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蝶早年修习算术,也曾摆弄过类似的器具。但那时至多运算到十二根,此刻虽仅仅多出六根,可难度不啻增加了百倍。这东西既耗时间,更费心力,筝姐对它提不起任何兴趣。可容若蝶却异常着迷,不分白日黑夜,兴致勃勃地专注投入,每天勉强只睡上两三个时辰,竟大有不知疲倦之意。起初筝姐还经常劝容若蝶注意休息。可时间长了,想到来日无多,又何苦再阻挠容若蝶的兴致,便也不再劝了。这一日,容若蝶忽然一反常态,睡足了整整八个时辰,醒来后也没有立即摆弄算筹,而是在桌边坐了下来,托腮沉思道:「筝姐,假如我算得不错,至多两个时辰就可以完成它了。」筝姐点头道:「这鬼珠子总算搬到头了。小姐需得好生休息,今后也莫再去为它费心思了。」容若蝶慵懒浅笑道:「可我思量了一夜,竟不敢再去动它。」筝姐不解道:「那是为何?难道有什么让小姐犯难之处?」容若蝶摇头道:「不是的。我在担心,一旦推珠完成,会发生什么……」筝姐不由愕然,问道:「不过就是游戏么,还会有后果发生?」容若蝶注视桌面上静静竖立的十六根柱子,回答道:「我不清楚,所以才会担心。但可以确定的是,它绝对不仅止是游戏。」
她轻轻抚摸光滑的底座,继续说道:「这里的一切,由于岁月消蚀都必须定期更换,譬如这张桌子。我敢断定,它来这里不超过五年。「至于榻上的诸般用物,就更不消说了,惟有这件东西,它好象一直就在这里。若说是寻常消遣的小玩艺儿,根本不需要推衍到十八根柱这般极端复杂的地步。或许,当世之间即使恩师也破解不了。」看到筝姐疑惑欲言,她阻止道:「听我说完。当我第一次碰触珠子的时候,心底恍然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彷佛,它是我的旧用之物。这种感觉玄之又玄,所以,我要将它一破到底。」她顿了顿,沉吟许久,才接着道:「我坚信,它在天地塔中一晃千年,必定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更确切地说,它也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完全破解它的人出现。」
筝姐迟疑道:「小姐,这东西如此让人烦恼,咱们不玩它也罢。」「说的也是。」容若蝶颔首道:「可联想到密宗将我特意软禁在天地塔顶层,与它朝夕相对,而不受任何外界干扰,我的好奇心又忍不住作祟,想一睹究竟。」筝姐沉吟一会儿,决然道:「那就破了它罢!再不济也就是个死,反正咱们被关在这里,暗无天日也是坐以待毙。」容若蝶幽幽道:「假如仅只是我个人生死,也不需犹豫这么久。怕的是,我有一种预感,解开了它……未必是好事。」「也有可能解开了它,咱们就能得脱生天呢?小姐,何必管那么多呢?」容若蝶唏嘘道:「也是啊,一切皆有天数,岂是一颗珠子能够决定?」她主意拿定,便不再拖泥带水,心无旁鹜地演算起来。那些铜珠看似杂乱无章,好象再过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挪动完成,可一旦彻底算透里面的步骤,到后来速度倍增,已无悬念。果如容若蝶自己预测的那样,一个半时辰后,仅剩下最后一颗滚珠还未归位。只需将它滑入中间的柱子里,即可大功告成。她的心陡然停在了半空,小小的滚珠似在沉默中与她对峙,在静谧中期待地守候。筝姐也受到感染,紧紧盯着小滚珠不敢稍移视线,好象怕它会一下子触发天塌地陷一般。静默了不知多少时间后,容若蝶自嘲道:「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一颗小滚珠而已,其实什么也不会发生。或许,它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戏,皆因人心多妄测,才会变得复杂。」
话音落下,纤指将最后一颗珠子纳入了它应去的位置,正好把高柱完全覆盖。四周,安静依旧,楼层里依稀可以听到容若蝶轻微的呼吸声,玲珑龟懒洋洋地从她的袖口里爬出,滑到了桌面上,傻傻仰首望着两人目光的焦点。慢慢的,底座有了一点光、若干点光、一束光,沿着中间的铜柱慢慢延伸,直到顶端,「叮─」似有一阵轻风吹过,所有的珠子颤动鸣响了起来。
筝姐立刻把容若蝶拉到了身后,左掌提到身前,依她的想法,只要发觉稍有不对劲,就先毁了这透着古怪、说不清来历的玩意儿再说。那束光渐渐向上扩散升腾,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溢出一蓬淡淡的光雾。玲珑龟的小眼睛蓦地变得兴奋,死死凝望光雾,嘴里发出一记惊天动地的长鸣。光雾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绝美女子的身影,那相貌竟令容若蝶觉得无比熟稔,禁不住低低失声。「我叫矜婴,可否知道你的名字?」那女子的声音好象不是从她的口中发出,而是在光雾里播散回荡,在容若蝶的心底响起:「至少,我们应该先认识彼此。」容若蝶打量着她,发现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神中,有一分真挚的爱怜,如同是在关注她的孩子,却又多少有些不同。她回答道:「容若蝶,如果你愿意,可以唤我若蝶。」「容若蝶,好美的名字。」矜婴矜持地称赞道:「当你看到我第一眼的时候,就该知道我是谁了。所以,你我其实并不陌生,对么?」
