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非觉得她们的目光里透着怨恨和愤怒,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快被这股寒气扎痛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除了自鸣得意的渣男之外,女人的怨恨也是在榜上有名的,须知无毒不丈夫,须知天下最毒妇人心。
她听到队伍里有人低声说话:“看,她好像挺得意。”
“衣裳很漂亮,是霓梦羽衣坊的缎子。”
“是压寨夫人吧……”
苏希洵忽然从靠在土垛上的姿势换成站直的姿势,隔着马匹,宁非什么都没看到,可是窃窃私议声消失了,只剩下一步一步向前挪的杂音。苏希洵看了一会儿,绕过马走过来,挡在宁非和那群女人之间,阻挡了好奇和隐含恶意的目光。
宁非觉得惊讶,觉得事情果然向着她无法把握的地方去了。她还有着正常人的神经及观察力,于是能够发现叶云清与阿刚的欲言又止,发现房间里不时多出来的东西,还有悉心熬制的汤药。
虽然一天之中见到苏希洵的时间是不多的,甚至可以用极少来概括,可是她知道自己肯定是一直都处于他的控制范围内的。
直到前几日的那个晚上,那样的一臂的距离,那样似乎远离但极其亲密的触摸……这个,真的,不会是幻觉吧……
忽然听到有马蹄声响,向来处看去,看见是一名蓝衫女子打马过来,面目很是熟悉,宁非想了一想,认出那是在她刚被丁孝带上山时,照顾过她一阵子的许敏。前段时间听说她下山采买去了,春去夏来都没见回来。宁非惊悚地想到一个可能,许敏所谓的“采买”,其对象该不会是指……想着,目光又游移到那群女人身上去了。
也罢,反正黑旗寨名声本来不好,买女人和劫女人难道有本质上的不同吗?严格算起来,买女人已经好很多了。
正想着,听到苏希洵轻轻咳嗽一声,由于两人距离很近,宁非又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听在耳里简直就是雷打似的动静。她警惕地看向苏希洵,发现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苏希洵已经侧过了身子,半偏了脸低头看她。
“乱想什么?”苏希洵问。
宁非抿唇不答,难道她还能询问一个女人值多少钱吗。
苏希洵脸上有些僵硬,宁非往后退开半步,眼角余光开始寻找有无防身武器可用,刚瞄到一块巴掌大的碎石,听到苏希洵说:“她们不是买来的。”
“不会吧,一次就劫回来这么多?”宁非快嘴地说道,说完悔得真想把自己舌头咬掉。
果然看见苏希洵的面色从僵硬变得楞青,有上火的迹象,宁非暗叫惨了。忽听到许敏的声音叫道:“二当家……”抬头看去,许敏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旁边一名小校,上前恭敬行了一礼。
苏希洵放过宁非,回身点头道:“就是这些?”
“共是四百五十七名,全部都在这里了。”
“看上去怨气很重啊。”
“大多都是罪臣家眷,原先被定为发配边关,或是流放之刑,现在都转到山上了。”
宁非听到此处,先前的疑惑被打消,更多的疑问冒了出来。既然是罪臣家眷,怎么会被允许带到黑旗寨这里的,并且听许敏的语气,似乎此行很是顺利。
许敏说道:“还有一事。在我返程前,……”她看向宁非,停下说话。苏希洵点头说道:“你说吧,给她听到没关系,反正跑不掉。”
宁非心里咯噔剧跳,自动自觉地连退七八步,远远避开两人声音传播范围。
许敏哑然,苏希洵也察觉了,似笑非笑地,却什么话都不说。
许敏干咳两下,从怀中取出一份书信交予苏希洵:“建阳太守让我交予您或大当家拆看的。”
苏希洵取过拆开,信件虽短,说的事情却很重要。他默然不作声,可已经推开十数步的宁非都能看得出,事关重大。
看完后,苏希洵将信件收入袖中,问道:“太守还有何话说?”
“太守说,谷间大营与咱们寨子都很重要,如果可以,希望两处都不要有失。但如果两者必须弃其一,希望咱们寨子能够保留下来。谷间大营还可以撤回建阳郡内,寨子说什么都必须屹立不倒的。”
苏希洵思虑片刻,眼神渐渐冷了,浅浅地笑道:“两处都不要有失吗?哼,想得倒是好。”他来回踱了十数步,说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恐怕这次之后,淮安那边就会知道寨子与山岳的关系了,你们愿意吗?”
许敏低头,没有吭声。
苏希洵看着不断过去的女人,叹口气:“瞒了十年……族里一直以为我上山为匪了。”
拉拉杂杂的队伍还在往上走,不少女人偷偷地回头看向他们一行人,目光中或带有好奇,或带有不甘,更多的是因连日疲累而显得黯然无光,又因为突发的事情引起了短暂的兴趣。
苏希洵看了一阵,最后摇头道:“这回山上有得折腾了。”
许敏忍不住请命:“山上事情重要,如果可以,属下想请二当家驻留山上主持事务。”
“你可知道我此行是去哪里?”
