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宫咳了一声,示意她们不可如此露骨,她脸上虽带笑,眼中却也透着不屑,“石才人,老身听说,这来京城的路上,你行为颇不规矩,惹得万岁不悦——内廷规矩森严,可不比你们在南边时候,你可要记牢了,千万不可自误啊!”
才人虽不算高阶主子,但也算是正式妃子的一员了,她摆出款来如此训诫,显然是逾矩了,丹离却也不恼,笑吟吟道:“多谢尚宫指点了——我几个姐妹也在宫中,不知她们怎样了?”
旁人尚不觉得如何,站在她身旁的宫装女子却微一皱眉,她感觉丹离问这一句时,瞳色都为之一深——
大概是日光照射的原因吧……她心头隐隐升起一种不安,随即暗笑自己过于敏感了。
陈尚宫露出一个极为怪异的笑容来,“你大姐丹嘉,蒙万岁看重,封为昭仪。”
丹离尚不觉得如何,一旁宫装女子听了这下,却心下诧异——昭仪乃是正二品的位阶,仅在四妃之后,一个亡国公主初来乍到就就获此殊荣,实在是异数了。
“可惜啊……”
陈尚宫笑容转为冰冷,“可惜她却是不识时务,当场抗旨!”
丹离露出一个吃惊害怕的表情来,非常逼真妥帖,可宫装女子心中却又是咯噔一声——那种怪异不安的感觉,更重了。
“她现在如何?”
陈尚宫故意卖关子,就等这一句,“抗旨不遵,本就该死,现在万岁不过将她幽禁在暴室,真是万分仁慈了。”
暴室乃是惩罚犯了重大过失的妃嫔和女官宫女的,环境是万分的艰苦险恶,这么一位金枝玉叶,只怕熬不了多少时候。
丹离好似害怕的瞪大了眼,宫装女子却看得真切,她的唇角微抿,露出一个怪异的弧度。
似惊讶,似讥诮,又似……期待?
看着众人一片惶恐害怕的神情,陈尚宫心中得到极大满足,她甩下一句“你还有个妹妹丹莹,也封了正五品的良媛。”便转身离去了。
****
直到这一群人走得看不见背影,众人这才呼出一口大气,彻底放松下来。
“终于走了……”
美得倾国倾城的“姬常在”瞬间收起梨花带雨,我见尤怜的气韵,冷笑着看向丹离,“哟,这位就是新出炉的石才人吧?”
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丹离傻傻一点头,却见姬悠宫衣轻拂,行动间娉婷盈盈,居然福了一福,“常在姬氏,见过石才人。”
他露出一道灿烂而危险的笑容,美得人眼前一眩,“这德宁宫里现在有了三个主子,我是正七品常在,梅姐姐是从七品选侍,只有石才人您才是位阶最高的。”
丹离从他的话里听出不寻常的危险意味,正要开口,却听一旁梅姓宫装女子拍手笑道:“姬妹妹说得对,我们宫里总算有主位了,真是可喜可贺!”
被她称为“姬妹妹”的姬悠白了她一眼,却心领神会的笑道:“是啊是啊,我们等待许久,终于迎来了正殿的主人,这下,终于有人主持大局了。”
“正……正殿的主人?我?”
丹离不敢置信的问道。
“当然是您了,石才人。”
一男一女异口同声答道,梅选侍轻快的加了一句,“您没听陈尚宫说吗,我们位阶太低了,哪够资格住正殿?”
丹离缓缓转过头,艰难的看向那一堆废墟的正殿——好吧,严格的说,只是半堆废墟,左半间虽然倾斜但还没倒,右半间已成了碎屑,麻将正在上面爬来跳去,仿佛在梭巡什么宝物。
“我?要住这间正殿?!”
感受到主人的视线和突然提高的嗓音,麻将转过圆滚滚的头来,撒娇讨好的叫了一声——
“喵——”
伴随着这猫叫,丹离僵直成了泥塑木雕,随即,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终于无力的垂下了头。
“老天……你让我死了吧!”
她呻吟着发出诅咒道,恨不能一头昏死过去。
*****
“你,去把那块砖拿来。”
“还有你姬悠,快去把窗框削一下,可给我削平整了。”
“小森你去领我们的午膳,老董你帮着刷漆……”
梅选侍一脸精明果决之气,指挥着众人上下忙碌,直到日过正午,正殿……准确的说是半间正殿已经修缮完毕了。
梅选侍上下打量一下,觉得还算满意,眼一瞄,一旁的丹离立刻谄笑着上前,递上汗巾,“梅姐姐真是辛苦了!”
“给你姬姐姐也送一条吧。”
“喂!你够了啊,再叫我姬姐姐我立刻撒手不干!”
姬悠很有骨气的一甩手,却听梅选侍脆声一笑,开念道:“窗框二百两,玉扳指两枚七百六十两,还有雪缎——”
“行了行了,我继续做还不行么!”
