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后摆摆手:“就咱们母子,也不必这般。”说着,在宇文祯对面坐了下来。
“母后怎得有兴致这个天气来逛园子。”宇文祯勉强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浅浅的浮在唇角,眸子仍是深寒压抑,俊朗的面容已经有了明显的消瘦,下颔轮廓更加明显。
这孩子,心事太重,沈太后望着他,反倒是笑了一下:“反正在宫里也是无事,这个天气,也不能歇晌,就出来走走。”
目光一垂,落在桌上的茶盏上,半盏清茶已经冷了,可是仍能嗅到那幽浮的茶香,茶香中多了几分清沁,与众不同:“这是梅花雪水烹的茶。”
说着,她定定的望着宇文祯,微弛的眼睑,目光仍是那般洞彻如初。
在这样的目光下,宇文祯眸中闪烁了一下,有了几分躲闪的意思,若无其事的拈起茶盏轻轻的晃动着:“不过是偶然想起来。”
“偶然想起来?”沈太后语气里有几分嗟叹:“老婆子虽然老了,却还没糊涂。恐怕,这京城里也只有一个人,喜欢以梅花雪水烹茶,这个法子也是她带进宫里的。”
茶盏砰的一声落在了桌上,宇文祯的神情有些不耐烦:“母后,能不提么。”
眸中压抑的情绪几乎要破冰而出。
“好,不提了。”沈太后摇了摇头:“祯儿,听说,宇文恪已经到了安州?”
“是。”宇文祯恢复了平静道:“不过母后不必担心,儿子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沈太后道:“祯儿,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不妨和母后说句实话,你究竟有多大的胜算?”
宇文祯微微一怔,旋阴测测的笑:“不管有多大的胜算,我都会不会罢手。既然我有这个本事坐在这里,就能够坐的稳,宇文恪要取而代之,不过是妄想而已。”
沈太后定定的望着他,沉默一时,忽然开口道:“祯儿,你难道就从来没想过放下?”
“放下,母后,你说放下?放什么,怎么放,我现在,可还有别的路可以选么。” 宇文祯似乎有些意外,双手压着桌几,身体微微往前一躬道,然后却跟着轻轻的吁出口气:“或者他死,或者,玉石俱焚。”
沈太后道:“那万一……”
“不可能!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走。”宇文祯猛然将声音抬高,激烈的打断,他的牙关咬的紧紧的,眸中冷酷之下是燃烧着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
那样的执拗,仿佛说的不是皇位,而是一个孩子在固执的争夺着自己喜欢的玩意,他要的只是紧紧的攥在手里而已。
沈太后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用,可有些事她看的比他清楚,所以,不能不说道:“可你也要知道,不是你的,你再怎么攥着它也终归不是你的”
“母后,你又想要阻止我,是不是!”宇文祯噌的一声,也站了起来。
沈太后的目光里多了几丝悯然不忍:“放心吧,我也不会阻止你。我知道你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若能想想,便也是好了,更何况也还未到完全不可转圜之处。”
轻轻的拍了拍宇文祯的肩头,起身走出了亭榭。
宇文祯立在原处,伸手紧紧的攥住了面前的茶盏,力道越收越紧,直到那薄胎细瓷无法承受,哗啦一声粉碎,已经冷了茶洒了一桌,瓷碴划破手掌,有细细的血滴,落了下来。
沁梅茶香,混合了血的甜腥。
在亭外的侍女内监看到,慌了神,连忙跑进来:“皇上……”
“滚出去!”宇文祯冷冷喝道,他的眸中全然没有痛意,只有冰冷的戾气。
一切,还未到不可转圜之处,可是,他也明白,一切,也都到了最后,皇权之上,输赢便是生死。
从荆州一战开始,局势便如野马脱缰,那缰绳再也控不回手中。
荆州会有变化,他已经想到,宇文景另有野心,他也有所预计,按照他原本的安排,蜀军过荆州,先神不知鬼不觉的的拿下宇文景,而后力援邹淮。
蜀军,会是他的杀手锏,所以他苦心安排,蜀军无论是军饷还是其他,都是最优厚的,甚至和皇城卫的粮饷比肩。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寄予厚望的蜀军非但没能成为他手里最后一柄能够刺穿宇文恪胸膛的利刃,反倒在最关键的时刻倒戈,被水溶策反,压垮了他的重重防线。
更令他惊呆的是,老皇帝早已金蝉脱壳,那个在京城竟然是个替身!
每想到这里,宇文祯便觉得胸口被怒气填的满满的,几乎要炸裂开来。
无论是谁看来,现在的他,完完全全的落在了下风。
这看起来还算稳固的金陵,早已是风雨飘摇。
难道,他这就要认输么。
不,这怎么可能。
眸中瞬如狂风骤雨卷过,用力一阖眸,再挣开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倏然跟了上来,趋前低声道 :“皇上,那个帮着宇文恪解了靳县之围的人,并非北军中人。”
宇文祯微微眯眸:“竟然不是水溶的人?”
