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便看见两个女子手执象牙团扇,轻声谈笑着。轻移莲步,笑不露齿,行不摆裙,巧笑低眉间,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突然明白了那些异样目光的缘由,她甚至理解了那个王公子会突然当街出言放荡的理由。
似乎还能记起《女书》中的教条:
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坐莫动膝,立莫摇裙。
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内外各处,男女异群。
莫窥外壁,莫出外庭。
男非眷属,莫与通名。
女非善淑,莫与相亲。
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在流水楼,她第一个忘记的,就是这些。因为在那里,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去勾引男人。用色相来夺取男人的视线,要处处与男子暧昧调情,每一丝动作都是要把男子往床上勾。
行要回头,让男人看见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场景。嘴唇要半张微张,要让男人产生一亲芳泽的冲动。坐时双膝要恰到好处地转换,让男人血脉喷张。走路时,更是把一条裙子摆得水榭通风。
……
还有许多,甚至男男女女汇聚一堂,白日里弄那隐秘之事,也是不该有任何害羞躲避的举动。
这些就是她这么多年来的生活。她被这些慢慢同化的时候,并不清楚,在别人眼中,她早就是放荡不洁的形象。
原来这些天,她在项城心中就是这样的印象么?
她拼命逃避,不想让项城看见自己丑陋怯懦的一面,却没想到自己已经是彻头彻尾的jinv形象。
这些天,她就是一边以一个jinv的放荡形象,一边说着不爱他求他放过他的可悲笑话么?
她突然觉得冷。
她没有任何买衣服的冲动了。那两个粉衣女子指指点点地看着这边,团扇遮住了她们讶异的神色。
她不想再呆在这里,转身欲走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花盼!”
扭过头,却看见蝴蝶在另一间房中向她挥手。
她有些困惑地站在原地,然而蝴蝶已经言笑晏晏地走过来,亲切地挽起她的手,问道,“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深情的钦差大臣呢?”
“在外面。”
蝴蝶笑了笑,便拉着她往隔间走,“来来,我们也试试衣服。”
☆、狂躁的愤懑
他们还未进门,便有个伙计傲慢地站在门口,显然是和蝴蝶刚吵过架,“两位不必进了。这里是专为名媛提供衣服的地方。两位的身份,想必我们不说,大家也知道。”
蝴蝶高声道,“哟,怎么我们青楼女子就不能买衣服了?
伙计蹙眉看向蝴蝶,“蝴蝶姑娘,今时不同往日,我看在和姑娘往日的情分上,还是劝你一句,不要在这浪费钱了。你是知道这玉锦庄衣服的价格。”
“哼,真是狗眼看人低。”蝴蝶提高了声音,“知府大人,你说说怎么办,小女子今天想买件衣服都不行。”
一身横肉的刘知府从外面走出来,在蝴蝶的脸上抹了一把,又顺手下滑到她的胸上,他就这样揽着蝴蝶,笑道,“怎么一件小小的衣服也不肯卖了?”
伙计愣住了。掌柜忙走出来,笑道,“误会,真是一场误会。小的怎么会想到大人您来了。这衣服您慢慢选。就是送一两件,也是了得的。”
掌柜看了看刘知府,笑道,“几位请这边请。这边的衣裳过于保守,相信两位姑娘不会喜欢。刘大人,您上次吩咐小人注意的那几种回疆礼服,小的也弄到了,不如让蝴蝶姑娘试一试?”
刘知府两眼冒光,大声笑道,“试试,那就试试。”
是金色的布料,下摆满是金色流苏,确实很漂亮,只是腿部和背部几乎全部□在外。流苏裹在身上,更是诱惑无比。
蝴蝶穿着出来时,刘知府眼睛都直了。蝴蝶在镜子全转了两圈,满意道,“我穿这个在大厅里走两圈,估计晚上我更得应付你们这些死男人。”
刘知府色迷迷地笑道,“你这小娼妓,更多男人一起上,你岂不是更高兴?”
蝴蝶呵呵地笑着,撺掇着祝花盼也要试一试。祝花盼本全力拒绝,无奈在场三人全都极力劝说。知府更是要怒气爆发的样子。她只得拿着衣服进了换衣间。
穿好之后,衣服的布料实在太少,她本准备立刻换回去。无奈蝴蝶飞快地打开了门,一把把她拉出去。
当场一片安静。
她本就脸色苍白,身上的皮肤更是透明一般。衬着那金灿灿的流苏,整个人像是在发光一般。
她听见了刘知府咽口水的声音。
还来不及反应,刘知府的手已经搭到了她□的背上,在上面来回摩挲着。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在干什么?!”
低沉满是怒气的男声打破了这满房的空气。
项城狠狠地盯着她,“你就这么一刻没有男人不行?”
