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却是越不急不躁,凉亭里摆上茶盏,品茶看景,大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态度。
“殿下,这几日,上阳宫的宿卫已经多了三倍。”展昶不无担心的道。
“怎么,怕脱不了身,变成砧板上的鱼肉。”宇文恪嘴角微微一扬。
“不是,只是到时候,殿下脱的了身,我等也脱的了身,只是太妃……”
宇文恪微微一抬手,止住:“这,你不必担心,自然无事。”
展昶见他说得笃定,心虽不解,也就点头称是。
“我让你查的事情,你查的如何了?”
“那帮刺客行踪隐秘,只是属下揣测,极有可能来自荆地那一带……”
“荆州?未必。”宇文恪微微眯了眯眸:“荆王叔为何要跟老四过不去,没有理由。”
展昶没回答,因为答不上来。
宇文恪微微晃动着手中的茶,却不饮,目光沉隽,那日的刺杀,他早已确定不是宇文祯做的,因为今夜的刺客明显是两拨,只是打扮成了同样的模样,乱起来的时候很难辨认,所以才令所有人以为是一拨人做的。
看行事,也不像是水溶,若是水溶的人会提前知会自己,可这些人确实也没有真正的置自己于死地--那一刀明显是留了情面的。
这京城里的浑水越发的浊了。不过,越乱越好,越乱,他才更容易带着母妃脱身。
他正在沉吟,一个声音响起:“原来吴王殿下在这里偷闲。”
说曹操曹操到。
正是荆王,宇文景。
天接云涛连晓雾 第四章 蛟龙归海
也许是为老四而来探听什么,也许是另有目的,这荆州王,他的底牌一直无人看得清楚,不妨借机看个一二。于是宇文恪嘴角勾一勾,立刻起身,拱手为礼道:“叔王。”
宇文景走近,笑道:“我说怎么四下里不见你,原来是躲在这里了。”
“这里安静。”宇文恪嘴角悬着一点疏懒笑意:“这几年在南方呆的人都懒散了,不耐烦答对应酬。”
“那是否可以允老夫一起坐坐?”宇文景道。
“叔王请。”宇文恪便吩咐道:“去添换茶水来。”
“是,殿下。”
“我倒是记得吴王有上好的冻顶乌龙,怎么也不舍得拿出来给老夫长长见识。”宇文景挑了挑眉。
宇文恪呵呵一笑:“展昶,去将冻顶乌龙取来,给叔王尝尝。”
一时茶上来,宇文恪亲自斟了一盏:“其实也就是乡野荒蛮之地的玩意儿,偶尔尝尝也就罢了。须比不得苏杭江浙的好茶。”
宇文景浅尝一口道:“入口醇香温润,前番回宫,曾在太上皇那里尝过,就觉得极好,太上皇也是极喜欢的,每一提及,便说恪侄的好处。”
宇文恪微微一垂眸道:“不过小事罢了。”
“虽是小事,便可见用心。”宇文景轻叹一声:“造化弄人,三年前还和皇兄对坐品茶,谁能想过这才三年的工夫,便如此了。”
宇文恪抬了抬眸:“叔王去看过父皇了?”
宇文景点点头道:“那风疾是越发的厉害了,只是认得人,却是口不能言。”
宇文恪亦是叹了口气。
“恪侄,我都听说了,那日,宫里来了刺客,还令你受了伤?到底怎么回事,那伤不碍事罢?”
“不过就是几个宵小,既然叫我撞上了,自然不能放过”宇文恪道:“些许轻伤并不碍事。”
“那就好。”宇文景轻捋须冉,目光里透着精明道:“不过说起来,此事甚为蹊跷,能摸进太上皇的寝宫,恐怕不止是几个毛贼那么简单。”
宇文恪明知是试探只道:“皇上已经安排了人去查,想来不久当水落石出。”
“只怕,很难查的清楚,想太皇别居上阳多年,远离朝堂,居然还是惊动了刺客。”宇文景薄哂一下,其中的深意不言而明:“太皇虽口不能言,想来,亦必定寒心--我倒是想起来,其实,当年太皇也曾经立意以你为储,连旨意都已经拟好了。”
听来是轻飘飘的一句闲话,却似惊雷般的跳在耳旁,可是宇文恪的神色却极是平静:“叔王说笑了。”
宇文景手压着石桌,微微倾身:“恪侄以为,我是在说笑?”
“难道不是么?”