黑衣人顿了顿:“而且,咱们的人,还打听到……”
剩下的话,声音压的很低,几不可闻。
宇文祯听了眉峰先是沉下,却又紧跟着缓缓的舒展开来,眸中亦多了几分阴鸷:“或者,朕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了。”他冷笑一声,袖风一带,折身出了亭子:“夏忠。”
“奴才在。”
“准备一下,朕,要出宫走走。”
“是。”夏忠低眉顺眼,恭敬答是,抬起头来,看着宇文祯已经走开的背影,眸中闪烁了一下。
宇文祯并未发现这样的异样,他只是大步流星的走开去。
宇文恪,以为这样你就赢定了么,这也未必。
你我,不妨赌赌看。
若不能胜,宁可玉石俱焚。
“宇文祯和天机园走的甚近?”宇文恪眉峰微微一沉。
此时的帐中,烛火通明,只有几个人在,宇文恪、赫连冰、展昶、魏子谦。
展昶道:“是。一起去的,还有兵部右侍郎翟耀。”
宇文恪将手中的塘报一放,还未开口,赫连冰已经接话道:“天机园是什么?”
除夕既过,隆安帝和江妃留在了安平,宇文恪继续率军东进,只是连日,却因接连冻雨,行路甚慢。隆安帝心里着急,便亲命赫连冰跟在宇文恪身边,襄助宇文恪。
展昶看这几日,已经知道江妃待她不同,所以见问也不敢简慢,便据礼而答:“凌将军,这天机园乃是金陵城外的一个庄子,虽不事商贾,可是那庄子规模却不小。谁也不知道庄子的主人是谁,又不与外人交接,颇为神秘。前后派过几波人,想要混进去,一探究竟,可是却还没有接近,就被发现了。”
“有这样的地方?”
魏子谦点点头:“不错,这个地方我也听说过,只是天机园的主人从来不和朝中人来往,这一次,怎么会突然和宇文祯勾上了,这件事,真真奇怪。”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难道这个庄子的主人,就是宇文祯?”
赫连冰低头思忖了一下,转向宇文恪,宇文恪也正好在看着她,两个人目光一对,赫连冰就道:“不会被我说中了?”
魏子谦看着两个人目光接对时的默契,眼帘微微的垂了一下。展昶已经道:“什么说中了?”
宇文恪道:“这天机庄园,当真无人知道他们的来历,若是宇文祯前番所用的连珠弩箭当真是从这里得的,那么这里大抵和海外会有些联系。只是不知,这次会弄出些什么来,不着急,展昶,派人盯紧了外围就是,若是有蹊跷,早晚会弄出动静来。”
“是。”展昶道:“殿下, 咱们的人已经都安排好了。戏可以继续唱下去了。”
这次换了赫连冰没听懂:“什么唱下去?”
宇文恪微微一笑:“主意原本是你出的,这会又问什么?”
赫连冰愕然:“你真的准备这么做?”心中却是有些欢喜,清澈的眸亮了一亮。
宇文恪点头,然后转向子谦:“子谦,如此,你留在这里坐镇,我亲带人去。”
“殿下,不妥。”
“这不行。”
此言一出,魏子谦和赫连冰同时出声反对。
宇文恪看着二人:“你们倒是同气的很。”
赫连冰咬了咬唇,这个动作有些孩子气:“反正不行。”
魏子谦道:“主帐不可无帅,秘潜之事,交给末将,末将定当不遗余力。”
宇文恪向他笑了下:“子谦,先锋的事,我可不能让你去,这也太屈才,你这位小诸葛,智计百出,所谓好钢铸刃,把你放在帅帐中谋划,可比一个前锋探马,突袭的奇兵有用的多了。”
赫连冰接口道:“那我去。”
“不行。”
这一次,更加同气,来自宇文恪和魏子谦,二人几乎都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话出口的一瞬,目光微微一对,都是有些错愕。
赫连冰却也没想到其他:“难道你们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是危险。”宇文恪道:“大队人马压在后面,这一队人马,却是化整为零,秘密接近金陵的,纵然开始还可隐秘,但宇文祯警惕性极高,一旦曝露,便将陷于险地,所以你不成。”
“我不成?”赫连冰哼了一声:“我若不成,你麾下也无几个人成得了。”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涉险。”
“有什么危险的,主意是我出的,自然该我去。”赫连冰据理力争道。
展昶趋前一步道:“殿下,凌将军,魏将军,都不要争了,这件事,你们去,都不合适,还是由我来去,刺探偷袭,我比你们在行。”向宇文恪笑道:“殿下说是不是?”
宇文恪沉吟片刻:“罢,展昶,就是你去。”
“是!”
赫连冰一急之下干脆直呼其名:“宇文恪!”
