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出声询问,想过去阻止,都来不及。
也就在她回头看到那一幕的那一刹,夏侯渊松指,箭离弦,那金光穿越雨幕,激起朵朵水花飞旋,那尖利寒光挟带风雷之声破空,万钧之势如雷霆,如慢镜头一般自她视线里飞越,似缓慢,实则一瞬,笔直呼啸着射向那含笑奔来的男子。
金尾羽箭自所有人头顶越过,凌厉的风声响彻耳鼓,对面鲁江猛然转头,只见那墨色金线横贯长空倏忽而来,瞳孔骤然紧缩,钟平几人惊诧回头,无不变色。
“公子!”
他们齐齐狂奔,鲁江拼命抽马,恨自己没能紧跟在后,钟平等人则恨自己跑得不够快,怕自己来不及,来不及在最后时刻为他们最为敬重的公子挡箭。
来不及。
谁也来不及。
那箭是何等的快,又是何等的臂力射出,凭脚步又怎能追赶得上。
漫天的绝望几乎将他们淹没,以至他们都没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几乎幻化成一道虚影,在箭离弦的瞬间便冲向严子桓的方向,然后狠狠挥臂,雪亮光芒自她手中激射而出,在箭尖即将射中严子桓心口的刹那与那道黑线交汇。
“叮!”一声清音悠悠,如山水云间古寺中梵音将起的那一刻,那声清悦悠扬的钟响。
所有人的眼睛都停留在了交汇的那一点,心弦震颤。
一撞间,火星迸溅,长箭与匕首皆是一震,巨大的震荡之下,匕首反弹而出,长箭偏了一偏,一偏之下,箭尖没衣而入。
“噗!”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一朵血花绽开在那片素白之上,严子桓唇边犹有笑容未褪,怔怔低头看着胸前那支墨黑金羽的箭枝,笑容凝结成霜。
即使被撞偏了方向,这支必杀之箭还是射中了他的胸口。
“公子!”
钟平等人痛呼一声,奋力纵身一扑,堪堪接住斜身落马的严子桓,虚虚地环他在怀,却是连碰都不敢碰他,象是抱着稀珍的薄胎瓷品,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都是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时皆泪流满面,与雨水混在一处,满嘴都是咸涩的味道。
楚清欢一步步走了过去,双腿一下子沉重得象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是艰辛。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杀严子桓,为什么?
眼前都是严子桓虚弱又强撑的微笑,他在流血,胸前的衣襟都被血染红,又被湿衣晕开,深一片浅一片地让人更为心惊,他的唇角也有血缓缓流出,与苍白的脸青白的唇交映着,浓烈而惨淡。
他躺在钟平怀里,其他人脱了上衣轮流为他挡住泼天的大雨,一人的衣服湿了,立即由另一人替上,不停地换,却挡不住那透人肌骨的寒气。
他在那方小小的庇护里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欣慰,微微地笑,在她走近的时候,轻轻地唤了声,“楚楚。”
那一声楚楚没有声音,只能从唇形里辨认,她却听得明白,如响在心头,整颗心都被唤得象是被一只手狠狠拧起。
橐橐靴声汇了过来,数千双战靴整齐列在两边,中间那条通道上,笃笃蹄声靠近,踩碎无数血洼。
“阿欢。”
她突然回身,仰着望着马背上的男子,雨点砸在她脸上,她却恍若未觉,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夏侯渊眼里的那丝笑意渐渐淡去,在马背上低头看她,双唇微抿,深邃眸中看不出情绪,半晌,不答反问:“我杀他,自有我的原因,而你,为何要救他,还为了他来质问于我?难道你还不知他是谁之子?他的父亲又跟你有着怎样的仇?”
“他是他,萧天成是萧天成。”她淡漠地道,“我只知道,他对我有恩。”
“他对你有恩?”夏侯渊微微眯起眼眸,初见她时的喜悦已不复见,“我却觉得他就是萧天成,萧天成就是他,父子之间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而我也与你不同,我只知道,他与我有仇。”
“什么仇?”
“不共戴天之仇。”他静静地看着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眼神却很冷,仿佛有一种刻骨铭心般的东西在里面。
她望着他不语。
他放缓了声音,朝她伸出了手,“阿欢,我们回去吧。猜你来了文晋,奶娘他们都担心得很,我这一路赶来也累了,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她没有动,“我跟你回去,然后,他们呢?你想怎么做?”
他的手僵在半空,似是不信她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对他冷淡疏远,久久,他一点点收回无人回应的手,笑了笑。
“其他人的命,我可以不要,但他的命,我必取。”他勾起一抹冷笑,有着让她陌生的冷酷,“不是让你们杀么?怎么都不动了?”
后面两句说得犹为冷厉,显然不是对她说的。
清河看了楚清欢一眼,一动。
“想动手?”楚清欢淡淡看过去,“要杀严子桓,先杀我。”
清河与那些骑兵皆是一怔,再不敢上前。
“阿欢!”夏侯渊沉了声音,“他只是一个外人,也值得你以性命相拼?”