“无妨,你就当是说笑来听--不过那道圣旨却在印上朱砂大印的时候,付诸一炬。”宇文景又抿一口茶:“坦白说,论天资、论才分,你原是不二的人选。这点,所有人都看得到,包括故了的前太子太傅林海,可是……”
话没有说完却顿住。他的目光如芒,不动声的探着宇文恪的情绪,可是,宇文恪仍是神色平淡,分毫无异,甚至连眉梢眼角的轻颤都没有,然后径自将他没说出来的意思,挑明:“身世我无法选,那不是什么荣耀,却也绝不是污玷,但是我的路怎么走,由我,不由人。”
“说的极是。”宇文景一笑,忽然伸手拿过留在桌上的热水,直接注在自己面前的茶碗中,浓郁的茶色立刻便淡了,尝了尝,摇头:“这茶,凉了可以泼了重沏,若兑了水,便就不是之前的味道了。”
“没错。不过想品哪种茶,要自己来选。”宇文恪朗声而笑:“我想要的,我自然会自己沏来,不想要的,便是端在我面前,我也不饮。”
明朗的日色折在他的眸中,华彩逼人。虽是笑言,却仍是带着舍我其谁的自负和狂傲。
蓦然发现,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当年刻意的隐藏锋芒,凡事不争不夺的三皇子宇文恪,如一柄利剑,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则是寒光耀目,裂断山河。
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有人曾说过的一句话--吴王恪英果类我,立为储君,可乎?
“你,果然不同了。”
“人,都是会变,叔王也是一样,不是么。”
“没错!”宇文景把玩着茶盏:“要我说,你这次不该入京。”
“我既然来了,便回的去。”
“明日的寿宴恐怕就很难过。”
“不妨。”
“那就好。”宇文景将半盏茶一饮而尽:“好了,茶也品过了,我也该回去了,恪王侄,你身上还有伤,可要多多保重。”
宇文恪起身,却就在亭外,对着宇文景,一揖到地:“多谢叔王。”
“不必!”宇文景一怔,拍了拍宇文恪的肩头,转身离去。
宇文恪看着他走开,眸色深沉。开始的试探,到最后却变成了提点?
说起来,他和荆王宇文景历来不亲近。父皇曾有立他之心,可是圣旨却在最后一刻付之一炬,这些事,水溶早就探听到了,那次其实正是被荆王一语否去,而在此后宇文祯夺位时,又是多得他的助益,可是现在看来似乎这二人之间,也生了不睦,那就何妨将这不睦再抬高一些?
展昶走近身后,迟疑道:“殿下……”
“不过是把他想要的话给他罢了。”宇文恪道:“这个时候,谁都看不清楚,可是任谁也是心知肚明。”
“那万一……”
宇文恪微微一笑:“我正要他知道。”
展昶眉峰耸动了一下,忽然背后有点冒汗,那刚才,殿下的那一揖,是做给人看的?
宇文祯的眼线,近不了前,听不到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能远远的看到,那……
次日,便是太上皇寿诞的正日子,整个上阳宫都是扎彩飘带,清早,朝臣皆至,在宇文祯的带领下,入寝宫拜寿。
太上皇被扶至正殿,主位正坐,接受群臣叩拜。
他的身后,是一个由一百零八颗鸽子蛋的夜明珠镶嵌而成的双面寿字底是纯金而成,两侧系着彩绸,红的犹如凝血。
这是宇文祯早一个月便令人打造,不惜糜费,撑足了面子。
说是寿宴,可是太上皇眼下的身体状况,哪里能够支撑,不过受了拜,尽礼而已,仍然由太后陪着,在殿内休息。
寿宴自然是以宇文祯为首,君臣皆坐,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做足了一团和气的模样。
而宇文恪,则领了皇帝左手边的第一席,右手边首席,自然是宇文景。
“三哥,你手臂上的伤,可好些了没有。”宇文祯的语气里透着十分的关切。
“谢陛下关心,都无碍了。”宇文恪敛眸,微微欠身道:“不过太医叮嘱,不能多饮。”
“这是自然。”宇文祯道:“说起来,那日还真是多亏了三哥赶的急,否则,实在不敢设想,想起来,便令朕后怕。”
“本分而已。若是陛下在,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如此。”
宇文祯的笑声就有些干:“这是自然。”
正在这时,底下的宴席上一阵骚动。宇文祯皱眉道:“怎么回事。”
“皇上,外头几位将军都中了毒。”
“中毒?”宇文祯豁然一声站了起来,满脸的恼火和惊愕:“怎么可能。”
只见,殿内的几席,也有人忽然口吐鲜血,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连带着其他暂时没事的人也开始杯弓蛇影,脸色都煞白了起来。
宇文恪扫过一眼,这倒是,巧的很,微哂一下,抬眼,宇文景也端着酒杯往这边扫了一眼,然后他很快便向宇文祯道:“皇上,毒发的都是武将。”
几乎是踩着这句话的尾音,四面杀声骤然大作,连带着是匆忙的喝喊:“有刺客,保护皇上!”
黑衣刺客源源不断而至,而且是直冲宇文祯而来,势头锐不可当。所有的文官,都是脸色惨变,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团,侍女们尖叫着躲闪。宴桌在打斗中碎成了齑粉,果菜散落,酒壶酒盏翻倒,琼浆玉液和着血涂了一地。
好好的一场盛宴,变成了血腥的屠场。高坐主位的三个人,却都是面色各异,任凭打斗血腥就在眼皮下蔓延,谁都没动一下。
邹淮带着皇城卫飞快赶来援手。
“末将护驾来迟。”
“朕要活口。”
“是!”