「是的。」容若蝶的话音,竟有些艰涩,缓缓说道:「你就是解救了圣域的那位神女。」矜婴接着她的话说道:「不过,出现在你面前的,仅只是我部分意识的残片。我将它深锁千年,为的就是能再见上你一面。」说到这里,她忽而一笑纠正道:「不,是千年后的自己一面。」容若蝶也笑了,道:「我想,你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我,或者,可以交代给我去完成,对么?」矜婴伸出手,一道流光星雨缓缓地洒过容若蝶的柔发,回答道:「妳瞧,我们连说话的语气,都几乎一模一样。千年岁月,不过弹指瞬息,终究我还是我,从不曾改变。谢谢你了,若蝶。」她环顾四周,悠悠道:「当年,我恳请巴仁次圣法王建造起这座天地塔,封镇住了唐纳古喇山底的一座虚芜之城,希望等待有一天,你会来开启。「那是我不断轮回的宿命,也是我最终的归宿。」
容若蝶安静地道:「那么包括《末世书》在内,都是你和巴仁次圣法王长谈后的结果,为的就是将我召到这里,完成所谓的宿命?」「没错,我们的宿命……」矜婴叹息道:「我故意请巴仁次圣法王留下《末世书》,通过密宗的两位秘师,在千年后将你送来,解开天机算筹后,我该完成的使命都已完成,接下来就看你了。」「我?」容若蝶问道,脑海里涌起纵身跃入深渊的一幕。矜婴道:「当我的影像消失后,天地塔便会崩塌。从虚芜城内将有一道白光生出,把你带到古神庙的占星台。「那里有一尊星罗图盘,凭它,你将成为虚芜城的主人,拥有天神一样的力量。
「如果你一直留守在占星台,待到冥海泉涌末日莅临之际,只需借助星罗图盘得自星辰的神力,保全整个圣域并非难事。」容若蝶静静听完,问道:「那如果我希望离开呢?」矜婴默然须臾,叹息道:「那就会出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宿命。整个人间得以避免浩劫,而你将永远消逝。」这回轮到了容若蝶的沉默,她的面色渐渐苍白,点头道:「我明白了。可《云篆天策》有什么样的作用,能告诉我么?」矜婴徐徐道:「那是另一个人在世间必须完成的使命。也许,他是惟一能够改变你命运的人。反之,对他而言也是一样。」容若蝶发现光雾开始逐渐淡去,知道时间已经不多,又问道:「那我─当然也是你,我们到底是谁?」矜婴含笑道:「我们,是上天的使者。我们的宿命千年前早已注定。就如我的死,妳的生─」声音骤然模糊,美丽的影像随着光雾退隐黯灭。容若蝶默默看着光雾里,矜婴留给自己最后一个微笑后,淡去消散,一股莫名的巨恸自心底而生,将她淹没。
第六章虚芜城
当青丘姥姥循着空桑珠,在大殿巨石堆里寻到林熠的时候,雁鸾霜已昏了过去。虚芜城记忆体的神秘力量,竟可令青丘姥姥的灵魄闪遁也完全失效,只好跟常人一般徒步跋涉。这对她而言,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怪事。有青丘姥姥在,雁鸾霜从林熠肩头感染的毒素,自然不成问题,片刻之后她便悠悠醒转。三人稍事休息,走入大殿尽头的那道侧门。
一路行来,再未碰到任何人,径直抵达古堡顶层的占星台。占星台上,仇厉、花千迭、别哲法王、盘念大师、邙山双圣等人,三三两两盘膝静坐。众人均是心无旁鹜地,仰望着穹顶上的星空,甚至连林熠和雁鸾霜、青丘姥姥的到来,都未能惊动他们分毫。占星台中央的星罗图盘前,两位秘师一左一右合目盘坐,犹如再次进入死寂之境。然而林熠的目光,却在第一时间,便从他们之间穿过,落在星罗图盘后那道娇柔的身影上。容若蝶的目光静静迎上了他,朝林熠微微颔首示意,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筝姐静静侍立在她的身边,神色古怪,也向林熠略一点头。
「飕」的一声风动,在角落里百无聊赖的小金和小青,双双扑了过来,分别攀上林熠和青丘姥姥的肩头,一副久别重逢的开心模样。林熠注视着容若蝶朝着自己徐徐走近,心里涌起恍若隔世的感觉,低声道:「若蝶,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样了?」容若蝶在他的面前站定,温柔而空灵的眼神,细细打量着他,而后绽开一抹笑容回答道:「他们在参悟虚空星海,领略星罗图盘上的奥妙天机。」
