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离回眸一看,顿时惊住了。
从外形观之,心中就有七八分明白,未及解开束布,触手已是金铁般木质,清漆的柔光透过布纱入眼,只觉得一片心旷神怡。
褪去重重束布,只见琴面黛黑宛幽冷,扣之铮铮声清越,乃是上好绝佳的七弦焦尾古琴。
“这具琴是我俩亲手做的,有些简陋,外形也太大了些——只是这内中也算别有乾坤。”
宁非亲手演示给她看,在关键处一拍,底座移开后竟是中空,“里面可以放上你的剑,因为它的刃面比世上任何一把都要宽,所以连琴身也制得宽而大了。”
我的剑……
世上别无第二的剑,以为无法找到剑鞘,而一直难以背负的剑,却被他以这种匠心别具的方式解决了。
从此后,身负长琴,雪衣翩跹,更是长剑在身,天下应可纵游。
一切他都默默关心,细致而不露痕迹,没有一丝甜言蜜语,却什么都为自己考虑到了。
夕阳西斜,残光艳丽凝深,将并肩而坐的两人剪影拖得更长,几乎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多谢你……”
那是暖心感动的哽咽,也是无法言明的焦灼复杂。
宁非,天生酷爱剑术的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是为什么耿耿于自己的剑,一时一刻都要带在身边。
我的剑,只为杀戮而开。
终身如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怎么又哭了,都大姑娘了,羞不羞啊……”
话虽如此,却仍是轻柔温和的替自己擦去眼角的水迹。
“还有琴弦没调好呢,我们一起来吧。”
四手交握,若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的默契与温存,便再无任何奢求了。
……
沉浸在过往梦境中的丹离,整个人昏昏沉沉地睡着,唇边却露出了意思若有若无的微笑。
她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胸口寸许的伤口早已止血,却仍是莫名的高烧不退,太医们束手无策。
已是掌灯时分,天色晦离混沌,殿外刮起了大风,渐渐的,又落下了豆大的雨点。
未央宫,帝皇的寝殿之中,昏暗看不清所在,只有镜台旁一枚长烛静燃,幽然落下蜡泪。重重纱帐之后,一阵药香氤氲萦绕。
一道挺拔巍然的身影,静静走进了寝殿。他一身凛然,带来了外间的风雨凉意,淡淡烛光倒映出他的影子,却似被他周身的冷凝幽沉所摄,竟微微颤动摇曳。
昭元帝身着玄黑便袍,长发随意束在身后,默然冷冷的凝视着低垂的纱帐。
将手伸入帐中,轻轻撩起,以金钩轻挽,出现在眼前的,便是那一张秀美而苍白的脸。
粗糙而凉薄的指尖轻轻轻触她的眉心,缓缓轻划而下,昭元帝眯起眼,眼中却是深不见底的冥暗——
“你为什么这么傻……”
低喃一语,弥散在整个深殿之中,低沉却清晰得让人感受到那种莫名的愤怒焦灼——
“为什么这么傻呢!!”
他恨恨道,想将手收紧,却终究不忍心,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又用绢巾擦去了唇边的半点药汁。
多少年了,他身边有英勇战死的将士,有深谋远韬的谋师,也有居心叵测的细作,但却从未有过这么傻的宫妃。
傻到让人想敲开她的小脑瓜,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怎会胆大到冲进对决的险绝之境,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身前!
我不会让开的!
——听听!她居然对刺客说这种话,简直是疯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与尔同销万古愁
昭元帝眯紧了眼,眼角却有着不可见的疼痛!
你若是要刺杀圣上,除非用这柄剑穿透我的胸膛!!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吧!
听惯了她懒散贪财的俏皮笑语,身陷如此急境,却是说了掷地有声的一句!
真是疯了……
她难道不知道,刺客只要心一动,就可以把她穿个透心凉?!
只是想象了那个场面,昭元帝便咬紧了牙,眉心的冷煞森然,惊得烛焰都四下颤抖。
“真是愚蠢……!”
他低声骂道,却不知是在骂床上昏迷的人儿,还是在骂百密一疏的自己。
不可见的深殿之外,有人小声禀道:“左相求见。”
他怎么又回来了?
