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来。紫苏呆坐在玄机身边,抬头看明晃晃的太阳在她眼前幻出了一道道光圈。
“我们走不出去了……”紫苏一动这种念想,全身一懈,也倒了下去。
模糊之中,紫苏似乎又来到了暗的幻境,那片舒服的海水中。
“暗,我要死了……”紫苏突然觉得什么紫星族,什么使命,什么老子都离她好远。如果没有生命,一切都是虚无。
“你不可以死,紫苏是不会这么容易死的,你一定要相信这点!这次饥荒对你是次考验,也是场造化。因为辟谷本身就是紫苏修炼必经路。知道修道之人为什么喜欢选择深山幽谷吗?不仅因为可避开俗世纷争,静心修炼,更是因为只有大山密林才能提供人类辟谷后所需的能量。人类修到辟谷就基本达到极限了,必须更大程度地依赖大气中的养份与山泉中的微量矿物质。而佛教中的舍利子就是这类元素在人体中的结石现象。现在你!才走在漫漫征途的起点上,只要你能战胜自身欲望中的最基本之食欲,你就是二阶紫苏了。”
“第二阶……就算现在是第五阶了又有什么意义。我已经快被太阳晒干了,轻的就像股烟,水汽一样蒸发到空气中去了……”
“上善若水,水为什么能变化多端,往复循环?因为它是最遵循道的存在,你现在集中思想,你就是一滴最初的水,被太阳蒸发到空中,只要你意念不散,到夜间,你就会凝结成一滴露水,重回人间。”
“水……”紫苏突然觉得喉咙间有股腥甜,像有股山泉滴进了自己龟裂的唇间。她猛地睁开眼睛,辍着满天星星的天空告诉她现在是夜里。一条黑乎乎的东西横在她脸孔上方,吓得她本能地往后一缩。定睁一看,竟然是条胳膊。紫苏挣扎着爬起身子,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石头下,玄机道长倒在她身边,一条胳膊搁在石头边上,被紫苏起身时带着回落到了地上。胳膊上爬着条蜈蚣似的血痕,玄机一动不动,胳膊耷拉下去的感觉让紫苏一下明白了过来:原来玄机割断了自己的腕动脉,用血将紫苏救醒了!
紫苏趴在玄机的身上,悲伤在她胸口压缩成了团浓雾,却怎么也凝结不出一滴泪水来。她不知道呆坐在玄机身边坐了多久,东方的天空开始慢慢泛白。突然紫苏发现前面不远处似乎是处山谷,而山上的树影竟然不像一路上看到的枯树丫一样光秃秃,而是一团比较密实的黑影。紫苏不知从哪突然生出一股力量,连滚带爬地朝树影跑去。
等她跑近树影时,天已大亮,可以看清树上果然还零零散散地挂着几片树叶,尽管也已近枯黄,但却意外地在叶片上居然还挂着露珠!紫苏一把捋过几片树叶,塞进嘴里,像牛马一样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叶片。一股久违的津液简直就如琼浆玉液,直沁心脾。吃了几十片树叶后,紫苏才发现舌头发麻了,再也没有任何感觉。她将所有的树叶摘下,用衣服包好。回到玄机的身边。玄机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凉。从他手腕上的割痕可以看出,为了不让血凝固,玄机反复割了好几次。如果没有玄机的血,紫苏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醒来,难道自己真的能战胜自己的食欲,做到辟谷而不会饿死吗?
紫苏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搬来旁边所有的石块,将玄机尸体尽量掩住,不要让乌鸦野兽之类的将他的尸体啃烂了。这是她想到唯一能为玄机做到的事。她的身体极度虚弱,什么感觉也都几近麻木,没有力气哭,也没有力气说什么,在无可挽回的生命面前,什么都变得毫无意义。
紫苏将剩余的树叶一股脑地塞进了嘴巴里。尽管她猜想之所以这树叶还没被别人吃光,很有可能有毒。她将玄机装水的皮瓤收进衣服里,尽管皮瓤里早就没有水了,但此后只要遇到困难,感到迷茫,紫苏就拿出来看看,告诉自己曾经那样的困境都挺过来了,没有什么比这更绝望。她又打坐休息了片刻,继续朝山谷走去。当她终于爬上了看起来并不高的馒头山,站在山顶,她看到了山的另一边,山上绿叶点点,山下竟然还有烟囱冒着烟的小屋!
