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流帝国·元老院,首座巫咸携十巫谨立
沧流历九百六十二年十月十六日
誓约的下面,是十个用鲜血画成的符咒,是十巫对他的承诺——血咒里的誓咒,对立约人的确具有绝对的约束力,否则所立的誓言必然反噬。然而,作为对等的代价,他也奉上了自己的血,立下了替冰族做马前卒、夺取云荒的誓言。
如今白墨宸已死,他的诺言已经实现了大半,事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慕容隽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将那件东西放进了怀里,对着冰族人点点头,道:“那我去了。”
“慕容公子需小心。”牧原少将在后面道,“要不要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如果人多了,对方反而会起疑心,”慕容隽已经走入了黑夜,头也不回,“你只要帮我把这一路上的岗哨都拔掉就好。”
看着那个白衣贵公子独自走入黑夜,牧原少将眼里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是佩服,又似鄙薄。叹了口气。他对左右的心腹低声道:“这个中州人还真是人中之龙,一人能当十万大军啊……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冰族将领却没有说出来。
今晚的空寂大营很安静,外面只有沙风不时呼啸。在大营的最高处,一盏孤灯摇摇欲灭,灯下的将领犹自未眠。
空寂大营的袁梓将军放下自帝都的书简,想着目下的政局,皱眉沉吟了片刻——几个月前的劫火之变后,帝都天翻地覆。白帝驾崩,女帝登基,白帅挂冠而去……种种变故接踵而来,令人措手不及。而他又远离帝都,驻守边关,等消息传到的时候大局已定。
如今,新任元帅骏音已经驰往西海战场,缇骑统领都铎下落不明。一朝天子一朝臣,目下空桑军队里的情况微妙不明,让他不由得心里忐忑。
要知道,作为一个中州人,虽然能力出众,在军队里做到这个位置殊不容易。如果不是因为白帅的一力提拔,他混到现在只怕还是一个裨将而已。空寂大营虽然位置重要,却艰苦非常,家眷都在帝都,数年难得团聚。他早已动了离开之念,这一年来托人在帝都极力活动,试图调离这荒僻的空寂大营,去往相对富庶的东泽姑射郡府——本来事情已经差不多落定了,但忽发的巨变打乱了这一切。
袁梓将军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心烦。
他本不擅长于权谋,也不喜欢应酬。原本以为从戎了,军队是个相对简单的地方,以战功进阶,没有文臣之间那些勾心斗角。但没想到依旧还是逃不开那个大漩涡。
不过,骏音和白帅一贯要好,此次接任元帅之位据说也是白帅临去时举荐之功,他当了元帅,应该不会对白帅的人进行清洗吧?但这样一来,调职之事只怕又悬空了。
然而,刚想到此处,便听到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袁梓将军一惊——已经是子时,战士早已就寝,谁会来敲门?
“是我。”外面有人道,“故人来访。将军难道要拒之门外?”
这个声音……袁梓有点吃惊,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按在了佩刀上,几步过去推开了门——外面的月光很好,月下站着一个白衣公子,正在寒气里微微咳嗽着。
“慕容公子!”那一瞬,他失声惊呼。
“袁梓将军,好久不见。”白衣公子咳嗽着,对着他轻轻点头,依旧保持着昔年的那种风姿——冷月瀚海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态也有些疲倦。仿佛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然而,人却是活着的,地上也有影子。
“真的是你!天,你……你不是已经……”袁梓打量了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已经……”
“已经死了?不,我没有死。”慕容隽微笑起来,“我怎么会那么轻易死了呢——你也知道,我不容易失败,就算失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杀。”
袁梓震惊地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喃喃:“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
“拜访故人。”慕容隽指了指门内,“不请我进来喝一杯么?”
袁梓身子一震。却站在门口没有让开,手也一直按在佩刀上。他眼神变得锋利,似乎是一把刀缓缓拔出了鞘。
“哦,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对么?”慕容隽看着他,叹了口气,“可是,站在这里说话,岂不是更容易被人看到?如果我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传入了帝都,被女帝和藩王们知道,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袁梓眉头皱了一下,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怒意,身子却侧了侧:“进来再说。”
“多谢。”慕容隽更不客气,举步进门,径直走到了最靠近火炉的位置坐下,将苍白的手指凑近火焰,“外面很冷,房间里暖和多了。”
门在身后关上,袁梓紧绷的神经再也无法控制。他大步走过来,在对面坐下,一把将佩刀重重拍在了面前,咬着牙,低声:“你来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慕容隽淡淡道:“你很紧张么?”