刘知府已经收回手,谄媚地笑了笑,“项大人说笑了。这种女人就是□下贱,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他单手扯过蝴蝶的头发,笑道,“比如这个小娼妓,即使我为她抛金山下火海,一天不见面,她还不是要跟别的男人上床。”
蝴蝶昂着头,抵抗头发被抓的疼痛,巧笑道,“大人说笑了。奴家可是被大人送给那人的。奴家还是想着大人。大人的床上功夫实在让奴家忘不了。”
刘知府笑得满身肥肉乱窜。
项城的眼睛已经要喷火。他一把扯过周围的衣服,裹在祝花盼身上,“走!”
刘知府诧异道,“项大人对这个女子也太过上心了。说实话,大人切不要用公主的高尚来想象这样的女子。想是大人少和这样的女子打交道,不如下官用这蝴蝶和你这姑娘交换,”
项城依旧盯着祝花盼。见祝花盼一直面无表情,不由得更加气愤,“我同意和他交换,你说怎么样?”
祝花盼似乎是这才醒过来,看着项城一眼,又低下头,“我本来就是个jinv,你想怎么样就怎样。”
刘知府笑道,“那就这样说定了。”说着,便把蝴蝶塞进项城怀中,又一手扯过了祝花盼,扯下那裹身的布衣,金色流苏和大片皮肤重新□在空气中。
蝴蝶本就觉得项城年轻有为,又相貌英俊,比这刘知府令人满意一万倍。立刻便水蛇一般在项城怀中扭动。
项城任由蝴蝶的纠缠,石雕一般面无表情,“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祝花盼突然笑了。她低头看着刘知府在她腰间不停活络的手,“你要我怎么爱呢?”
这样的环境。
她不知道怎样去爱。
不能为爱人守住贞洁的身子。
不能用清纯可爱的笑容来宽慰爱人。
所有正常恋人应该做的事情,她都无法做到。
怎样爱。
她不知道。
项城突然扯开蝴蝶,大步向外走去。
有两个女子正热烈地交谈着。
“刚那两个女人怎么看起来那么奇怪。”
“呀,她们一看就是□。”
“这玉锦庄太不象话了,居然还给□卖衣服。想一想,我穿的有可能和□是同一套衣服,就觉得恐怖。”
“以后不要来了。回去要好好洗洗澡。听说她们总是不到三十岁,就染上什么脏病死了。”
“是啊,真怕染上什么脏病。”
“是啊,她们这些人就是不知羞耻。”
“真恶心。”
女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抬起头,望着澈蓝的天空。
依旧是记忆中那样纯粹的蓝。
想象中的爱人已经不存在了。他如今面对的,是这样一个除了长相依旧而其他所有都和以前不同的人。
现实是这样——
除了他,
所有人,都把她称为□。
胸中的愤懑是狂躁的。
要面对爱人已经不爱自己的事实。要面对爱人已经面目全非的事实。要面对未来诸多阻碍。
他很累。
可是他依旧不想放弃。
那所有不如意之下,还有一点点柔软,顽强地放射着温暖的光芒。
他这样留恋那些温暖。
流水楼中,衣香鬓影,珠翠摇曳,欢声笑语。
“你为什么要选那个人?”紫衣拽住顾星湛的衣服,“你明知道那个人又老又丑,还喜欢在床上玩一些变态游戏。你疯了吗?!这是你的第一次公开接客,你明明有机会选个更好的!!!!”
顾星湛似笑非笑,“他出的钱比较多,这样不是很好么?”
“你!”
“再说什么接客,还不是双腿张开让人上,和被狗咬没什么差别。同样是被狗咬,你还要选择长得好看的狗还是长得丑的狗?”
“可是和那个人……你不会恶心吗?你知道上次蝴蝶去伺候那个老头子,回来后在医馆躺了一个月才能动弹。那个刘公子,明明文质彬彬,也不会弄那些变态游戏……”
“我这辈子就讨厌文质彬彬的人!”顾星湛的神色冷下来。他见紫衣略微震惊的脸,又笑道,“我这种人,多弄点钱就够了。小姐你真是被宠惯了,难道你以为我们在这是风花雪月么?”
“我才没有!”
顾星湛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身向远处走去。
顾星湛已经走到了楼梯口。紫衣突然大喊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为了那个女人!”
顾星湛回身,冷冷看着紫衣。
紫衣压低了声音,“不就是因为那个老头可以出流水楼,你可以趁机逃跑去见那个女人么?!”
顾星湛沉着脸,“你这是威胁我?”
紫衣硬撑着脸。
顾星湛冷着脸,“你若去说,别怪我翻脸无情。”
紫衣紧绷的脸终于垮下来,带着哭腔道,“你怎么那么傻?!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就是个傻瓜。”
顾星湛面无表情,转身向楼下走去。
紫衣突然哭起来,“她有什么好的?我究竟哪里不好……究竟哪一点比不上她?”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已经有色迷迷的视线黏在她身上,一个男人攀着她的肩,笑道,“小妖精,有什么伤心的,来跟本大爷说说。”
紫衣抬起头,顾星湛已经在楼梯口消失。
紫衣回房时,就坐在圆凳发呆发了许久。连老鸨让她去陪客人,她也没有听见。正好蝴蝶路过,便进来陪陪她。
蝴蝶叹了口气,“你呀,就是傻,我们这种青楼女子,最忌讳的就是动情啊。”
紫衣闷不吭声。
蝴蝶摇摇头,又道,“你知道顾星湛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紫衣这才抬头,“他是干什么的?”