第一卷 初识世界 第九章 湘西
“小姑娘,你总算醒了……”
紫苏记得在山顶上两腿一软,骨碌碌地滚了下来,就失去了知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似乎会动的床上。一位描眉画唇,明显化了妆的女人正微笑地看着她。另一个戴着皮帽的男人闻声也走近前来,摸了摸紫苏的额头:“恩,烧退了,小姑娘,你可真能睡呀。”
“我这是在哪?”紫苏想动下身子,但身上一阵酸痛,骨头软的像泥浆一样不着一点力气。
“我们这是在船上,刚出汉口码头。你已经昏睡了好几天了。一直在发烧……”紫苏不知道汉口是在哪,她也不知道,玄机带着她稀里糊涂地竟走到了湖北边境。
“我们是从一家猎户手里把你接过来的,那家人见你烧得这么厉害,带你到汉口来求医也没能把你救醒,差点就要把你扔长江里水葬了……”那个男的话说一半,女人瞪了他一眼,“别听他胡说八道,你呀,就是极度缺水,烧得迷糊了。也真是命大,一般人烧这么多天还真扛不住。”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你的家人呢?”那男人又问。女人见紫苏半天不吭声,就拉了下男人:“她刚醒来,让她回下神,别问这么多。”
“哎,我说翠翠,我们这就要回家了,你只说要救她,可没说要把她带回家呀,万一人家有亲人在湖北怎么办?”
“我叫紫苏,我没亲人了……”紫苏想起铁蛋,想起玄机,一脸悲戚。
“这可怎么办?人可是你要救的啊,我只负责带你俩回湘西。”男人背过身去,小声地对女人说,但紫苏仍能听见。
“小姑娘,我们呀,是从湘西来湖北串货的商人,这就要沿水路回家去了。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那个叫翠翠的女人转过身,和颜悦色,柔声问道。
紫苏点了点头,能活着就已经算是奇迹了,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到了湘西后,紫苏才知道翠翠竟然是当地土家吊脚楼里的水妓。专门做过往商人或水手的生意。
来往的男人看到紫苏,都会意味深长地笑笑,有的甚至当着紫苏的面,就跟翠翠说笑:“我说翠翠,你打哪捡来这么个蓝毛鬼呀?你还打算把你十八般武艺传给她,让她做接班人呀?”
“这几年,红毛鬼是听说过不少,蓝毛鬼倒还是第一次见到。”红毛鬼是中国人对所有外国人的统称。八国联军对中国的蹂躏,就连与世隔绝的湘西大山里也知道可恶的红毛鬼。
“不知道是哪个国家来的野种呢,扔在中国就不管了,你还救她,要我早扔到沅江里淹死了。”
紫苏早习惯了人们对她怪异的歧视。她每日坐在江边发呆,任人们如何打听,也不提起从前半字。她知道,如果人们知道她已经近三十岁,却只有十岁孩子般大,还曾在河南明道宫挡过日本人的枪炮,更不知要将她比做什么妖孽了。
翠翠所在村子靠近沅陵县,叫大屋村。村子后山上有个大溶洞,当地人叫它龙王洞。因为经常有人路过那洞口附近,就会中邪,昏迷不醒。落洞女与苗族的巫蛊、赶尸术并称为湘西三大奇异。
一日,紫苏听翠翠说张家姑娘突然落洞了,出于好奇也跟了去看稀奇。姑娘早被人从龙王洞抬回来,躺在堂屋中间,一个穿着不像道袍又不像僧衣一样古怪衣服的女人,一手拿着桃木剑,一手拿着黄纸,点燃了在空中念念有词,然后又绕着姑娘转了几圈,用桃木剑在空中比来划去。
“翠姨,她在干什么?”紫苏虽然比翠翠小不了多少,但她只能把自己当小孩,隐瞒身份。她拉了拉翠翠的衣服,小声问道。
“王盅婆在跟龙王斗法,把桃花的魂魄抢回来。”翠翠弯下腰,附在紫苏的耳边,极小声地说。
在紫苏的印象中,一般做法事的都是男人,和尚道士呀什么的,倒是第一次看巫婆做法。小时候海边渔村的巫婆都学鬼上身,全身颤抖,声音呜咽地用腹语说些谁也听不清的话语。眼前这位巫婆却像道士趋鬼的作法相似。许是紫苏盯着她看的眼神过于专注,那巫婆转身朝向紫苏这边时,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怔了一下。翠翠吓得赶紧拉着紫苏就想往门外走。那巫婆却收起桃木剑,向张家堂中摆起的香案作揖,收势转身叫住了翠翠。
“翠翠,你等一下,我有事想问你。”
翠翠像被施了定身术,脚步闻声就停了下来。紧张地看了紫苏一眼,紫苏很是迷茫地看看巫婆又看看翠翠,不明所以。
等巫婆收拾好法事工具,喝了口茶,张家姑娘醒过来了,围观的乡亲都说笑着四处散去。对于这种事,似乎也在他们意料之中,并无什么大惊小怪。
王盅婆闻名三乡八里,附近但凡有人生病,中瘴,中盅,落洞一律找她。只有丧事,节庆,祭祖等法事才去别乡另找专业法师。传闻谁被她瞪一眼都会魂飞魄散,轻则昏迷,重则病重而死。
“我早就听说你从湖北带回来个蓝毛鬼,今天才见到。”王盅婆坐在张家方桌前喝茶,招呼翠翠在她对面坐下,翠翠惴惴不安,低头斜眼看着紫苏,挤眉弄眼示意紫苏离巫婆远点,到她身边去。却不料紫苏坐到了她们中间的条凳上,满怀兴趣地看着王盅婆。
“小姑娘除了头发眉毛蓝的怪点外,五官倒长得也算标致。特别是皮肤,这么白又透明的水嫩真少见!”紫苏原来饿的骨瘦如柴,来湘西后,拿翠翠的话说,沅江水就是养人,没几天就恢复人形,豆腐一样嫩滑水灵了。“听说她是个孤儿?……”王巫婆似乎对紫苏很感兴趣。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多大了呀?”紫苏看王盅婆长得也还端正清秀,不知翠翠为何会像遇到凶神恶煞似的紧张畏惧。
“她叫紫苏,她好像被烧坏了脑子,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而且离群孤僻,沉默寡言……”
“哦?……你真打算?……”王巫婆欲言又止。
“啊呀,我怎么会做那种缺德事呀,我本来打算送她到张老爷家当丫头的,可人家怕她不祥,不敢收。我自己命苦也就罢了,这些个挨千刀的瞎嚼舌,我若是有半点拉她进火坑的念头天打雷霹!”翠翠被人冤枉了这些日子,着实委屈。难道妓女就不能当回观世音菩萨吗?
