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凝忙不迭在桌上的竹篮里取了短流壶出来,壶里装了热水,因篮子里用棉花和布面包裹了,到现在还是温热的。她找茶盏倒了半盏,拿进内室。
小时候,秋凝爹娘叔伯都谆谆告诫,黑旗寨之人个个不是瘟疫而胜似瘟疫,能躲多远就要躲多远。她眼睛直盯着脚尖和地面的方寸地方,一步步挪过去,不敢抬头地抬起手,尽量把茶盏托得离自己远些。她心想“尊使”既然是黑旗寨里来的,也不知道是叶牛头还是苏马面的手下走狗。
叶云清接过秋凝手中茶盏又吩咐道:“窗旁花桌的抽屉里有一个油纸包裹,拿过来。”
秋凝不敢忤逆,取过来给他。于是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心中奇怪,尊使手里还拿着茶盏呢,怎么打开油纸包裹?这个念头闪过去,秋凝暂时忘记了惊惧,抬起头来看个究竟。
床帐被撩开挂在红铜花钩上,锦被半边搭在地上,半边盖在宁非身上。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人坐在床边,头发披散在肩后,直达腰际。青与黑交织在一起,侧面的耳廓玲珑光滑。秋凝说不出话地呆怔了,还没有看到正面,秋凝就已经断定这是自己长这么大所见过的最吸引人目光的男人。
叶云清肤色白皙得就像病弱的富贵二世祖,可体型却比普通的淮安国男人更为高大和矫健,把宁非揽在手臂里,几乎就把她淹没了一样。他刚入徐府那阵,身上脏得实是天怒人憎,好好的肤色都被掩盖在厚厚的油泥之下。这些日子宁非不堪其脏,非要他把油泥用刀子刮了才消停下来。不洗不知道,原来叶云清就是那包裹了泥糊糊的叫花鸡,剥开泥壳后,内里水嫩嫩一片。这代人没有眼镜戴,否则还不知道要让多少人跌了眼镜磕了鼻子。
他侧坐在床沿,青色长衫勾勒出修长的双腿和细瘦的腰部,黑色丝线描织的襟口露出白色的中衣……秋凝咽了一口口水,直直地瞪在叶云清身上。
叶云清突然抬头,眼睛半眯不悦地看了过来,秋凝被那黯得不带星点亮光的视线一罩,霎时间不由自主地匍匐跪倒在地。
“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去找个大夫过来看看。”叶云清说道。
秋凝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叶云清那一眼骇得她心神俱颤,好像自己被大卸八块在地府里走了一遭似的。那不是个常人,徐主身上也没有那种惯于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气势。可就算徐社楣上将军那种在战场上打滚数十载的人,也不会有如此浑然天成一般的血煞之气。秋凝是丫鬟生的丫鬟,从小耳濡目染,幼年时在徐社楣上将军府里见的世面多了去,对于这方面格外敏感。
叶云清把纸包放在宁非身上,单手把它打开,里面还包有几片参片,送了一片放进宁非嘴里,才又继续一点点地喂水。宁非的样子小他数年,平时又常常是皱着眉敦促他弄干净自己的那种态度,叶云清不知不觉就把她当成后辈一般的看待。
宁非觉得有温热的水流入喉咙,那个部位被伤得厉害,热辣辣地一片都痛。她意识渐渐回转,睁开眼睛看到是叶云清在给她喂水,摇头示意不用了。叶云清见她努力要坐起来,帮着推了一把,让她靠在床头坐好,只还有一只手扶在她肩后。
他问:“那个什么公主总是这么对你的吗?”