蝴蝶扑哧一声笑出来,“就知道你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紫衣微窘,“你快说。”
“说出来你都不信,他以前是强盗。”
“……别骗我了。强盗怎么会到这来。就算来了,强盗也只是当嫖客,怎么会被抓了当小倌。”
蝴蝶说,“你还别不信。这是刘知府跟我说的。小顾啊,还是个强盗头子,手下有好几百人呢。”
“怎么可能?”紫衣讶异道,“他还不满十八岁啊!”
“是啊,这些刘知府也很惊愕。听他那些同伙说,他小时候就是个捡破烂地,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小帮派的领袖,后来又占山为王,弄了一个强盗窝。”蝴蝶摇了摇折扇,笑道,“你别看他年纪那么一丁点,干的事可真让人头疼。他的事连皇帝都知道了,之前还派刚打败匈奴的大军去围剿他们。”
紫衣实在惊讶。
平日里,顾星湛只是高傲些,脾气大一些。紫衣觉得,这可能是他相貌的缘故。没想到,他却有着这样的经历。
她忽然想起顾星湛那双眼睛,朝气蓬勃,似乎要把人灼伤。他的身上仿佛罩了一团火,顷刻间就要毁灭一切。
紫衣怔怔地问道,“那他怎么会进流水楼呢?”
蝴蝶说,“你说,打败匈奴的大军自然是厉害。更何况他们有5万人。小顾不过两三百人的力量。那帮强盗自然是活不了了。”
紫衣沉默片刻,又问,“他既然可以当强盗,身手肯定不错,为什么还要留在流水楼。”
蝴蝶嗤一声笑出来,“小姑娘,你真是被宠坏了,快要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了。你忘了我们小倌馆以前的头牌不就是江湖第一剑客?要控制一个武林高手还不容易,给他下点毒药,毒发时不给他解药,看他还敢不敢逃呢?我听老鸨说,封然给顾星湛下的毒,不仅要按时服用解药,还对他的体质起极大的抑制作用。”
蝴蝶笑着掂量了紫衣纤瘦的手臂,笑道,“打架的话,小顾现在可能连你都打不过。他这样的身体,还能往哪里逃?”
两人说着许久,老鸨又开始催促,两人各自去接客。忙碌一番后,便是深沉的睡眠。
清晨醒来,又是一室温暖的阳光。黄灿灿地,照了满屋。
紫衣看那阳光,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刺痛。
她突然笑起来。
因为她还年轻。正是越来越漂亮的年纪。而祝花盼,已经是要衰老的年纪。
顾星湛逃不出这里。即使他花费了所有心思,去跟一个又老又丑又变态的老头子睡觉,以取得一个逃走的机会。但是他不会成功。即使成功,也会因为毒瘾发作,再度回到这流水楼。
她相信自己会得到爱情。喜爱美丽的容颜,这是人之常情。她不相信,顾星湛能够例外。
门外有着诡异的骚动。她不觉得奇怪,时常有嫖客的妻子要来这里闹事。她细细地描了一个最漂亮的妆,准备用最美丽的一面来面对顾星湛。
推开门,便听见老鸨气势汹汹的责骂声。她走到走廊处,向大厅中张望。
保镖跪在地上,忙不迭地向老鸨请罪。
声音太混杂,她听不清楚。
正看见蝴蝶一脸笑从楼下走上来,把一盘糕点递到她手中,笑道,“尝尝,是八宝斋送过来的。”
她接过瓷盘,尝了一小块,的确鲜美香甜。问道,“下面怎么了?又是谁来闹事。”
“顾星湛逃走了。”
砰。
盘子在地上碎裂成片。
粉白的糕点坍塌着,和瓷器的碎片混在一起。
蝴蝶轻呼一声,“可惜了这些好糕点。”
紫衣镇定下来,低声说,“对不起,我呆会让人在弄一盘过来。”
蝴蝶笑道,“头牌果然是不一样啊”
紫衣不理会这话中的讽刺,“不是说他身体很差,不能动什么力气么。他怎么斗得过那些家丁护院?”
“他啊,”蝴蝶叹道,“一进门就把那老头制住了,后来又穿着那老头的衣服,化妆成老头的样子,就这样从那些家丁眼皮底下逃走了。”
“……”
蝴蝶突然笑起来,“说回来,这小子也算是为我出了一口气。”
“嗯?”
“上次我被那老头弄得够惨。这小顾逃跑之前,居然还把那老头修理了一顿。那老头不是喜欢绑人,小顾把他绑着,又甩了他七八十鞭,估计他一条老命去了一半。”
紫衣也笑出声,“确实是他干的事。在流水楼就天天跟老鸨杠着。他怎么会放过那老头。”
两人沉默了一阵。蝴蝶敛了笑容,默然道,“他跑了也好。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