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重铸的过程并非那么容易;青羽微微蹙起眉头,小心将她揽进怀里。在他的眼里,梅家七娘的容貌在莱州城中,称不上最好,最多不过是清秀可人罢了。只是,他心里喜欢,就算貌比无盐又能如何。
然,当一切过去。他渐渐睁大了眼。
还是记忆中那张脸孔,累着了躲在树荫下小憩时会微微蹙起的柳眉,说起喜欢的东西就会变得明媚平日里却始终带着淡淡疏离的眼,还有光洁的额间那朵银红色的花钿。
这才是那个不肯屈从天命的她。
这千年的生生死死,原不过就是一场劫数。
一盏茶下肚,四海八荒的驱逐,七世生死的反复,还有几千年的记忆七娘终于全部记起。
她原不过是九重天上的一个小小梅仙,因为犯了天规,这才有了此番境遇。
“梅娘。”这是青羽头一回如此唤她,“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哽咽,面上却强撑着一丝沉静,目光灼灼。
她低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勾起嘴角笑了起来:“嗯,我终于回来了。”她其实还想问师父可好,可看着青羽的神情,心底却生出了些许的心疼。千年前她便知,最对不起的人定然是师父长生大帝无误,如今看来,却还要加上眼前的这人。
千年前,她为报恩,宁背负九重天天规禁令,私自为先生逆天改命,可先生终究活不过天命之年。然而,在那座山上生活的几千个日升日落,花开花谢,却成为了那时记忆中最美好的日子。
而后,天君授意司命星君将受了雷霆万钧之刑的她带完地府,一碗孟婆汤喝下,忘却前尘往事后被驱逐四海八荒。雷霆万钧之痛,又怎抵得过这千年来的苦难,她于凡界活了七世,却唯有七娘这一世她投胎为人。
什么梅家什么婚约什么青梅竹马,那根本都是这一世所必然经历的磨难。
而,梅子卿。
她终是想起,为何第一眼遇见,便会觉得脑海里蓦地变得空空荡荡,只这一张脸映了进去。千年前,先生留下了子嗣,一代接着一代,先生的血脉虽越来越淡,可到底还留存于世……梅子卿的容貌,其实已经和记忆中先生的容貌天差地别,根本找不出一丝相似之处,可再淡的血缘关系,仍是让她一眼便觉得似曾相识。
“梅娘,”见她眼底渐渐清明,青羽叹息了一声,慢慢道,“我们回去吧,师父一直很挂念你。”
她浑身气力全无,几乎是瘫倒在地,全靠着青羽这才慢慢站起,仰起头望着地府黑压压的天,努力扯出一丝笑意:“好,我也很想师父。”
被驱逐千年的境遇,所有的苦难都仿佛就发生在昨日,然看着身旁一直静静守着的青羽,便想起那夜,他在树下的翩然一笑,瞬间又清泪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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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遇白衣误终身
她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神识。
这座院子空落落了十余年,可她觉得自己从当年的一株小树苗长成如今的大树耗费了千年,这漫长悠远的时光里也曾嫣红满枝头,可后来,院子空了,再没人时常来帮忙浇水除虫,于是渐渐的,她再结不出*来。
果然,只盼着老天爷偶尔下一两场的雨,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也许,明年,她就要彻底枯死过去了吧。
因为院子里杂草丛生,她又傻傻地争抢不过土里的养分,于是,一日接着一日,她变得越来越容易觉得困乏,时常睁着眼看了一会儿明晃晃的日头,便累得直想闭上眼睛睡去。
这日,她昏昏欲睡,空寂的院子里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
“主子,这院子也太脏了,您还是别进去了,小的们这就打扫干净!”
“没事,我就看看。”
她撑着睁开快要阖上的眼睛,往院门处探头望去——那说话的是一高一矮两个大活人,那个儿高的年轻公子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袍子,笑意盈盈地同人说话,那矮小的书童不知听到了什么,忙不迭地点头行礼,然后就随着被他叫“主子”的人走进院子里。
“主子,这院子十几年来人进来打扫过,脏乱得很,您小心脚下,可别脏了衣裳。”
“无妨,这些花花草草的,稍稍打理一番即可。”
从有了神识起,她便是住在这座院子里的,这些花花草草无论种类寿命,皆是同伴,虽然偶尔她也会被它们中的有些欺负,可再怎样,旁人也不能如此说它们的坏话。
在她单纯的脑子里,说院子里脏乱便是说同伴们的坏话。
她扭了扭枝桠,使劲地将趴在枝头打瞌睡的一条毛毛虫抖进那书童的衣领里,如愿瞧见他吓得跳脚大叫,不由枝桠乱颤,笑得不能自己。
“主子!主子!这院子不干净!”
“不过就是条虫子罢了……哈哈,好了好了,别乱动,我帮你捉下来!”
