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传来林熠的声音道:“不必多言,尽管来追就是!”语音气息平缓如常,仿似未曾经历刚才的激战一般。
两名弟子一左一右扶住石道廷,低声问道:“师父,您老人家没事罢?”
石道廷远眺前方,摇头叹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天下之大只此一子而已。”说罢收拾情怀肃容吩咐道:“灯语传讯,天石宫内外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你们立刻随我进入内府搜查,我就不信偌大的天石宫,困不住个林熠!”
天石宫真的很大,林熠行云流水般穿梭在一栋栋楼阁回廊,庭院水榭间。
周围尖锐刺耳的竹哨警讯频频响起,将他的行踪不断报给石道廷,而一盏盏朱红色的灯笼也冉冉升起,像是在黑暗中偷偷窥视他的无数只眼睛,并且不断指引天石宫的众多护卫,从四面八方进行合围。
后面的追兵明明已被林熠摆脱不见,可在下一个弯角却又会突然冒出另外一批人来,他仿佛无所遁形,走到哪里都会有哨声响起。
原本静谧的月夜被彻底打破,散落一地的,宛如不散的幽灵,如影随形。
“往左,过荷花池,上楼顶─”
青丘姥姥冷静的嗓音时时在他耳边指点着突围的路径,内府的防护阵势已经发动,空气里弥漫起一团黄澄澄的雾气,草木皆兵、杀机四伏。
仿佛那一株株摇曳的樟树、一栋栋安静伫立的楼宇,都骤然化作可怕的敌人,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着这位不速之客一脚踏入猎人的陷阱。
青丘姥姥动人的嗓音恰似空谷传声,在这兵危战凶的突围之夜,林熠的心头却莫名的想起远在万里南海外的若蝶,想起曾在某一日,她也是这样在自己的耳畔轻声指引着前行的道路,令他满怀温香一路缠绵。
而今物是人非,只留下他一人独自擎剑,踏着黑夜孑然往来。
“左侧树下有埋伏!”青丘姥姥的警示将他的思绪又拉回现实。
巨大的古木“砰”地爆裂,两名守卫现身而出,手执巨斧迎面截击。
林熠挥手祭出璇光斗姆梭,两束精光电闪,刺穿对方握斧的手腕,挟一道血色又收回他的袖口。巨斧坠地,两名守卫低低痛吼,抱腕退到假山后消失。
“呼!”一张金灿灿的大网蓦地从泥地里弹出,自下而上罩向林熠的身躯。
“劈开它!”青丘姥姥只说了三个字,林熠没有问为什么,手起剑落硬生生将金网劈成两半。
“喀喇喇”脆响,林熠身剑合一破网而出,折向西面掠入一座园门,身后的上空传来“轰”的巨响,有一团火球炸开,自然已无法伤得林熠分毫。
刚转过门洞,迎面看到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步履匆匆往这里赶来,两人目光不期而遇,迅速交织在一起。
少年顿现惊喜之色,低声道:“您就是林教主?”
林熠在今晚的夜宴上见过他,他就是传闻中石品天的私生子,举手投足姿态动人的石中寒。
林熠停住身形,点头道:“不错,公子有何指教?”
石中寒急声道:“林教主快跟我走,中寒有地方可以藏身。”
林熠的视线拂过眼前这张白晰的脸庞,仿佛要看透到他的内心般,接着点头道:“多谢!”
当下石中寒引着林熠穿花绕柳,直入园中深处的一座小楼,边走边解释道:“林教主放心,这园子里的守卫都是家父生前留下的心腹,绝不会泄漏您的行踪。”
进了一间小客厅,石中寒请林熠坐下,自己坐在一旁:“我刚才正在书房夜读,忽听到竹哨报警,下人禀报说是林教主夜闯天石宫,正遭围捕,我赶紧出门察看,幸好在园子门口遇见您,不然可就要失之交臂了。”
一名侍女奉上香茗,林熠接过沉着问道:“少公子,你为何冒着偌大的风险襄助林某?”
石中寒挥手命侍女退出小厅,低声道:“我知道,您是我大哥最好的朋友。此行必定是为了寻找线索,为他洗冤的。我年幼力薄,能替大哥做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我听说,你曾长跪在石宫主书房外,恳请他宽恕石左寒?”林熠问道。
石中寒黯然点头,道:“可惜大伯连面也不露,我实在无能得很。”
“不,你很勇敢。”林熠环顾小厅里的陈设字画,问道:“这里只住了石少公子一个人么?”