“不知。”
苏希洵将采买药物的事情说了,道:“你是讨价还价的一把手,如果不是你不在家,这次最好的人选就是让你去的。既然你现在回来了,就交给你去办好了。这群弟兄随你一同前往,到了淮安境内,注意搜集情报。尤其是药物流向,既然此行是采买药物的,跟药商打探一下是不会引人疑心的。”
“我知道的。”许敏笑着说,“丁大伯和丁大娘也回来了,在后面押阵呢,我可不可以把他们一起带去?丁大娘说价的本事一等一的好。”
苏希洵往后看了一阵,果真看到那两人手拉手地走在一起,身后跟着一马一驴。
苏希洵交给她一块腰牌:“丁伯留下,丁大娘你带去吧。速去速回。”
“知道了。”许敏说道。
说完话,许敏上了马,招呼一声,原先随苏希洵下山的寨众们呼啦一下全部上马,就连赶车的也坐上车辕摆开架势准备出发。
宁非没有听到苏希洵的吩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自己刚才就是坐那辆马车下来的,现在马车动了,意思应该是又要出发了吧。向来是遵纪守法的宁非十分乖觉地过去要上车。
手还没抓上车尾,半途就被一人拉住了。
苏希洵抓住她的手臂,往他那边拉了过去:“他们走他们的,你跟我走。”
“啊?”宁非反应不过来。
“虽然觉得有些抱歉,不过这次先不下山了。”
宁非睁大眼睛,表情里大有“你把我当猴子耍啊”的意思。
“不是不让你下山,实在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说到此处似乎还十分遗憾似的感叹,“其实下山逛逛街市,带你赶一次圩日,都是挺不错的。”
宁非睁大了眼睛,差点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真的很想问:“你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苏希洵觉得心情极好,微微笑起来,牵着她将她拉到马旁。
在他翻身上马的时候,都还不放开她的手臂。
“喂,你放开我啊。”宁非不满地说道,用力地要把自己的手臂夺回来。
苏希洵问:“为什么?”
不等宁非回答,突然用劲将她扯上马背。宁非正在用力,没防备苏希洵来了一下更用力的,头脑一阵昏眩,已经被苏希洵抱持着跨坐上马背。
她惊得声音都忘记发出来了,苏希洵牵她上马的动作太流畅,事情怎么发生的都没能注意到。
苏希洵低声地笑,宁非僵硬地不敢动弹,生怕稍微一动就碰到身后的男人,可是没能如愿,苏希洵笑够了,双手从她腰后环过前方,牵起缰绳:“下次吧,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说完纵马疾驰起来。
风声呼啸,宁非差点睁不开眼睛,晃动中已经身不由己地往后靠去。苏希洵将她抱得很紧,不必担心会摔下马,可是那种感觉比要摔下马还要危险。
两人一马迅速地超过了那群女人的队伍,晃动之中,宁非又看到了那些带着猜测和疲惫的视线。
她真的很想对那群女人们狂喊一通:“我真的不想上山啊!”
苏希洵将她抱得更紧,看了那些被落在马后的女人们一眼,转回头来,在宁非耳边低声地道:“她们跑不了……你也跑不了。”然后看着宁非变得煞白的侧脸,再也忍不住地笑了开来。
如果说第一次见面是因为不了解而产生了偏见,那么在此后数次的接触中,这种偏见都被慢慢地消磨掉了。苏希洵现在知道,宁非绝不是淮安国里那种一抓一大把的安分守己的女人,她不但没有将自己的未来全部依附在那个男人身上,相反还将徐灿弃如敝履。苏希洵不知道原来淮安国居然也能养育出这样的女人,软弱的表象下埋藏了他所不曾接触过的心。
就算将人牢牢逮住的现在,他都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大概在打着小算盘,想要看准时机随时实行反扑。可即使是反扑,苏希洵都知道的,她不会没有道理地痛下毒手。
是的,才相处不过数月,他能够从很多事情看得出来的。她从来不会像一些千金小姐那样动不动甩人耳刮子,她处理矛盾的方法会更加迂回,但更加有效。遇到绕不过去的硬桩,也不会色厉内荏地强上蛮干,更多的时候,她根本就是扭头就走。现在他深切地觉得,被她抛弃了的徐灿简直就像个可怜的傻瓜,明明被人无视了却不知道。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直到回到山上,他都还牢牢地抱着宁非。
沿途的寨众们大概看傻了眼睛,宁非悲催地发现,半个多时辰前目送她下山的牛大壮等人,看到她被苏希洵如此挟持着原路返回,眼睛瞪得比铜铃都大了。
我的名声啊!她想。
两人一骑停在竹阁前,叶云清应该是不在,否则听到动静一定会出来看热闹的。
宁非绝望地想,这栋阁子如今再没有其他人了,根本就是虎穴狼窝,一旦进去了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怎么也不能与苏希洵一同进去。偏偏不如她所愿,侵略的气息在她耳边撩拨,危险如同海潮汹涌扑来难以退去。
【蛋痛的表白】
32