“……主子,这儿太脏了,咱们还是先出去吧!”衣领里扎人的毛毛虫被主子捉住放回一旁草丛里,他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愤愤地踹了身旁的一棵光秃秃的树几脚,“主子想自己买个院子,还怕买不到好的么,为何委屈自己住这种阴森森的破旧宅子!主子你看,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还有这棵树,都快枯死了,净养虫子了!”他说着,又伸手想要折断上头的一截枯枝。
你才枯死了!你才枯死了!
她继续扭着枝桠,想要抖落更多的虫子。
“胡闹。”
那年轻公子皱了皱眉,抬手敲了敲自家书童的脑门,阻了他的动作,抬头仔细打量身前的枯树:“这树……回头你去请个花匠来,帮我好生照料这课树,若是赶得及,明年二三月时就可欣赏到满树梅花开了。”第三年应该就能喝到梅花酿了。他颔首,做下了长远的打算。
“主子!您当真要买下这座宅子吗?”
“不是都付了定金了吗?”
“您不是从来不稀罕那点银子么……”定金弃了便是,以主子的身份,若不是和老爷夫人赌气,又何须住进这种因为死过人卖不出去的荒宅。
年轻公子轻咳两声,呵斥道:“主子的决定,有你什么事,还不找人赶紧打理打理,本公子要将这院子收拾出来做书房!”
这座院子荒芜了太久,她第一次觉得,原来院子里有人说话时件这么热闹的事。她动了动枝桠,看着身前白衣胜雪的年轻公子,不知为何有些想要亲近几分。这一日后,荒宅有了新主人,这座空寂的院子也逐日逐日有了人气。
公子请来的花匠勤勤恳恳地照料着她和她的同伴们,浇水施肥,拔草除虫,该做的一样不落,时间一长,原本奄奄一息的同伴们也得有了生气。
她嗅着院子里奇异的芬芳,日日趴在枝头往院子外眺望,只等着甬道的那头慢慢走来笑意盈盈的公子。
冬去春来,她果真结出*来。
那一夜春雪过后,为了让公子瞧见怒放的朵朵红梅,她迫不及待地舒展开身姿。
待公子一如往日用过早膳后来到院子里,望见满树红梅,情不自禁睁大了眼,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笑道:“好孩子,你真漂亮!”
简单的一句夸奖,让她心花怒放,不由颤动枝桠。抖落的一两朵红梅落在公子的肩头。
他的笑,填满了她不大的心房。
从有了神识起,她就知道自己变得和院子里的同伴们不一样了——起码,当公子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的时候,她还是院子里的那一株梅树,而旁的花花草草早已替换了不只几回。
人的寿命不长。
公子在睡梦中溘然长逝的时候,她正努力开出最美的花,风中熟悉的气味一丝一丝抽离,她终是忍不住,颤抖着身子,哭出声来。
遇见师父南极长生大帝也是在这一夜。
师父是位面目慈悲的尊神,她永远记得他对着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你可愿意跟着本君修行,或许,有一日,你还能再见着公子的转世?”
她感激地应下,由着师父带回天上,自此便成了人人艳羡的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弟子。
不过三千年修行,她便脱胎换骨,化形成人,如愿得道成仙。因原身是梅,师父说便取名梅娘。
又过千年,她成了执掌世间所有梅花花时的梅仙,更是成了仙僚们有目共睹的长生大帝的得意弟子。
九重天上的日子,到底有些寂寥,百年千年,她都过得是千篇一律的生活。终于,在一次跟着大帝下凡的时候,她凑巧遇见了那个陪伴了她几十年光景的年轻身影。
还是那身白衣,衣上透着墨香,隐隐还有一丝的梅香,容貌却是比之那一世更加的俊逸。
她跑下九重天,踩着满地积雪,对着回首看来的那人,舒展开眉眼,柔柔笑道:“小女子梅娘,为报先生之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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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多情总被无情恼
梅娘走进玉清宫时,被玉簪遇见了,她不认得眼前的女仙君是谁,几步上前想要阻拦,青羽视若无睹,一把拉过梅娘的手,径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玉簪哪里受过这般的冷落,一时怔住,回过神来,只觉得又急又气,跺了跺脚,转身就跟了上去。
梅娘有些犹豫,看到青羽在玉清殿前站定,白衣蹁跹,宽大的黛色衣袖下,他和她的手紧紧交握,没来由觉得安心了几分:“师父他,会不会怨我?”
她低眉轻语,半晌还没有听到青羽的只言片语,微微抬眼看去,视线所及之处,杏红的锦缎下一双银线祥云纹的履正踩在白玉石阶上。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仍是如此的熟悉,慈悲的声音一出,梅娘顿时红了眼眶,抬起头来,哽咽着下跪道:“徒儿见过师父!”