昭元帝挑眉一动,心中想到:左相必定是有要事。
他深深的凝视了一眼帐中昏睡之人,随即放下帐帘,转身而去。
只是那一转身,并不如平时一般冷硬,而是带着自己也未曾发觉的犹豫和眷留。
昏暗的烛焰之下,纱帏被带动的微风轻飘而起,丹离的微笑,显得格外轻渺脆弱,好似下一瞬就要烟消云散。
丹离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个恍惚旧梦之中,轻回往复,不得解决。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
这一年的春天,丹离的十三岁生辰还差几天。
正逢薄雨倒寒,微发枝头的桃花,终也受不住这份风雨摧残,渐渐凋落飘下,落了人一身娇红。
细雨如丝,丹离斜倚木廊之下,手中提一壶师父珍藏的桃花酿,却是不管不顾的,大口大口饮尽。
身旁一具宽大的黑木古琴陈放,琴弦内敛,底座却是打开,一柄奇怪的大剑横卧其中,光华吞吐不定。
那是一柄宽而雪锃的重剑,刀脊厚重沉凝,玄铁剑身仿佛经过百锻千炼,在昏暗的木廊下闪着妖异的光。
这柄剑宽大而长,重如千钧,丹离却一手轻握,毫不费力就提了起来。
将最后一口酒泼在刃口,她取过一旁的雪白绢巾,轻轻地擦拭起来。
一点一点的擦过,不放过任何一寸,她屏息凝神,好似全数心思都放在这一柄剑上。
沉静自然的脚步声来到身边,平素沉稳的步伐,此时却显得有些心焦。
“从早晨起,你就心绪不宁。”
他撑伞而来,衣袂下摆被略微浸湿,醇厚嗓音透出毫不隐瞒的关切。
在她身边坐定,清新好闻的男子气息温热拂来,好似松木之香,“听师傅说,你执意向他求学那招‘天外之意’。究竟是发生何事?”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冰冷的手指拂过剑刃,分不清楚是血肉还是钢铁。“我只是觉得自己进展迅速,也有一窥大道至极的资格了。”
宁非皱起眉,端详着身边之人的神色——这般恹恹的斜靠,眉宇间确实不容错认的杀意冷然,究竟发生何事?
他按压住心头不安,平心静气的劝说道:“你入门才六年不到,虽说根骨奇佳又资质惊人,但终究还是该打好根基,再谈剑道至极……‘天外之意’乃是本门最强的禁招,一旦练成将有神鬼般惊人的威力,你又为何如此着急?!”
“着急?!”
丹离眯起了眼,嗓音慵懒低沉,却满是不容错认的怨怼激越,“是啊,我很急……我急着要一个人的性命!”
仿佛感受到她心中激愤,周身剑气涌作青莲紫光,惊雷般迅速向四下里削去!
只听轰然一声,木廊前方竟凭空被扣出一个巨坑,剧烈震荡之下,桃花落得更急!
“是谁?”
丹离缓缓转过脸来,平素爱笑善睐的双眼,此时竟是幽黑,深不见底,“一个仇人。”
幽黑的双眸略微上拉,带出惊悚恐怖的震慑感……
“我一直在忍,好好练剑,希望总有一天能手刃仇人——但是今天,我听到了她的消息,她居然飞黄腾达更进一步了!”
说到此处,她手中宽剑一顿,周身怒意竟化为实盾,轰隆声好似天雷降落,世间末日——
“踏着别人的鲜血,她终于成为清韵斋的下任斋主了,即将踏上更高的术法之道,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必须赶快杀了她!”
在雷电雨点之中,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整个人好似陷入了魔怔,喃喃自语道:“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她的命,必须由我亲自收取!”
“清韵斋下任斋主?!是那位即将卸任的圣女,明瑶华?!”
宁非略一思索,便立即说出对方的名字。
“哼……就是她,双手染上无辜凡人的鲜血,即将从圣女位置上更进一步,成为下任斋主!”
丹离冷笑着,浑身都因那个禁忌的名字而微微颤动!
四目相对,她清晰的看到他眼中升起焦虑关切的光芒,下一刻,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这就是藏在你心里的那件事吗?”
温暖的怀抱,天生的松木清香,整个人神智都为之一清,那醇厚沉稳的声音,仿佛一道天音,将她从怨恨狂然之中唤醒,“你拜入师门,却不肯说出姓名来历,每年总有几日,你的性子就变得忽阴忽暗——原来,竟是有这般惨痛的隐情。”
紧紧的怀抱,却不觉窒息,暖意宛如天地汪洋一般,将她笼罩在内,“你一直闷在心里,不肯跟人倾吐,今天,能给我详细说说吗?”