宁非皱着眉,尝试说话,结果才发出两个音节就觉得喉咙里肿胀得无法忍受,便抬起眼睛侧了头看叶云清。那一双眼睛里面还水润润的,叶云清就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算逼她吞下那枚油泥丸的时候,可也没见到她那么可怜虚弱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是在可怜她还是在觉得好笑。
叶云清又低声说了句:“可恶。”
宁非觉得舌下含了参片,当即惊愕,参片必是叶云清压在她舌下的,该邋遢鬼素行不良,宁非吃过他那腋下老泥搓成的丸子的大亏,此后也时刻纠结于那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她努力挣开叶云清,拿起他的手仔细看看,舒了一口气,还好指甲里没有夹了什么“腐骨蚀心污泥丸”的渣滓。说来奇怪,叶云清就算在前些日子身上油泥最厚的那时候,指甲里面也是十分干净,片片圆滑莹润,如同冰雪凝成。
她就着叶云清的手再喝了几口水,等稍微舒坦了,合眼靠在床头休息。
院子外面又有几个刚回来的小丫鬟低声议论:“二夫人总是与大夫人闹矛盾,难得大夫人心宽,还如此关心二夫人。”
“二夫人不识好歹……人家可是当朝公主……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姑……”
叶云清长叹一声,暗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徐灿连个家都齐不了,也不用想要治国平天下了。丫鬟们见识浅薄情有可原,所谓上梁不正下梁则歪,若一大家子个个都是这种吃人不带吐骨头的,肯定与这家子的当家主人有莫大的干系。
不久之后,又有秋凝的足音接近,除此外还有一个人,当是找过来的大夫。叶云清从床侧站起身,将茶盏和包了参片的油纸包都放在一旁的花梨木桌上,为她拉上被子,默默退向外室。宁非看了他一眼,叶云清对她微微一笑示意无事,飞身上了外间的房梁,隐藏得不见踪影。
宁非怔然,而后听见秋凝在门外询问可否进入。她回答道:“进来吧。”
秋凝进入内室,发现“尊使”不知去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奇妙的失落,思及娘亲所说的黑旗寨苏马面的传说,心道阿弥陀佛,莫说是马面大王,就连他手下使者都能有此等诱惑人心的功力。
她对宁非道:“二夫人,大夫来了。”看见宁非的视线还在桌子上流连不去,顺目望去,原来是茶盏和油纸小包。秋凝忽然就顿在当地愣了,在那一瞬间想到的居然是二夫人与那所谓“尊使”之间可真是十分奇妙的一种感觉。
秋凝先前早就猜测宁非与叶云清有染,一个是奸夫,一个是淫妇,心中十分不屑。但此刻却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也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何龌龊。一盏温水,一包参片,细心的照顾,淡淡的目光注视。有些像徐社楣上将军书房里的一幅字——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宁非收回了目光,伸出胳膊,示意大夫可以诊脉了。手腕被搁在脉枕上,大夫略带冰凉的手指搭了上去。
宁非安静地吐吸,寂静中,她想起了昏厥前体悟到的江凝菲的想法,为了求得个家和万事兴,不惜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托在男人的手上。
那个女孩甚至将这种委屈求全的执着牢牢刻印于这具肉体之上,受到了委屈不会自己抗争,只向深爱之人哭诉,希望他能够为自己张开保护的羽翼,可是最后得到的是什么呢?为了这样一个家,值得吗?
*** ***
银林公主回到银杉园,就有下人来禀报,徐灿已自祖宅处返回淮中京,行李和礼物都先运到管事处清点了。可是徐灿在入城时遇上同朝为官的好友,就被拉去酒楼,大约晚上方回。
高嬷嬷抹了把汗:“幸好将军方才那阵子没回来。”
银林缓缓回首:“你说什么呢?这是什么意思?”