林熠怔怔哦了一声,意识到眼前的少女,似是故意绕开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没有回答半点关于她的状况。他突然间,感觉到两人之间是那样遥远,那样陌生,已不再是曾经与自己牵手的那个容若蝶。雁鸾霜和青丘姥姥悄悄退了开去,一时林熠竟感到无话可说,千万的关切,无数的疑惑,尽皆闪烁在熠熠的星目里。容若蝶看着他呆呆的样子,忽地噗哧轻笑,爱怜横生,轻轻道:「你也会有傻傻的时候?」林熠大松一口气,略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告诉我,你好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容若蝶道:「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见林熠一头雾水地点头,她回身吩咐道:「筝姐,你留在这里照料他们。若是有人想离去,便送他们回返圣城,我们要离开一小会儿。」
筝姐应道:「是。」从林熠肩上抱过小金,却见雪宜宁率着几名天宗弟子,业已到了,正与雁鸾霜低声交谈。
光华闪过,林熠眼前的景物突变。在漆黑的虚空中,脚下是一座悠悠飘荡的平台,周围星河灿烂,万籁俱寂,偶有流星划过天幕。
容若蝶站在自己身边举目望星,就似那夜分别前夕,天地之间,只有两人在一起追逐流星,同样的温婉而恬静。
「比起这些亘古存在的星辰,人的生命实在短暂而脆弱。即使是天上的仙、冥府的神,也终有投入轮回的一天。只有它们,才是永远的存在。」容若蝶的嗓音宛若天籁般缥缈空幻,清晰地传入林熠的耳际。
「水无痕死了,死在龙头的手上。临终前,他托我转告你,一旦解开《云篆天策》,龙头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
林熠一笑,淡淡道:「那是意料中的事。我只要知道,你好么?」
容若蝶回答道:「我很好,因为我终于寻回了真实的自己,谢谢。」
林熠全身的血又骤然冷却,这声「谢谢」,似割开他与容若蝶之间遥遥万里的距离,纵是在她失忆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事情。
一次无由的西域之行,十数日的天地塔困顿,究竟带给她和自己怎样的改变?
「你看,在我们的脚下,就是虚芜城的遗迹。」容若蝶彷佛没有察觉到林熠心情的变化,接着说道:「这里曾经被叛军重重围困,当时的城守保护着不足十岁的幼皇,独撑危局,誓死不降。」
林熠不由自主往下方俯瞰,一座巨大宏伟却又满是疮痍的城市,在视野里无限地延展。
一栋栋残楼,一条条寂街,似乎都在无助地诉说着自己的哀伤。
「城守惟一的爱子,因护城而英勇阵亡,叛军的统帅割下了他的头颅,命人插在旗杆上,不停地绕城示威,城守为替爱子报仇,在城内贴出告示,承诺无论任何人,只要能斩下敌帅的首级,就可带走他珍爱的女儿。」
容若蝶说到这里,忽而一笑道:「结果,他真的如愿将仇人的头颅,悬挂在城楼上,也兑现他的诺言,将爱女嫁给一位来自异乡的年轻人。
「在黎明前,年轻人携着新娶的妻子,化作一道弧光遁去,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叛军开始疯狂地攻城。「令人惊骇的是,那个失去首级的无头敌帅,竟煞气凛凛地端坐在马上,剑锋指处,他的大军,向虚芜城发起了最凶悍的冲击。」林熠轻笑道:「无头敌帅麾军破城,真乃神人也。可惜我生得太晚,不然,定要向他诚心讨教其中秘诀。」
容若蝶莞尔微笑,继续道:「更离奇的还在后面。那位无头敌帅第一个冲上城楼,夺回自己的首级重新装回肩膀上。可惜匆忙间,他装反了方向,从此变得眼睛在下,嘴巴在上,看什么东西都是倒的。」林熠摸摸鼻子,隐隐想到了什么,却没有插嘴打断容若蝶的叙述。容若蝶诉说道:「兵败如山倒,城守眼看大势已去,只好保护幼皇,退守皇城,再经由秘道,逃向皇城后的神庙,希望能倚靠神明的力量,救护幼皇,然而,他已不可能再办到。「就在秘道出口处,最后的勇士力战而亡,至死,他都用身体紧紧守护着自己的君王,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林熠点点头,苦笑道:「这就是勇士的宿命!」容若蝶道:「叛军入城后,展开了疯狂的屠杀和掠夺,然而当他们大肆劫掠神庙时,突然天地变色,电闪雷鸣,整座虚芜城向着地底塌陷。「无头敌帅大惊之下,下令全军退出虚芜城,眼睁睁看着这座曾经繁华雄伟的大城,消失在十数万大军的面前,沉沦长眠。」她忽然停了下来,林熠追问道:「后来呢?」容若蝶幽幽道:「后来……六哥,你真的想知道么?」见林熠点头,她轻轻叹息说道:「好罢,但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然后再决定该怎样告诉你。「假如你是那位,砍下敌军统帅头颅的年轻人,在如愿迎娶了城守爱女后,会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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