“还有我的奶娘。家母不幸病逝,是奶娘视我如亲子,将我从小抚育长大。”石中寒道:“她有早睡习惯,今晚宫内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希望别惊动她才好。”
这时厅外一名守卫沉声道:“禀少主,石道廷率人在园外求见。”
石中寒起身道:“林教主请稍坐,我去应付他。这座“汇桐园”是大伯赐给我的,只要我不答应,谁也不能踏入半步。”说罢快步出厅,急匆匆去了。
厅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林熠突然变得无所事事,索性负手踱步,欣赏起墙上的字画和架子上陈列的一排排珍稀古玩。
一支白玉瓷瓶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抚玩片刻,甚至还好奇地将手指探入瓶口摸了摸内侧光滑温润的瓶体,才又珍而重之物归原位。
脚步声响起,石中寒已走回小厅,轻笑道:“石道廷看上去好像知道林教主必藏身在汇桐园中,可眼下只能在园外眼巴巴地干瞧,无可奈何。我猜他定是去向大伯请命搜园了。”
林熠道:“既然如此,林某便不能久留了,免得拖累少公子。”
石中寒胸有成竹道:“不碍事,大伯晚宴后已和石道萧出宫去了,据说天亮才能回转,就让石道廷在外面等着罢。
“再说,汇桐园小楼地底尚有秘室可做林教主藏身之用,我量石道廷没那么大胆子,真敢把我的汇桐园给拆了。现在外头已被全面封锁,林教主若是现身,必然陷入重围。”
林熠问道:“少公子这么帮我,不怕石宫主责罚于你?”
石中寒沉默半晌,长长吐了口气轻声回答道:“我早就想过了,为了使大哥含冤昭雪,就算赔上我这条性命,也无怨无悔!
我绝不相信大哥会干出那样无耻的事,林教主,找出真凶为大哥洗冤之事全拜托您了!”
林熠静立不动,盯着墙上的一幅繁花图怔怔出神,随口问道:“少公子认为,会是谁在暗中陷害令兄?”
石中寒摇摇头,苦笑道:“我不晓得,我从没想过有人会害大哥。”说着落坐端起茶啜了一口,继续道:“我更弄不明白的是,害死大哥凶手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大伙儿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是很好么?”
林熠冷笑道:“少公子宅心仁厚,可惜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相同的想法。”
石中寒放下茶盏,道:“也许林教主已不记得了,两年前雍野通海宫一战,我曾有幸亲眼目睹您大显神威、剑斩辟魔老尼,技惊四座,当时便心生仰慕、向往不已。
“可是我清楚自己是块什么材料,所以这些年来闭门读书,从不敢招惹半点是非,只求能明哲保身;若失去大哥的照顾保护,可能连这一点也不得奢求了。”
林熠的唇角掠过一抹苦涩笑意,轻轻道:“平淡一生未必不是福,只是我走得太远,已渐渐忘了它的味道。”
石中寒诧异地望向林熠,似没料到睥睨正魔两道、年轻有为的冥教教主也会亲口说出如此颓废落寞之辞,刚要回答,脸上涌起一层墨绿毒气,石中寒猛然捏住自己的咽喉道:“茶里有毒!”
林熠纵身欺近,探手将枚丹丸塞入石中寒口中,低喝道:“催动真气护持心脉,闭气不要说话!”左掌贴住他的胸口,输入一道雄浑柔和的太炎真气。
两名厅外的护卫闻声闯入,惊声叫道:“少主?”四只眼睛死死盯住林熠抵在石中寒胸口的手,想上前却又不敢。
石中寒浑身颤抖满头冷汗,滴落的汗珠竟在灯光中射出淡淡的墨绿光芒,可见其毒性之烈。石中寒咬牙摆手喘息道:“不关林教主的事,有人在我的茶里下毒!”
林熠喝道:“别说话!”一把抱起石中寒回身问道:“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替他逼毒?”
两名护卫忙不迭点头道:“隔壁就是少主的卧房,请随属下来。”身前一阵微风拂过,林熠已抱着石中寒掠身出厅。
他一脚踹开卧房的门,将石中寒放到软榻上盘腿坐下,双掌抵住他的背心源源不绝将真气注入,以无上神功为其驱毒。
两名护卫快步跟进,守在门口急声问道:“林教主,我们少主不要紧罢?”
林熠沉着道:“不碍事,你们守住门口,不必惊动其他人。”
一炷香后,石中寒脸上的毒气渐消,身躯也停止了颤抖,沉沉入睡。
林熠收回双掌,将他平放到床上,盖上薄被又脱下靴子后,才吩咐道:“少公子不会有事了,请两位去查一下是谁沏的茶,那个送茶上来的侍女更要严加盘问。这里交由我来守护,两位只管放心。”
两名护卫略一迟疑,应道:“那就有劳林教主,属下这便去追查投毒之人。”
林熠也不去管那扇歪斜在一边的屋门,缓缓坐到一张檀木椅里闭目调息。
外面的楼道里寂静一片,月光洒入屋内已是后半夜,幽暗的光线中没有一丝动静,只有床榻上石中寒低沉细微的呼吸有韵律地起伏着。
偶尔远处几响人声传入,也是极为模糊。
经历了半宿惊心动魄的争斗激战,眼前的静谧忽然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青丘姥姥不知去了哪里,空桑珠里感受不到一点讯息,静坐在床前,月亮的光将他与身下的座椅融为黑糊糊的一体。
林熠微合双目,排除杂念,调息行功。
太炎真气汩汩从丹田升腾,像股温暖的清泉游走周身百脉,躯体些许的疲惫渐渐消失而去,沐浴在月光里。
许久之后他缓缓睁眼,先前离去的一名护卫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见林熠冷峻的目光正射向自己,赶忙躬身一礼低声道:“林教主,少主还没醒么?”