高嬷嬷反映过来:“是我说错话了,公主莫生气,就算将军回来也没关系,二夫人身子不适,公主去与她说说体己话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老奴担心二夫人把病气过给了公主哪。”
银林哼地笑了:“父皇洪福齐天,我自然也沾了一点儿光,区区病气算不得什么,我们快回屋子里呆着吧,我觉得累了。”
两个老妈子忙在一旁石凳上铺了虎皮垫子,其中一个去叫软轿过来,高嬷嬷忙帮她揉腰,伺候得妥妥帖帖。
银林弄了宁非之后,心情着实舒爽了,可是又因疲累而觉得身体不适,当晚进过餐后早早上了床,也没精力去等徐灿回来,在腰酸背痛中进入了梦乡。
*** ***
叶云清夜里坐在窗前等待苏希洵的雪枭。宁非这夜果发起了热,喝了大夫事先开好的药之后就睡了,很是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缓微弱。叶云清不时过去看她,发现她额上冒出了一层细汗,探手进被子里,也觉出里面潮气甚重。
他忧心地想这样子可十分不舒服,准备去找秋凝来为她更衣。忽听到有人踉踉跄跄往这边过来,便停在了门边。
那个人脚步沉重,应是个男子。
叶云清站在门里,那个人停在了门外,隔着一扇门,叶云清不悦地皱眉矗立不前,也不知道这个莽撞鬼深夜里到一个妇人门前站着是什么意思。
未几,门外那人轻轻地叫了起来:“凝菲,凝菲,开门。”
叶云清听过这声音,认得正是徐灿。他心里一惊,自己若是被那男人发现,岂不是成了“捉奸在床”之势?当机立断地做了退避三舍的决定,纵身跃上房梁,端看徐灿来找宁非是要做什么。
徐灿数日内奔波回乡,见到了生父生母,他被过继给徐社楣上将军后许久没回去,可小小院子里的事物都几乎没有变化似的样子。情不自禁就让他恍惚回想起少年的许多事情。
他为江凝菲一根根榫子打好的桌椅还摆在江凝菲的房间里,墙上也挂着他为她削的硬弓,因为年代久远,乌木失去了弹力,现在已经使用不得了。
生父母对徐灿讲到当年往事,说道自他过继进京后,江凝菲对这一桌一椅一硬弓均珍爱非常,真正嫁入京与他圆房时,还想要把它们带过去。生父母因觉得携带兵器入京十分不吉利,还训斥了她一顿。
点点滴滴的琐事,生父母讲了许多,最后无非就一个意思:你现如今虽已是功成名就,但还应念着旧情,好好照顾凝菲丫头。
徐灿听着听着,一颗心就湿湿润润地软了热了。
他这日喝多了酒,脑袋有些晕沉,对江凝菲的思念如潮涌起,那股高亢的意志不可自抑,早把什么金林银林忘在脑后。他站在门外,连叫了数声等不到人来开门,倒是丫头长房里有人探头出来探看,他醉醺醺一瞪:“看,看什么看,我找我家妹子,你们凑什么热闹,回去睡你们的觉。”
众人噤若寒蝉,忙缩了回去,在长房里忍不住低声八卦起来:“二夫人要咸鱼翻身!”