第二十九章 劝君莫惜金缕衣
耳边听着姬悠的讨饶声,丹离微微一笑,开始打量自己的新环境——
德宁宫处于内廷最偏远之地,正殿归属这里最高的主位娘娘——也就是自己居住;东院住的是姬常在,就是眼前这位有倾城之貌的男“美人”;而西院住的是梅选侍,她喜着梅红宫装,连头上都饰以红宝石发簪,望之宛如隆冬红梅般风姿绰约,眉眼间尽是精明强悍,可说是此地一言九鼎之人。
这时午膳也送来了,丹离于是坐下吃饭,一边跟老董和小森闲聊。
大概是因为她已经看见了最不该看的场面,老董也索性不瞒她了,竹筒倒豆子说了个痛快——
原来姬悠曾经是轰动六宫的大名人呢!
姬悠出身陇西姬氏,而姬氏,正是周天子正朔苗裔,更是前朝皇族。经过几十年的战乱,姬氏之名在天下人心中仍有巨大影响力,出于这个原因,昭元帝于天都登基后,便纳姬氏之女入宫。
大概是为了先压下姬氏的气焰,昭元帝封赐姬悠的不过是从五品的明媛之位,但姬悠进宫那日的绝代风姿,却震摄了六宫上下所有人等!
那一日,所有人都静默无声,看着姬悠一步步行来,不知有多少人为“她”的美貌失神,更不知有多少人撕碎了手中锦帕!
近得御前时,姬悠面对昭元帝的冷然打量,却是落落大方,淡然不惊,甚至能与他对答如流,言谈之间极见风雅博学,昭元帝欣然大悦之下,将“她”连升九级,封为贤妃。
那一日,不知有多少嫔妃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得寝食难安。
正当所有人如临大敌时,姬悠却创造了另一个传奇,让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
继连升九级的传奇后,他却连连犯过,被连贬十二级,最后终于落到了常在的卑位。
被贬谪的原因五花八门:赐封仪礼之上,他因泡澡而迟到一个时辰,连昭元帝都被迫等了他许久,于是被贬为妃;接着又因为穷奢极欲,衣食住行都要求顶级器物而被人弹劾,又被降级;再然后是对太后暗有怨词,被人告首他有“老太婆”之类的言论,由于缺少证据,只得草草贬级了事……种种怪事不一而足。最夸张的一次,是他刚被贬为美人,传旨之人不见他踪影,正在前厅等得直冒心火,后一道旨意又来了,原来他方才在御花园诗兴大发,把所有亭柱都涂写了墨宝,让昭元帝震怒异常,于是又发旨贬他为常在。
老董说到这里,唉声叹气道:“我家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泡澡,经常泡得忘了时间,他生性风雅,又好享受些华服美食,忘情之时往往不顾他人眼光,惹出那些事来,也真是可怜啊!”
这也算可怜啊?!
丹离心中暗笑:就凭这些“光辉事迹”,足够让这位“姬常在”死上十次了,他弄出这么鸡飞狗跳的事来,还能好端端在这当米虫,实在是皇恩浩荡了!
看样子,昭元帝登位不久,实在不愿落下“屠戮前朝后裔”的恶名,于是忍住气捏了鼻子认了,这才没有真正动到姬悠。
老董难得有人闲聊,继续絮叨道:“我家主子这般挥霍成性,就是有金山银海都要在这宫里饿死,幸亏有梅选侍跟他同住……这几年来,她帮了我家主子无数次,真是好人哪!”
据他说来,丹离这才知道梅选侍名叫梅滢,也是这宫里的奇葩一枚。
梅滢出身豪富商人之家,被选入宫中,相貌虽属秀丽,但这类品貌不俗的女子,内廷实在太多了,真正让她出名的是一件事——
宫女们一般每月中旬凭腰牌能出宫一次,采买所需用品,梅选侍却凭着她的商业天赋,一下看出了这其中蕴藏的巨大商机!
她看准宫中流行的华装花色与首饰模样,又让人窥准了天都街头最时髦的妆扮,每月从宫外引进各种精致衣料,首饰和花精,又雇了手巧的宫女代为加工调配,加上谙熟各家主子喜好的大宫女中从旁指点,最后出现在众妃嫔面前的是一件件让她们爱不释手的成衣、首饰和粉盒。她们毫不嫌贵,欢天喜地的买下了,转眼宫中又是一阵争奇斗艳。
这件事惹得宫掖司和内务府等各家都嫉恨交加,自从这种买卖盛行后,他们几家便不再如之前一般炙手可热,他们连连上疏给昭元帝,要求制止宫眷“与民争利”的行为。
昭元帝哪会管这等琐碎之事?他只看了个题名就甩手给了左相慕吟风。也是碰巧,左相是个性情冷峻,一板一眼到不尽人情的寡寒鬼,听说是小小一个选侍搞出的事,眉头一皱之下,就要将她问罪,但临到写诏之时,竟发觉宫规多如牛毛,却没有一条可以将她入罪,最后慕吟风眉头皱得可以夹死只蚊子,大笔一挥,请她迁到德宁宫,跟那个妖孽姬常在做伴去了。
丹离听到这里,虽然笑得直颤,却想起方才在她房里损毁的那些雪缎,顿时心中有数——虽然被贬谪到此,梅选侍的“生意”却丝毫不曾收敛,而是转为了地下,更为隐蔽安全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梅选侍走了过来,“正殿的一半已经修好了,你一个人住也足够了,还有什么不足的,你可以让小森转告我。”
丹离正要感谢,梅选侍下一句算是彻底暴露了她的本性,“修正殿的工钱,就先让你欠着吧,等你有钱了要加倍还!”
