前的一个月,她的母后为了让她退婚,不知使了多少种手段,她都未允,最后被她气得病倒,一夜之间老去十年,那是何等的反对……
她突然心口一紧,怔坐片刻,又笑自己胡思乱想,两人都是各有身份之人,先前不过见过一次面,又隔了三年之久,中间并无通信往来,彼此之间能这般言谈自如,顺利洞房已是难得,她又怎能要求他一日千里。
感情的事,细水长流才能历久弥新。
拥被坐了许久,她亦穿衣起身——与其这般了无睡意地枯坐,还不如去看看他理政的地方。
夜凉如水,她拒了婢女的陪同,孤身提了盏宫灯行走在宫道中,白日里的喧闹皆已散去,夜风清凉,带着寂寂月色,伴着她手中那团微黄的灯光,照亮了眼前一方光滑平整青砖铺就的路。
从华辰殿去往御书房的路有点远,她忍着身体的不适,心里却是柔柔的暖,她并不想打扰他,稍后只要远远地看他会儿,就好。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挑了条僻静的路走,宫灯已被熄了大半,是以一路过来并没有遇上多少人,她记得前面有个莲花池,只要过了那池子,再走不远就到了。
莲花池边灯光更暗,只疏疏落落的光线从远处漏过来,她提着灯,走得很小心,待要上那浮桥之际,蓦然抬头间,却见桥中间立着一抹人影。
那人影是如此熟悉,她在心间来来回回地描摹了无数遍,这几日更是夜夜想着他入睡,怎能辨认不出,可此时她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明明去了御书房处理紧急公务,又怎会在此处浪费时辰?
下意识里便往树后一躲,她远远地看着毫无察觉的身影,一时心跳有些加快。
莫不是他在这里等什么人?
莲花早谢,池中只余些许残叶断茎,他立于浮桥中央,久久未动。
久不见人来,久不见他走,唯见那一身喜服的他立于孤桥冷月下,形单影只,寥寥凄清。
风过处,拂起他金红衣摆,很喜庆很热闹的颜色,他的身影却越显孤寂,孤寂到让人心酸,心尖发痛……
她的手渐渐捂住胸口,如此紧,紧到小指尾端的长甲无声断裂,象是心里也裂了条缝,冰冷的风毫不留情地灌了进来,冰凉。
很久很久,她才提着宫灯缓缓转身,无声地沿着原路往回走,行至半路,宫灯自手中跌落,瞬间燃起,她恍若未觉,一步步走向她的华辰殿,面色淡然地吩咐谁也不准泄漏她今夜离开过华辰殿的事情,然而入殿,关门。
那一盏细纱宫灯很快便被燃烧殆尽,风一吹,连灰都不见。
------
这一夜,有人伤心流泪,有人喜极而泣,也有人新婚之夜独对冷窗,枯坐到天明。
馆驿内的莒卫使院今夜注定无眠,谁也没有料想到,这次高越之行可以找回十二年不曾有过音讯的太子。
大厅内灯火通明,楚清欢与夏侯渊坐在一侧,于文筠与她的弟弟何以念,也就是莒卫太子于琰坐在另一侧,其他婢女侍卫则守在门口,严防有人入内,同时却又无法抑制内心的欣喜而时不时地望向厅内的于琰。
夏侯渊一手支额,双眸微阖,似乎已入浅眠,对于厅内情形始终未置一词。
楚清欢的眸光落在于文筠与于琰两人脸上,此时两人坐在一处,又得知他们的关系,这才明白当初见到于文筠时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来自何处。
于琰与于文筠的容貌皆是极为出色耐看,更有一种南方特属的文秀,若是将两人分开,乍看之下并不相像,但此时却看出两人的五官颇为相似,尤其一双眼睛,更是像极。
“琰儿这条命是为清欢所救,文筠在此先谢过。”于文筠起身,向楚清欢深深鞠了一礼,又道,“待回到莒卫,文筠再行重谢。”
楚清欢也不让,生生受了她一礼,随后才站起,道:“我既已受莒卫长公主一礼,这礼便已足够,这个谢字以后不必再提。况且,于琰之前尊我一声姐,我便当他是我的弟,姐姐救了弟弟,又何需谢?”
经过昨晚一事,于文筠便知她性情清冷,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人却是外冷内热,但没想如此重的一份情意,此刻亦被她这般轻描淡写带过,由此对她的敬意与好感更是多了几分,更是生出知交的情分来。
“但是,”楚清欢语锋一转,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于琰,“如今于琰身份已明,这份姐弟之情……”
“一日为姐,终生为姐!”于琰霍地立起,灯光下的双目逼近透亮,灼灼地盯着她,“不管我的身份如何改变,不管今后到底如何,你永远都是我姐姐,永远都是!”
目光坚定,语气坚定,神情更是坚定。
于文筠心中一震,如此坚定之色,与之前身份大白之时的反应大为不同,竟让她大受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