“我当然紧张了!被人看到可不得了!”袁梓握拳,“你也知道现在是最敏感的时候!新帅刚上任,军中又不稳,如果有人知道你居然没死,又来看我,我……”
“你会被削职入狱?这样就让你怕了么?”跳动的火焰映照着慕容隽苍白的脸,他忽地冷笑起来了。“袁梓将军,别忘了,十多年前,你也不过是我们镇国公府里的一个家臣!你的祖父、父亲。世代都是镇国公府的家臣,你本该也是注定为我们慕容氏而生,为慕容氏而死——但我父亲仁慈,让你脱离了镇国公府。去军队里为自己的人生战斗。”
说到这里,他侧头看了将军一眼:“当然。你也一直很努力。”
“……”袁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个是他心底的伤疤,已经很久没人戳中了。
“自从你离开镇国公府后,为了让你彻底脱离这个家臣身份,我们明面上已经不再往来了。可是,镇国公府对暗地里你的支持却一直没中断过——”慕容隽淡淡道,“一年多之前,你说不想再驻守荒僻的空寂大营,想调去东泽,不也是写了封信求我帮你游说朝廷么?”
袁梓脸色更加不好,手指痉挛着握住了刀。
“你……你想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问,“想提醒我,我本该是你们世代的奴隶?我欠你很多人情,这辈子也还不清?”
“啪”的一声,他猛然拍案而起,寒光一闪,刀便已经架上了咽喉!
“我不知道你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袁梓冷冷道,“但我不想让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要杀人灭口么?”虽然被刀压着喉咙,慕容隽的脸色却没有变化,语气也依旧轻缓,“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笨到明知可能被灭口,却还孤身半夜来找你的人——不信,你今晚杀了我试试看?”
袁梓的刀颤了一下,显然心里也知道对方的可怕——镇国公府的慕容公子,一直是中州人的领袖,虽然年轻,却善于权谋,心机缜密。
“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一刀终究没有下去,“为什么来找我?”
“我想要你帮我。”慕容隽道。
袁梓舔了舔嘴唇:“怎么帮?帝都大火,白帝驾崩,女帝已经下令在云荒追捕你。你想逃到海外去么?我这里还有一些金铢,也认识一些来往西海上的商船。”
“哈!”慕容隽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起来,“你觉得,我像是在逃命么?”
袁梓浑身一震,又舔了舔嘴唇,咬牙道:“那……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帮我推翻这个王朝,推翻空桑人的统治!”
“什么?”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让袁梓手一抖,刀锋在慕容隽脖子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迹来。然而慕容隽毫不畏惧。只是看着对方:“袁梓将军。你要记得自己是中州人。”
“中州人?”袁梓愣了一下,苦笑起来,“我倒是一直希望忘了自己是个中州人……也希望别人忘了我是个中州人。”
“那是因为空桑对中州人实在欺压太甚。”慕容隽回答,“也是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原因——我要让中州人重新获得应有的地位和尊重。”
“怎么获得?”袁梓不可思议,“就凭已经失去镇国公之位的你?就凭着我空寂大营里的这点兵力?别忘了,空寂大营的士兵也有一半是空桑人!”
“不,当然不能只凭你我。”慕容隽压低了声音,语气忽然变得森冷。如同一头蛰伏已久的野兽,“知道吗?冰族人已经从狷之原登陆,踏上云荒了!”
“什么?”袁梓猛然站起,试图冲出去查看。
“别急,战争还没开始……”慕容隽却拉住了他,微笑,“我来到这里,就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到时候,你获得的也远超在空桑人手下效力。”
“说什么蠢话!”袁梓失声,“你指望冰夷来对付空桑人?”
“为什么不行?”慕容隽冷冷,眼神如电,“就算回到沧流帝国时代,我们中州人的境况也未必比现在更坏。”
“这是引狼入室!”袁梓跺脚,“冰夷一来,天下就大乱了!”
“就让它乱吧!乱中才能取胜。”慕容隽咬着牙。一字一句,“否则对中州人的禁锢和歧视,只会在承平岁月里越来越厉害,直到我们无力做任何反抗为止。”
“你真是疯了。”袁梓回头看着他,而白衣贵公子也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不错,我对空桑人也有所不满,但无论如何。却不能支持你的观点。”袁梓咬着牙,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答复,“我是战士,曾经在西海上和冰夷搏杀那么多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要我背叛。去和他们狼狈为奸?做不到!”