林熠扫过石中寒,回答道:“他这一睡还需三两个时辰,你们查得如何?”
“那侍女突然失踪了,咱们搜遍整座汇桐园也没找到。”护卫回答道:“十有八九,文章就出在她的身上。”
林熠蹙眉道:“她进汇桐园有多久了?当初是谁引荐的?”
护卫道:“好像两年多罢,原先是侍奉二公子的侍女,后来犯错触怒了二公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扔在天井里等死。
“寒冬腊月的天,又赶上下雪,那丫头身上只穿了件单衣,眼瞧着就要见阎王,少主路过觉得可怜,才向二公子求情将她要到汇桐园。她平日寡言少语,看上去还算规矩,却不料会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
林熠问道:“我的杯子里面是否也被投了毒?”
“也查了,您的茶水没有问题,连茶壶里的水都是干净的。”护卫顿了顿道:“林教主,既然少主没醒,在下就不打扰两位休息,我已安排人在楼道上听命,有事招呼一声就成。”
林熠点了点头,只听外边脚步微响,那名护卫径自去了。
他从座椅里站起,慢慢走到窗口,伸手推开一道缝隙,夜风迎面扑入。
园内黑沉沉似在沉睡,园外的朱红灯笼兀自悬浮飘荡,距离天明应仍有段时间,浓重的黑暗笼罩着汇桐园。
不晓得过了多久,空桑珠一颤,青丘姥姥的话音徐徐响起:“你在看什么?”
林熠不经意地笑了笑,悠悠回答道:“我在看夜能够有多黑。”
青丘姥姥冷冷道:“有兴趣听听我刚才有什么意外的收获么?”
林熠道:“恰巧,我也有一桩相当重要的发现。不过,咱们还是稍后再说,天快亮了,难不成真的要留下来吃早饭么?”
他轻念真言祭起秘虚袈裟,身形自窗台前骤然消隐。
秘虚袈裟的光华亮起又熄灭,屋里又恢复幽暗,远方天际露出一缕鱼肚白。
第九章拨雾
“你是说冥教教主林熠昨夜闯宫,而且很可能现在还躲在中寒住的汇桐园里?”刚自外返回的天石宫宫主石品天一脸疲惫,坐在书房里抚着自己下巴上的硬胡须,听着石道廷报告。
在他左手的椅子上坐着的是山魈石道萧,昨晚陪他一起外出的人。
石道廷坐在自己的轮椅里,神色从容地点头道:“是,但没有宫主的允许,属下恪于严令,不敢擅自入园搜捕,只好严密监视汇桐园内动静,等候宫主返回再做决定。”
“嗯。”石品天心不在焉地听着,问道:“昨晚宫内死了多少人?”
石道廷欠身答道:“自林教主入宫后,先是死了一个小侍女,在逃跑突围时又造成七名护卫死伤。今天一早汇桐园少公子命人来报,他昨晚突中奇毒险些丧命,上茶的侍女却莫名其妙地失踪。
“然后有人发现二公子的护卫甄剡死在了井里,身上无任何伤痕,似是酒后落水溺死。刚才又有报告,内府大厨孙师傅昨天半夜上吊身亡,卧室门窗紧闭,应属自缢。再有─”
“啪!”没等石道廷说完,石品天狠狠将杯盏砸在茶几上,怒骂道:“你奶奶的,老子才离开多久,宫里就出了这么多事!
你这鹰踞旗旗主是怎么当的?
“人一个个地死,凶手呢?你倒是抓出来让老子看看呀!还自诩是什么鬼才,屁才!我要是你,早挖个坑把脑袋埋进去算了!”
对于石品天这番劈头盖脸的臭骂,石道廷静静听着,眼睛眨也不眨,等他老人家吼完在那儿呼呼怒喘,才心平气和道:“宫主息怒,道廷确有失职,甘受责罚。这些事情听起来好像凌乱不堪,可我总隐约感觉其中隐藏诸多蹊跷。
“也许有条看不见的丝线将它们从头到尾◇连在一起,这些事情应该都绝非偶然,甄剡和内府大厨之死也绝不可能出自意外或自杀!”
石品天怒气难消,将双腿架到身前的软垫上哼道:“老子只要凶手和真相,你啰嗦一大堆,左一个可能、右一个感觉,又有个屁用?”
“宫主教训的是。”
石道廷习惯性地想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羽扇,似乎没有这玩意儿在手里摇来晃去就无法思考,可手探进去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它昨夜已被林熠的心宁仙剑毁去,暗自一声苦笑,接着说道:“但宫内一夜之间,凶案与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请容道廷仔细推敲,抽丝剥茧寻出真相。”
石品天不以为然道:“你在老子的书房里一坐半个时辰,又推敲出什么来了?”
石道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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