她明知道,他不可能伤害她,还以此要挟。
更重要的是,从什么时候起,严子桓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会如此重要,重要到超出他的想像,甚至已经介入到他们之间,影响到他们的关系?
陈屏儿被眼前这一幕震得惊住,不自觉地紧揪着胸口衣襟,紧张地看着楚清欢。
这孩子傻了么?她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楚清欢却没有说话,她转身,严子桓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似乎未见,半蹲在他身边,从钟平手中去接他。
钟平有些犹豫,此等情形之下,他怎敢轻易将严子桓交付于他人,尤其是与夏侯渊关系亲密的楚清欢,哪怕她表现出与夏侯渊对立,他也不敢冒险。
然而在接触到她清冷坦然有如实质的眸光时,他不由自主地让开了身子,种种顾虑尽消。
这样的眸光,有他竟愧于先前的不信任。
严子桓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说,长时间的冒雨奔波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全凭着一股坚执支撑着,刚才那一箭虽然偏离了要害,却也紧挨着心口,莫说开口,就是眼睛也几乎睁不住。
之所以一直没有晕过去,亦是凭借着一口心力,想要多看她两眼——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再看不到了。
然而当他意识到她在做什么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震动,吃惊得张了张唇。
夏侯渊也露出震惊与不信之色。
不仅是他二人,所有在场的人都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因她的举动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楚清欢伸出双手,一手插至严子桓肩背下,另一只插入了他的腿弯处,她的动作很轻,小心地避开那支羽箭,抱住他身体的双手却很坚定,她平静地抱稳他,然后,直起身子。
脚下用力,却没能站起,毕竟严子桓是成年男子重量不轻,而她自己又是多处受伤体力大损,这一站非但没能站起来,反而险些跌倒。
严子桓脸色越发地白,任何一丝细小的动作都会牵动他的伤口,但他并没有出声,连呼吸也仅仅起伏了一下便趋于轻浅。
“姑娘。”钟平连忙出手相扶,手下不着痕迹地用力,楚清欢明白自己的身体,顺着他的力道慢慢站起,顿了顿,稍稍平定了喘息,转身。
她的脸毫无血色,一双眸子沉沉地黑,平静地看着夏侯渊,“只要你今日不杀我,我就不会将他交给你。”
他攥紧缰绳,手背青筋暴突。
他连伤她都不愿意,怎么可能杀她。
她总是如此,总是如此心狠,对他狠,对她自己更狠,而把所有的好,都给了别人。
墨骓不安地动了动,朝楚清欢喷着鼻息,乌黑湛亮的大眼睛满是疑惑,想要表示亲近又不敢靠近。
它已明显感受到空气中的沉闷,夏侯渊情绪上的波动更是让它烦躁不已,于是大眼睛里又有了恳求与期盼,期盼她来解除这种压抑的气氛。
楚清欢没有给它回应。
夏侯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他退了一步,沉冷地道:“好,我可以放了他,但你必须跟我回去。”
“不,我不能。”未想,楚清欢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会回兆京,但要等我把他送回去,确定他安然脱险之后。”
“你是在不放心我?”他的语声猛然上扬,眼里闪过一抹受伤。
她没有回答,眸光转向一边的陈屏儿,只淡淡道:“你跟他回去吧,季婉瑶一直在盼着能与你团聚。”
“情儿,一起走吧……”陈屏儿忍不住哭出声,“你若回去,萧天成不会放过你。”
“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她转身,再也不去看夏侯渊,抱着严子桓越过墨骓。
钟平几人沉默跟随在后。
“阿欢!”身后隐含怒意的呼喊传来,渐渐被雨声淹没。
她一步步行走在枪戟林立铠甲森森之中,一身伤痕,黑衣紧贴着瘦削的身子,有淡红色的血顺着衣衫流下,融入满地的血水之中。
一步便是一个深深的脚印。
两边熟悉的脸庞一片片划过,这些与她有着深厚情谊的军人脸上分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一个个眼眶通红。
如此情形之下一别,将来可还有归期?