“当然当然!”
丹离满口答应,眼珠一转,笑问道:“我身无长物,梅姐姐你真认为我哪一日会有钱吗?”
“当然,我的眼光从不出错。”
梅选侍答得干脆豪情,“如果我所料不差,你出头的日子不远了。”
丹离不禁失笑,“看你说的这么玄,难道你还会卜卦算命不成?”
“我不会算命,但是我能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小丫头,你要走青云运了!”
梅选侍瞥了她一眼,虽然语气老气横秋,却并不惹人讨厌。
正说着话,此时宫门外又有诏命到了,却是宣丹离今晚去侍寝。
第三十章 空山凝云颓不流
“我说对了吧,你真的要青云直上了。”
梅选侍似笑非笑的看向丹离。
丹离回以一笑,“不知道皇上那边的晚膳味道如何?宫里的宝物多不多……”
她朝梅选侍眨了眨眼,梅选侍一楞,随即心领神会的大笑,“果然,你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她拍了拍丹离的肩膀,“不管怎样,记得你欠的帐啊,双倍工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丹离眼珠又是一转,“梅选侍,我觉得,其实姬才人院门口的那两尊貔貅,更符合你的性格,放在你院门前才更恰当才是。”
“多谢夸奖。”
梅选侍居然不恼,笑着眯起了眼,神情有五分狡狯,三分欢畅,更有两分深邃——
“其实那两尊貔貅是我让他雕的,雕完放他门口镇着……只出不进的貔貅,正好约束他挥霍的性子。”
“至于我自己……”
梅选侍哈哈大笑,毫无宫妃应有的淑雅风范,“我觉得吧,我自己比貔貅管用多了——它只是能守财,而我,能源源不断的弄来千银万金。”
她又拍了拍丹离的肩,“小丫头,你该去侍寝了。”
****
丹离乘着承恩车到达皇帝的寝宫时,已是月上梢头,疏淡的月光照出寥廖人影。
未央宫建于高台之上,一眼望去,只见重阙云台无数,飞檐斗拱微露。一场瑞雪才下过几天,琉璃瓦上浅浅积了一层,暗夜中发出晶莹冷光。
由台阶而上,绕过前殿,穿过重重回廊,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白玉栏杆与福字圆窗,若不是有人带领,丹离几乎要迷失其中了。
穿过中庭,正面地上皆铺有绿玉圆石,轻踏而上便会发出轻微的悦耳清响,宛如雅乐一般。
这大概是前朝顺帝做下的大手笔,昭元帝为人冷漠,又喜爱兵戎之事,只怕没耐心弄这些风雅奢靡的玩意。
丹离眼珠一转,心下浮想连翩,已经开始估算这些“圆音石”价值几何,若是能掰下两三个带走该多好?
寝殿中昏暗看不清人影,四周禁卫却笔直站成两列,在凛冽寒风中纹丝不动。
“才人请跟我来。”
着月白小襦绛色长裙的宫女轻声说道。
又是一座殿阁,中间似乎摆了些书简等物,然而皇帝却不在此处。绕过此间,到了后方空地,却见昭元帝着一袭黑色单袍,孑然而立,正默默擦拭着他的长枪。
四下都是浅雪,松明被刻意移远了,火光幽然照在他脸上。昭元帝并不理会来者是谁,仍是默默擦拭着乌黑发亮的枪柄。
风声呜咽,好似人的轻语细喃,未融的雪屑被吹得四下里乱窜。
“你一直住在金陵?”
昭元帝终于开口了,却仍是头也不抬的,默默擦着枪尖。雪亮的锋刃在他手中熟练翻转,好似暗夜里一朵灿烂银花。
“是啊,我出生在宫里,这十九年里一直没离开过金陵。”
丹离笑咪咪答道,毫无机心的模样,最后一字出口时,她微微低头,眼角闪过一道幽黑的流光。
“金陵是个好地方……”
昭元帝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一直没有抬头看她。风卷起冰珠落在他的脸上,晶莹中更见淡淡寂寥。
“是啊,我们金陵好吃的好玩的还真不少……”
丹离说起这话时,目光闪烁着兴奋的光,不知是在憧憬什么。
她本是随口一说,谁知昭元帝听了,却目光闪动,好似颇有共鸣——
“是啊,我记得街头卖的海棠糕真是好吃,热热的用锅铲切一块下来,用叶子包了,咬一口便是丝丝缠绵,甜而不腻……”
昭元帝含笑回忆道,仿佛仍沉浸在那份清甜滋味之中。
下一刻,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缓缓收敛了笑容。他轻轻放下手中长枪,早有人上前来将它收入兵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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