她的师父,千年来从未改变。在梅娘的记忆深处,师父不是对仙人来说高高在上的神尊南极长生大帝,只不过是个寻常的长辈,爱喝她酿的青梅酒,被她惹恼了也会赌气,房里永远点的都是上等沉香,和师兄妹们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可每一句话都是语重心长。这是点化她修仙的师父,是他给予了她重遇公子的契机。
“真真是个傻孩子。”
长生大帝仔细打量着身前他那千年未见的宝贝徒儿,不由觉得心疼——那么纤细的肩膀,身子骨也比那时瘦弱了不少,这些年定然受了不少苦头。在玉清宫,哪怕后来领了梅仙的身份有了自己的府苑,她又何曾吃过苦受过累。
“玉簪,”他开口道,“寝殿已经收拾出来了吗?”
玉簪低头躬身道:“之前吩咐下去了,现在应该已经收拾好了。”
青羽扶着梅娘起来,弯腰掸了掸她裙上的微尘:“那便去休息休息。如今你好不容易回到九重天上,就安心在玉清宫内住下,就当多陪陪我……和师父吧。”
当年梅娘是因为触怒天威,最后被驱逐出九重天的,虽天君曾说七世历劫后若有仙缘仍可重返天界,但九重天上曾属于她的梅苑早已有了新的主人。既然回了九重天,势必得暂时先在玉清宫内住下。
玉簪躬了躬身,又抬眼看了下梅娘身旁的青羽,小声道,“鹤君也回来了,是否要让仙婢去备些吃的?
梅娘回头。名唤“玉簪”的这位仙子,小心翼翼的模样看上去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劲儿,九重天上随意一位女仙放在凡界都是绝色,她自然也不弱。再去看身旁的青羽,梅娘微微点了点头,果然是个胡乱招惹桃花的祸水。
“是不是累了?”
青羽突然伸手揽住梅娘的肩,将她半个身子带进怀里,凑近问。
梅娘看了看放在自个儿肩上的那只手,又见长生大帝一脸关切对他的举动丝毫不觉得奇怪,凝神片刻,对着玉簪颔首:“劳烦送我去寝殿,突然有些犯困,想要好好睡一会儿,仙子方便吗?”
她低头,轻轻“嗯”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等梅娘跟上。
南极长生大帝为三清尊神之首,居玉清仙境玉清宫内,也是九重天上相对僻静的一处地方。一来,三清尊神都是喜欢僻静的地儿,神魔之战后便各自隐居在了自己的仙境内,二来玉清宫所在的地方周边一圈,环境优雅,更是有一泓仙泉,集天地之灵,极其适合座下弟子修习。
这也是为什么,长生大帝座下弟子比之其他仙君仙子要来的修为高深——先有四千年修成人形的梅仙,后有得逢天时地利人和不过千年便成为一介战将的鹤君。九重天上的其他神君,无一不是羡慕的。
跟着玉簪走过长长的回廊,望着左右略有些陌生的景致,梅娘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应了凡界的那句“物是人非”。
青羽一直走在她的身侧,听到这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只侧了头看她一眼,问:“怎么突然叹气?是觉得身上还有些不舒服,还是肚子饿了?”
梅娘怔了怔,刚想开口说不是,肚子倒是自觉地发出了肠鸣声。
还没来得及脸红,青羽已经笑出声来:“等到了寝殿,你好好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做吃的。”
梅娘嗯了一声,不甚在意又被他半搂进怀里,心思飘得老远,开始在猜等会儿能吃到什么好物了。
看他二人的你来我往,玉簪有些发懵。方才鹤君对梅娘说的那些话,无一不透露着关切,与她没什么关系,也似乎是直接将她的存在给忽略了。她不由地绞了绞手。
玉簪本是瑶池边上的一株玉簪花,天后将她点化助她修行,待化作人形后便遣了她来玉清宫处,做了南极长生大帝身前的掌灯仙婢。初时,玉簪就曾听闻长生大帝有一得意弟子下了凡界,为了凡人逆天改命,引得天君震怒,而后便见着了跪在大帝身前的那一抹霜色。
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弟子门生无数,古来便仙风道骨的鹤族门生更是不在少数,然而得天界众神各路仙君称得上一声“鹤君”的,唯有后来的青羽一人。
若说他能得道升仙,自是有千般因缘,众人口口相传的是他自凡界沾染了些许仙气,有了不得了的修为,又恰逢南极长生大帝下凡,见他根骨奇佳便收入座下点拨成仙。但他身上深厚修为的由来,却说不清道不明。
玉簪也曾经好奇过。
鹤族素来身姿纤长,优雅有礼,一身羽化的白衫平添几分高洁的味道。玉清宫内的檀香燃了上千年,熏得一众鹤族门生更加孤傲高洁,更熏得鹤君青羽一身温文儒雅。
他就像是九重天上的一抹亮色,引得无数仙子侧目,其中自然也有玉簪。
可是。
玉簪低下头。
鹤君的心里似乎从未装进过谁,还以为他是潜心修道,却原来是早已有了在意的。
那早早就住进他心里的人,有名谓“梅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