一能接触地面,宁非立即往楼上奔去,只要紧闭房门应该就安全了。她的直觉警铃急响,一心只想要远离祸端。这里好歹是个山寨,苏希洵身为二当家,一点面子总是要顾虑的吧,总不能够破门而入吧,否则要是巨大的声响引来了众多围观人士,他的面子肯定要大丢一次。
哪知道才刚到楼上,就发现苏希洵抱臂依在二楼的栏杆上,偏着头含笑看她。宁非左右一看,距离她最近的就是叶云清的房间了,门口没有上锁,扭头往他屋子里去。
如果苏希洵此时的表情是冷凝的,是残酷的,宁非顶多会觉得,啊,也就是这样,不就是这样了吗,他除了能摆出个冷脸,时不时做出一些恶劣的事情,还能有何作为呢?于是她会以大无畏的精神,以百折而不挠的精神,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在内心里藐视之,在行动上无视之。
今天的苏希洵实在太反常了,还有什么比一脸淫 笑的苏希洵要反常呢?宁非迅速地在脑内回顾一遍,答案是——没有,绝对没有!就算喜马拉雅山转瞬间变成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都没有这么变态反常的事情了。
宁非承认,苏希洵这个男人一旦春风拂面,那是非常赏心悦目的事情。现在春意未退夏意渐浓,青葱的竹林掩映了在叶尖闪烁的阳光,微风淡色之中,这个男人像是一片沉重的墨色,让人移不开眼睛。可是无论如何,鲜妍的表象无法掩盖其本质。
这就是一种人类原始的求存本能,当巨大的危险逼近,最最直觉的反应是寻找避让的处所,而不是硬头皮蛮干。
一步之差的距离,眼看手就要能够触到门口了,忽然一股巨大的压力从背后袭来,宁非就眼睁睁地看见那一只白得没有血色的手从自己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伸了过来,擦着她的耳边过去。
短短的瞬间仿佛时间静止,直到那只手啪的一下按在她面前的墙上,时间才重新开始流动。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急,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了。
越是原始的生物越具有强烈的生存本能,宁非曾经以为进化到人类这么容易堕落的物种,原始本能什么的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吧,现在终于知道,还是有的,并且强烈得无法让人冷静。
她想要从另一边逃过,苏希洵却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宁非方转个方向,就发现他的另一只手也压了上来。
视线里一下子昏暗了,被苏希洵填得满满的,被笼罩在他的气息里。
宁非僵硬地站在那里,一时间无法思考究竟是直面他还是维持这样的姿势,不看他的眼睛,不听他的说话,这个人很危险。
慢慢地,她转过身来,不管怎样,让敌人看到弱点是不被允许的。苏希洵低着头在看她,神情十分专注,或许隐约还带有看好戏的那种恶劣,宁非觉得这样的情况简直恶劣到了下限,无法再下限了。
“我认为,”她很冷静地说道,至少她认为自己不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是很冷静的,“我们都需要好好冷静。”
苏希洵也很冷静,不过他是冷静地拉近了距离,手臂稍微地弯了,于是两个人贴得更近,宁非不得不艰难地把自己贴在身后的墙上,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如果面对的是一个会自动贴近的矮檐呢?
苏希洵目光专注地俯下身,片刻光景中,宁非脑子里闪过的只有零落的似曾相识的片段。她倒吸凉气,因为想起的是不久之前,她尚在丁孝家暂住的那时,还是眼前这个男人,不知道发的什么精神毛病,将她按到床上大肆行那非礼之事。
回忆倒放,中断在苏希洵面孔逼近的那一幕,与当下的际遇居然如此相似。在这种情况下能做什么?
怎样才能摆脱讨厌的男人?
宁非思考恍惚中,猛然听到一声低沉的惨叫,眼前忽然亮了,压倒视线的那一片阴影蓦然坠落。她定了定神,瞳孔迅速地找到了焦距,视线里重新清晰了。于是看到苏希洵居然表情破碎、面目还略带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
此时苏希洵的形象绝对与往日有极大的差异,他不论何时何地,都是稳重的,即使他思想偏激,至少不言不动的时候很能骗人,几乎没有人会否认他稳重成熟。更多的人会认为他是一个让人看不穿的男人。
现在他痛苦着,并且很明确地表露出他的痛苦。
刚才她似乎做了什么吧,膝盖上似乎还残留着奇怪的触感。宁非张大了嘴,想说抱歉,但是在看到他那种破坏形象的现状之后,觉得说什么都晚了。她踟蹰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苏希洵,努力地思考对策,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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