天空层云堆积,狂风怒卷,她抱着严子桓,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吃力,但她的脊背始终挺直,脚步很稳,一步一步穿过森冷列队,没有回头。
是,她是心狠,她是无情,可她的心不允许她弃他不顾。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欠了他太多,她不能无情到无视他的生死,无视他的付出,无视他在见到她平安完好时露出的那个孩子气的微笑。
他不求回报,她却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女子的身影渐渐走远,最后抱着其他男子艰难地上了马,纵马而去,不曾回头,如斯决绝。
夏侯渊的心也跟着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为了她,他不顾乌蒙侵犯之势愈烈,抛下手中一切事务,无日无夜一路急行,就怕她不顾后果不顾自身安危做出让他肝胆俱裂之事,为了不让文晋发现,他率着三千精兵专挑偏僻难行之路,只为了能早一点见到她,早一点确定她安好。
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雨势毫不见小,他却一动不动地在望着楚清欢消失的方向不言不语,犹如一座没有生气的木雕,凭风雨侵袭,神情木然。
“主子……”清河小心在站在他身后,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都黑了下来,整个人从里到外被浇得一身凉透,他忽然听到夏侯渊缓缓地开了口。
他说得极慢,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象是蕴了千斤重量,“传信给杨书怀,叫他调兵二十万,陈至文晋边境,我要在一个月内拿下文晋,取萧天成父子性命。”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宝儿宝儿
“当!”锐利的箭头被拔出,扔进铜盆,立即染红了里面的半盆水。
宽大的床前十来个太医在忙碌,楚清欢站在床边一步未移,身上湿衣滴下来的水已将脚下的织锦地毯染湿了一大片,她身上的伤口亦被浸泡了很久,但她仿佛未觉一般,眸光落在床头男子那张苍白得隐约可见青色脉络的脸上。
离齐都一个时辰的路程,他们在路上不敢耽搁,径直飞奔回了齐都皇宫。
严子桓的箭伤虽然偏离了心口要害,但也紧挨着心脉,极其危险,想要救他性命,只有回宫让太医施救。
开始时,严子桓不断用唇形跟她说,让她走,她不顾,只给他简单地止了血便赶路,他终究经不住昏了过去,直到现在。
看到他们闯宫,宫里的禁卫大惊,欲待阻拦,在看到身负箭伤昏迷的严子桓之后,无不骇然,跌撞着跑去禀报了萧天成,萧天成当场变色,命太医院所有太医前往东宫,让医术排在前面的十来名太医直接进殿,其他人在殿外候命。
钟平等人都被罚跪于殿外雨地里,萧天成说,若是太子有所不测,他们便给主子殉命。
而他自己,则从一开始便坐在殿内宽椅上,脸色阴沉地盯着楚清欢,眼神阴郁,不知在想什么。
楚清欢却懒得去琢磨,无非就是想杀她泄愤而已。
慎之又慎地忙碌了半日,太医院老院正终于抹了把额头的汗,向萧天成禀道:“陛下,幸好那箭未伤及心脉,殿下性命无忧,只是经此一箭,失血过多,心神大耗,需得好好调养。”
“只是,”他顿了顿,思虑了再三,才有些沉重地道,“这些年殿下避于世尘之外,自幼所带痼疾亦相安无事,近来殿下忧思过重,又受此重创,疾症已有不稳之象,再不可心绪波动,经受刺激,否则……”
头发花白的老院正眼眶微微一红,竟有泪光隐隐闪动,萧天成目光一震,缓缓闭起眼睛,挥了挥手,一瞬间似是疲倦至极。
院正不再言语,转身看到受伤湿衣的楚清欢,默然留了些伤药下来,随后领着一众太医收拾起医具悄然退下,直到殿内再无声响,萧天成才再度睁眼,一睁眼就触上楚清欢清冽的眸光。
“什么痼疾?”她看着他,冷冷地问,“他得的是什么痼疾?”
萧天成面无表情地盯了她许久,疲倦之色渐隐,轻哼一声起身,“看到慕儿的份上,先留着你这条性命,但你不要以为朕会就此放过你,你好自为知。”
说罢,他看了眼依旧昏迷的严子桓,拂袖而出。
她慢慢握起拳头,看向面色苍白如纸的严子桓,到底是什么样的痼疾,以致让老院正眼泛泪光,连带着让天成对她如此宽宏?
“公子……”一直在外面不敢进来,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的宝儿奔了进来,一头扑在床前,眼睛红肿得象兔子,又怕吵到他而强自忍着不敢哭出声,眼泪一串串地顺着粉白的小脸滚下来。
楚清欢拉起他,走到外殿。
所有禁卫都已被撤走,东宫又恢复了以往那个清静的东宫,钟平鲁江等人被赦免了罪罚,都无声地站在内殿外,远远地看着严子桓,高壮的汉子都是泪光闪烁。
楚清欢跟宝儿面对面站定,为他抹了眼泪,轻声道:“宝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家公子的身体到底有什么病。”
宝儿象是突然被蛇咬了一口,猛地拍开她的手,“谁说我家公子有病……他没病……他什么病都没有……”
楚清欢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连连后退,看着她眼睛乱转,不敢正眼看她,看着他惊慌得象只受惊吓的小鹿。
“宝儿!”钟平哑着嗓子,重重地喊了他一声。
他蓦地顿住,抬起头无助地看着钟平,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我,我……哇……”
他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住自己,放声大哭。
压抑了很多年,忍了很多年的眼泪,从来都只敢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哭完了又庆幸公子至今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