须臾之间,情势陡然急转之下,刺客被压了回去,不多时,果见邹淮扭着一个黑衣刺客走进来,推跪在皇帝的面前。
“说,你们是什么人。”宇文祯咬牙道,眼角的余光望向宇文恪。
宇文恪察觉到,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好戏。
黑衣刺客并没有理会,却忽然转脸向宇文恪:“殿下,我等无能。”
这一句话,令所有人脸色勃然而变,都望向了宇文恪。
说着就要咬舌自尽。说时迟,那时快有人在这时候出手,踢起脚边的一只苹果,击中了那黑衣刺客的下颔,力道精准,那黑衣刺客的下颔被这突入起来的一击打脱了环。
这一击不是来自别人,正是宇文景。
宇文祯目光闪了闪,望过去,宇文景一脸严肃:“事情还没查明白,怎可容他自尽。”
戏码似乎有一丝偏离轨道,宇文祯心中的疑窦越发深了,然后道:“叔王此言甚是--吴王,朕需要你解释一下。”
“不必解释了。”宇文恪环顾众人,微微一笑:“我来替皇上把话说完,皇上是要说,微臣好大的胆子,携兵马入宫,逼宫谋反,是么--”
他豁然起身,同时拔出腰间的匕首。
“来人!”宇文祯刚要开口,却见宇文恪是走向了那个黑衣刺客,邹淮上来要拦,可是他的武功终归快不过展昶,被拦了下来,交手,几下,却全不得上风。
这个看起来文绉绉的长史,武功居然这么深。
宇文恪微微一敛衣,将匕首塞在了刺客的手里,然后一手便揪起那刺客的衣领:“你既然是我的人,给你匕首,杀了他--你敢不敢。”
他的手回指向宇文祯。
“宇文恪!你好大的胆子。”
宇文恪目光一瞥,根本是蔑然,然后一脚将那刺客踹向宇文祯面前:“匕首在你手里,你冲上去,杀了这个昏君--既然你说是我的人,我的命令,你敢不听?”
语气,咄咄逼人。那冰冷的目光,分外令人肝胆俱裂。
黑衣刺客摔得昏昏沉沉,摸索着匕首,却是分毫动弹不得,刚才根本是有人混乱之中封了他的穴道,现在,他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
宇文祯万万没料到,宇文恪会如此。
沉寂,无声,凛然而立的男子,霸烈狂傲,那光芒灼的人睁不开眼,却又移不开视线。
他目光扫过之处,无人敢和他相对。
而此刻,他身上的龙袍,却就像是个笑柄,一瞬间,怒意填塞,猛然起身,与他相对:“来人,给我把这个谋反的逆贼拿下。”
“呵呵呵。”宇文恪朗声而笑,笑声震荡的整个大殿檐梁都在颤动:“宇文祯,你听好了,若有一日我反,亦不是我要反,而是被你逼的不得不反,来人!”
唰的一声,藏在暗处的宇文恪的手下的精兵强卫现身。
宇文祯心中短暂的一骇:“就凭你那几个人,想要逃出去?”
“是不是这几个人,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别忘了……”宇文祯阴沉的笑了一下:“你不是最孝顺的么。”
宇文恪眸中一锐:“母妃……呵呵……”
正在这时,太后身边的内侍擦着汗跑了过来:“皇,皇,皇上……太后……”
宇文祯心中一沉,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脱出了控制之外,难道还有意外?
“太后怎么了?”
“太后……”
“太后在这里。”
帘子一挑,沈太后被用刀子架在脖颈上,推了进来,而挟持沈太后的人,竟然是……
那人穿着江太妃的衣服,可是,那张脸,却并不是江妃的脸,而是一张年轻的,完全陌生的面容,对逼上来的人露出个森冷冷的笑:“别乱动,我这刀子可不长眼。”
“你不是江太妃……”宇文祯一阵晕眩。
“抱歉,皇上,母妃已经在回楚州的路上了。”
“你……”宇文祯不禁就倒退了两步:“宇文恪,你卑鄙。”
“卑鄙?这两个字,该送给四弟你!”宇文恪冷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将我的母亲扣在庵中四年,我请沈太后送我一程,这很公平。”
一声尖利的鹤唳在半空中响起,这是水溶的人放的消息,外围扫清,接应的人已然就位。
“阻我者,杀!”宇文恪一抬手,比起一个手势。
倏然之间,殿中的灯火扑朔一下,尽皆打灭。
一场混战,血腥无边无沿的在黑暗中弥漫开来,整个上阳宫都如同被浸在了血中。
等宇文祯追出上阳宫外的时候,四周都是山岭,乌幢幢的一片,哪里还见人影。
宇文祯气的几乎胸膛都要炸开:“给朕听着,不计一切代价,给朕抓住这个逆贼,把母后安然无恙的救回来。”
“是!”
邹淮正要带人离开,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