宇文恪微微一敛眉,便近前两步,停在赫连冰身边,略俯了下身:“冰儿,别任性。”
自在他身边,他从未叫过她名字,现在却忽然叫了出来,虽然眼前的这几个人都知道她的底细,但是仍让赫连冰觉得不太自在。
因为,他那种语气根本就是半劝半哄,依稀的几分不同的亲近。
流离的烛火里,赫连冰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咕哝了句什么,声音很小,旁人都未听的清,只是宇文恪的嘴角微微扯了一下。
这一来一往,隐隐流露的情愫,如针芒般忽然梗上魏子谦的心头,可是他早已习惯了将情绪不放在脸上,于是仍是一痕温文尔雅的淡笑。
一时,散去,赫连冰一脸不痛快的回帐,才将外面着的铠甲卸掉,有人却忽然跟着走了进来,吓了她一大跳:“你来做什么!”
宇文恪微微一笑:“我来看看有人会不会气的摔东西。”
赫连冰才要发作,黑白分明的眸中一转,似乎有些明白了抱着肩道:“吴王殿下,该不会是另有吩咐吧。”
“聪明。”宇文恪坐下道:“我一直有个感觉,身边似乎有眼睛在盯着。所以,展昶此去,一日二日还可以隐秘,稍迟几日,宇文祯必然会得到消息,所以必然顶的紧,恐怕难有作为,所以,我另有一支兵马要交给你,一来策应展昶,二来,攻其不备。”
说到这里,他语气放的极缓:“这件事,很险,我……”
目光一转,他看到了赫连冰灼亮的眸,她清澈的笑容里有着跃跃欲试的热烈。
赫连冰定定的望着他:“你是相信我,才要我去,对不对!”
宇文恪徐徐的点头,于是赫连冰的目光又亮了几分:“你要交给我的,是什么人。”
宇文恪道:“很快你就会知道。”
赫连冰道:“那什么时候走。”
宇文恪道:“展昶他们出发一日后。不过,之前,你和我先要演一场戏。”
赫连冰想了想,会意:“我知道怎么做。”
计较定了,却又沉默下来,过了一时,宇文恪才起身:“那,我先回去了。”
看着他走向帐幕,赫连冰按捺了几下,最后却仍没忍住:“喂……”
“嗯?”宇文恪转过脸来,望着她。
“你要小心。保重。”
宇文恪淡淡的笑了一下:“你也是,一切小心。”
赫连冰郑重的点了一下头,豪气的道:“殿下就等着给我摆庆功酒罢。”
“这,自然没问题。”宇文恪应道,转身出去。
赫连冰这才发现,他也将外甲卸掉,一袭垂感极好的深蓝缎袍,一掠而出时泛出温和的光泽,极是好看。
嘴角,忽然泛起一个笑,淡而微甜,有着女儿家的俏皮和羞涩。
宇文恪走出来时,夜已经深了,淅淅沥沥的冻雨又开始落下,触肤生寒。
心里不知为何,被一丝突兀的不安攫住,皱了皱眉,回头,望了一眼。
但愿,一切都会顺利。
他抬头看看天色,年过完了,灏之,也该回来了吧。
水溶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去济城,陪伴黛玉只是其中之一,水溶也并不是耽于儿女情长--若是如此,黛玉也不会依。
还有个缘故,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不落人口舌。
只是,并肩对敌那么久,忽然身边少了个人商议,实在是很不习惯。
宇文恪叹了口气,他掉头大步走向自己的营帐,是时候将他拘回来了。
这家伙!
此刻的济城,却是难得的安静。
至少黛玉是这么觉得,因为有他的怀抱牢牢的守护,隔绝了一切惊风密雨。
无论外面是怎样的血雨腥风,他都会留给她一方安稳。他说,也做到了。
当金陵的局势一紧再紧时,水溶却正陪着黛玉过了个团团圆圆的佳节,过了初二之后,他也未离开,而是以坐镇济城调济兵马为由干脆留了下来。
只是,理由找的冠冕堂皇,可手底下的人看到的最多的,却是他们的王爷陪着王妃,或者在房中写写画画,或者陪王妃在庭院中散步,执手相携,柔情百转,寸步不离。偶尔一离开,也是片刻就回。
那份慵懒和闲适,若叫宇文恪看到,只怕要气的牙痒了。
这日散步时,黛玉终于忍不住,轻声提醒道:“灏之,你回来有几日了?”
水溶微微而笑,轻揽着她的身体道:“怎么,玉儿这是要赶我走?为夫就这么招玉儿的讨厌?”
黛玉轻啐了声:“我是说,你耽搁这许久,不怕三哥着急么。”
水溶不满的撇撇唇角:“玉儿,那人究竟有什么好处。你总是三哥三哥的记挂着。”
黛玉恨的咬牙,小指头戳着他的胸口道:“又胡说。”
水溶压声一笑,在她的侧颊轻啄了一下:“我不着急,等该我去的,我自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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