“银林公主好可怜,被她趁虚而入。”
“等着吧,我看公主也不是好欺负的,明儿不弄死她。”
“我前些日子把公主赏赐的胭脂水粉拿回家里给妹妹们了,她们一个个羡慕得哟……”
徐灿开始拍门,还是无人应门,他不耐烦了,一脚踹上两扇门扇中央。门闩咯噔的断开,房门顿时洞开。徐灿歪头笑了笑,摇摇晃晃地扶墙走进里面。
黑暗里他不辨东西,不过还记得这个屋子里的大致摆设,一步步走进内室,看到床帐是掀开来的,自己的凝菲丫头睡在里面呢。他呵呵傻笑几声,打个酒嗝,然后就扑了过去。
宁非因被银林公主弄过后体力不支,现在睡得正四肢无力脑袋昏沉,一时间没有醒来。徐灿压在她身上,死死地抱着她乱蹭,难受得宁非几乎喘不过气来。
【丈夫如宝剑,妻妾似剑鞘】
08
徐灿本意只是抱抱自己的青梅竹马就走,最多最多就是搂着睡一觉也行了。哪知道他是久旷之躯,江凝菲和银林有了身孕后,他数月未曾做过。又因觉得青楼花街里的女人脏得很,一直禁欲至今。哪想到他酒后乱了神智,上了宁非的身就下不来了。屋子里地龙烧得热乎,磨磨蹭蹭之间,徐灿腹下连连躁动,忍耐不住爬起身掀开宁非身上裹的锦被,黑暗中略能见到身下女子精致的五官,怜爱之情汹涌澎湃而起,俯下身往她脸上颈上吮吻。
男女之事若是两厢情愿,那叫天人合一鱼水合欢,但若是一厢情愿,就要留下个下流登徒子的恶名。
叶云清缩在外间房梁上,一双招子黑猫似的晶亮,看见里屋那些动静几乎想要吐血。可心想人家是夫妻啊,夫妻之间行周公之礼是正当的,反而他在这里偷窥才是下流登徒子之举。如此一想,叶云清苦忍惩奸除恶的冲动,又因忧心宁非的身体状况,一时间进退维谷。
徐灿见他怎么搬弄都无法把女人弄醒,心里毛了,就开始生硬地去扒宁非的领口。宁非被一连串动作弄得噩梦连连,终于醒了,一睁眼就看到黑暗里有个人压在她身上,酒气冲鼻,当即反抗起来。
宁非虚弱的挣扎在徐灿眼中无比可爱,好像被抓在手里哆哆嗦嗦想要挣开翅膀的小鸽子。他贴在宁非耳边安慰地柔声说:“别动了,别动……”
宁非低叫:“大夫说你我到明春之后才宜行房。”
徐灿晕乎乎的没听到宁非说什么,他喝多了酒也控制不好自己的言行,何况还以为他如今面对的仍然是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江凝菲,全身都压上去两只手往宁非领口里伸。宁非本待一膝盖顶得他留下今生最为惨痛一个晚上的记忆,被他全身重量压迫上来,刚好不久的小腹又翻滚起痛楚,神智渐渐朦胧。
宁非强烈地想要反抗,即使在恍惚之中依然并不放弃。手指缓慢地抓紧又放松,放松又抓紧,想要抓住什么武器。
快动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但是身体自有意志一般,放松着任由徐灿百般折磨。
徐灿的重量压得她透不过气,终于什么都不能想了。
徐灿以为她驯服,犹自呵呵地笑:“凝菲真是乖,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说着就又要在她脸上乱亲,后脑突然一麻,瞬时人事不知。
叶云清在他睡穴上补了一指,一把将他推翻在地,俯身去看宁非,又是不好了的态势。又是喂水又是含参片,还是不见醒的样子,烧得更是厉害了。他想要出去叫秋凝找大夫,可是院子里的众人亲眼见到徐灿进屋的,如果大夫过来见到一个昏得如同死猪的徐灿,让这小姑娘怎么解释?
叶云清气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徐灿屁股上踢了一脚,想到如果徐灿伤着了宁非或许会不好交代,连忙收了力道。踢又踢不得,骂又骂不得,最重要的是,徐灿和小姑娘是夫妻,关他叶云清什么事。
叶云清想不清理还乱,一拍桌子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深更半夜,后窗外面的院墙之外突然传来野猫叫春的呜呜声,如同婴儿夜啼。叶云清起初没有注意,几声之后蹭的一下跳了起来。院子里有人嘀嘀咕咕:“哪屋子养的猫呢,大冬天的叫什么春。”
叶云清抽出一指长的鸟笛凑在嘴边吹起,这声音人是听不见的,但很能及远,禽鸟听得十分清楚。过不多时,后窗被静悄悄地启开,有人钻了进来。
叶云清站起身来,十分讶异地道:“怎么是你?”
来人周身裹在一袭雪白披风之中,半开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