“那,你可愿意把她交给我?我想收她为徒,跟我学盅术……”王巫婆虽然话对翠翠说,眼睛却一直盯着紫苏看。
第一卷 初识世界 第十章 盅婆
湘西虽然是丘陵地带,山脉不像川贵境内山样高险,却也森木蓊郁,连绵起伏。在一处茂盛的灌木丛中,钻出两个苗族女人,一位年近五十妇人,一位十几岁少女,苗族便装打扮,裹着头巾,蓝衫下摆袖口都绣着简单的花样。
“这是七叶草,可治蛇伤。”妇人弯腰一指草,并不动手去挖,任少女自己在草丛中辨别。见少女准确利索地用药铲将草挖起,扔进了背篓中。妇人赞许点头:“要小心,有蛇草的地方一般会有蛇出没。——在野外若被蛇咬伤,其实不用紧张,一般都能在附近找到蛇药,人若没惊到蛇,蛇也一般不会主动咬人。其实蛇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利用蛇毒去害人,人心才是最毒的!紫苏,一定要牢记一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少女正是紫苏,妇人则是王盅婆。
“师傅,我听说土家寨有人会用笛召蛇虫,一召一大群,是真的吗?”
“恩,湘西有很多巫术,比如定鸡,赶尸,上刀山下火海等等,每种巫术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是一对一代代相传的。我是我们沅陵一带正宗盅术传人。其他也有盅婆,其实都是巫医,很多人说是中盅其实都是食物中毒或中了山里的雾瘴。我们盅婆非深仇大恨不会轻易下盅的。”
“师傅,我跟你六年了,从来没见过你抓过毒虫制盅。盅到底是种什么东西?”紫苏一边用柴刀劈开一条路,一边回头问王盅婆。她这问题憋了好久了。这些年来,王盅婆只教她采药救人,咒语也只有救落洞女时用,从来没有传说中的死咒。
“抓几十种毒虫在一罐子里,任它们自相残杀,看最后活下来是最毒的那只便是盅。你是听人这么说的吗?”
“……”紫苏低头不语,这种话师傅不说,她的确不好问别人,只不过这好像在湘西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会谈论。她不知不觉就知道了。
“要真正保住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成为公开的秘密。那种办法其实是古代唐门炼毒器用的,我们盅婆全被人说成恶毒煞命,是因为我们盅婆全都是苦命人,在成为盅婆之前就被认定是煞星了,克死了所有亲人的女人最容易成为盅婆。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无亲无故的女人才更能保守秘密,她们被所有人孤立,不会轻易向自己所信任的人透露出去。”紫苏思索片刻回答。
“的确如此,我收你为徒也正是因为你被所有人当成妖异,更主要的是你从不向人提起往事,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你不是真的失忆了,你是不想跟人提起,你能守住自己的身世,心志本身就比一般人坚强……”王盅婆长叹一声,看向紫苏的眼神里满是怜惜疼爱。
“原来师傅早就看出来了……”紫苏正想接着问王盅婆问题,突然她感应到了有人正向她们走来,而且不止一个,虽然距离还很远。
“师傅,好像有人在找我们……”王盅婆侧耳仔细听,果然隐约听到有人在喊:“王神婆,王神婆……”
她们快步向声音跑去,紫苏一边回应:“我跟师傅在这……”
“王神婆,快,翠翠昏迷过去了,早上到现在一直都叫不醒,我们听人说你们上山采药了才找到这来了。”乡里人背地里虽然都称她们为盅婆,当面时却称谓恭敬,毕竟她们此时是救命活菩萨呢。
“翠翠?她昨天都到了哪?”紫苏一听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然更为着急。跟着王盅婆这些年,她也学会了些问病程序。
“昨天,我们全都去县城了。紫苏你没去吗?”她们一边急急沿山路往回赶,一边了解情况。
紫苏喜静恶闹,自然没去,倒也听说了。新中国成立,县城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放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