他顿了顿:“何况……我的家眷都在帝都,我只希望他们能平安过完这一生,不愿他们卷入战火。”
“我明白了,”慕容隽叹了口气,“可惜。”
“不过,一场相识,我也不会把你来过这里的事情禀告帝都,”袁梓站起身来,做出送客的姿势,“就当我们没有见过这一面吧,从此各走各路!”
“看来,是没有什么可以谈的了。”慕容隽点了点头,却看着桌上的酒壶,叹了口气:“既然缘尽于此,那就最后喝一杯吧。从此后我们这一生缘分,就算是到尽头了。”
“好。”袁梓端起了酒杯,“各自保重。”
“保重。”慕容隽饮下了酒,点了点头,眼里却有奇特的表情,“永别了。”
“永别?”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哀伤,那一瞬。袁梓只觉得心里一冷,下意识地拔刀。然而,仿佛有一根线牵住了他的四肢,所有的动作居然都无法完成!一种奇特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起来。那是一种麻痹感,迅速地开始侵蚀他的身体。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袁梓失声。
“也没什么,你不会死的。”慕容隽的手里出现了一个精钢打制的小筒,一端的封口已经开启了,“这是冰族人昔年用来给鲛人服用的‘傀儡虫’,如今被沧流元老院培育,效力更胜从前——我刚才在你的酒里放了一些。”
“你……”袁梓目眦欲裂,只想一刀将这个人两断。然而手却怎么也动不了。
“抱歉,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的,”慕容隽看着他,目光隐隐有些悲哀,“我更想要一个活的同伴,可惜你却不肯站在我这一边。既然这样,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我的傀儡了——和都铎一样。”
都铎?难道那个下落不明的缇骑大统领。也……然而,袁梓所有的思想,就在这一刻停滞了——那种麻痹的感觉迅速从脚底往上蔓延。侵蚀了心脏。然后注入了脑里,那一刹,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眼神一瞬空洞。
“把刀放下吧。”慕容隽叹息。
仿佛被引线牵着一样,袁梓手里的刀颓然垂落。然后恭顺地低下了头。
“吩咐你手下所有人,连夜离开空寂大营,去往格林沁荒原。”慕容隽淡淡道,“十万军队,分三路即刻撤离,一路不得停顿,不得回顾——否则,一律斩首!”
“是。”袁梓木木地呆在原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吩咐,“主人。”
主人……听到这个称呼,慕容隽眼里露出了苦涩的笑意,转过头去,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个已经成为傀儡的同族。
“怎么样?”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不远处的暗影里有人沉声问,手一直按在刀上,眼神如狼,“他肯不肯?”
“一切如计划。”慕容隽点了点头,“袁梓,过来,认一下你的新主人。”
身后的空桑将领应声而出,木然站在月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听到“主人”两个字,仿佛被引线牵着,屈膝跪下。
牧原少将打量着面前的人,眼里掠过一丝意外,将放在刀柄上的手挪开,不由吐出了一口气。
“明天袁梓将军会调走空寂大营里所有战士,到时候,你便可以通知狷之原那边的人越过迷墙。趁着西荒守备空虚的时候急速前进,直取云荒心脏。”慕容隽微微咳嗽了几声,手握虚拳抵在嘴唇上,语声疲惫,“最好是等全营开拔三天之后再动,否则半路上若接到告急,我怕其他将领会要求回师。”
“好。”牧原少将点头。“我等下立刻下空寂之山。去和巫彭大人会合——这里就交给城主了。你务必亲自跟着,免得出差错。”
“傀儡虫不过是权宜之计,能控制鲛人傀儡,却不能全无破绽地控制军中统帅,我会小心行事。”说到这里,慕容隽咳嗽了几声,眼神凝重。“等空寂大营的兵马一调走,请让巫彭大人急速行军——如果速度够快,说不定能在四大部落反应过来之前抵达瀚海驿。但如果……”
牧原少将皱眉:“如果什么?”
慕容隽叹了口气:“从这里到叶城,路途长达千里,中间必然要经过帕孟高原北侧——如果惊动了铜宫里的卡洛蒙家族,只怕就非常麻烦了。”
“卡洛蒙家族?这个元老院在出发时已经告知我要特别留意。”牧原少将点了点头,“据说这一族是盗宝者的后裔,无论男女都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在九百年前我们和空桑人的战斗里他们站在光华皇帝那一边,出了不少力……是世仇啊。”
“世仇……”喃喃念着最后两个字,慕容隽神色复杂。
这世上,哪里有真的世世代代的仇恨呢?不过世易时移,利益和人情都发生了变化——就如他们慕容氏,开国时和空桑是如此的休戚与共,千年之后还不是一样无法逆转逐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