沉稳干净的嗓音,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却莫名让她感觉心安,丹离蜷缩在他怀里,微微颤动的身躯,终于停止下来。
“我出生在一国王族,是不受宠的妃子所生……”
奇异的,她将心中隐藏多年的秘密说出,自然而然的倾吐,过往的惨痛经历,从她口中缓缓道来。
数次中断,她浑身痉挛,嘶哑着嗓音,恨得说不下去,宁非凝指于弦,以平静安详之曲让她平静下来。
听着听着,他的眉头确实越皱越紧。
下一瞬,他怒意上涨,手下一紧,顿时三根冰弦断裂,绷成一卷。
“岂有此理,清韵斋竟敢如此草菅人命!!”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心愁谢如枯兰
他剑眉一挑,生平第一次震怒,凛然正气发散于外,宛如江河怒涛,霸气自生!
深吸一口气,他压下心头怒意,沉声道:“清韵斋要代天执命,挑选下一任的天子人选,这也罢了,怎可将凡人的性命当做祭品,随意灭杀?!”
感受着怀中人压抑痛绝的哭泣,他伸出手,再次抱紧,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抚慰她每一分惨痛悲绝——
“想哭就哭出来吧……”
温暖而紧实的怀抱,松木清香好似无所不至的充满周身,将内心最深处的疮疤都一一填满——那瞬间的柔软与满足,将所有黑暗激狂的心念都渐渐缓和下来。
“就这一次,把内心的苦哭出来吧——今后,只要有我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再有这般锥心之痛!”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响,不怒而威,却又稳如磐石的决然!
就这一次……就让我作小儿女情状,在他怀里大哭出声,肆意而哭,狼狈不堪。
就这一次,放纵自己接受安慰,依靠在你胸前。
因为明天,我将用自己的剑,去讨回这个公道!
丹离静静的靠在他胸前,微闭的眼角却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
就在明天!
而就在他们身边,桃花静静飞逝,落英缤纷。艳丽之外,却更有一种凄绝妖异的美。
……
知觉渐渐散失,眼前的桃花落英,相拥的男女,都渐渐模糊了……
丹离呻吟一声,感觉浑身好似火燎一般,痛苦难当。
身边好似有几道女音惊慌失措,她只能模糊的辨别出,其中两人,好似就是之前昭元帝送来保护她左右的贴身侍女。
有温热而带着药味的水液被缓缓喂入口中,无意识的嘴唇阖动,勉强咽下肚去。
火烧一般的痛感渐渐消退,随之而起的却不是舒适,而是——
冰封奇寒一般的感觉!
好冷……好冷……冷得心都要碎了!
丹离在染有沉水香的床榻上辗转颤抖,周围宫人都越发惊慌,而恍恍惚惚间,她又进入了新的梦境……
恸哭一夜后,她不愿让宁非担心,却在第二日清晨,身负长琴决然而去。
清韵斋的秘地,人手并不算多,但各个都是青年俊豪,而她,无声无息地闯入,只乱了庭中落叶。
心头好似燃着一团炽热的火,隐隐的钝痛,一刀一刀割在心头,却另有一种激越飞扬即将升起。
她紧了紧背上长琴。
最高处的云霄阁,挺拔中更兼清逸圣韵,古雅平檐之上,仿佛有五色神光冲天而起,让人心生敬仰膜拜。
这便是代理斋主,也是即将卸任的圣女明瑶华之居住。
她静静闭眼,感受着背上琴匣中的铮铮剑跃,心底却逐渐平静下来。
将最后一丝心绪压入沉海,她感觉自己的双手,竟是前所未有的稳然!
身如流星般沓然而入,快得几乎化为一道光芒,落地之时,只见静堂方阔,四下里除了一道雪色蒲团,竟毫无任何摆设,一股博大浩然之气沛然而生。
无人,亦无声。
然而,在静堂的最深处,却是一道素色蝉纱垂及地面,毫无任何饰纹,那隐约的神光便是出自其后!
再无任何迟疑,丹离肩一动,长琴顿时平铺于半空,一声吞天之吟,匣中重剑顿时出现!
娇小的十三岁少女,却手握一把宽背重剑,原本是怪异不谐的一幕,此时在她掌控之下,却似行云流水。
毫无犹豫的一剑直刺而入,素白蝉纱上泛起一层五色光罩,却在这一剑之威下轰然碎裂!
撼天动地的巨响后,蝉纱被狂烈气流席卷而散,终于露出后方的一切——
丹离的双眼,在这一刻冷凝成冰!
恨火燃至极点,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仇人,此时近在咫尺。
五色灿华中,有瓣瓣金雨飘落,空中妙音千重,好似是被这一刀凛然剑气袭入,顿时清圣之气大涨。
光点最中央乃是一刀圆形转轮,千朵曼陀罗回荡异香阵阵。女子的面容时隐时现,飘渺看不真切,惟有那双眼,那双午夜梦回时慈悯又高高在上的眼,却是镌刻在心底的无边梦魇!
明瑶华!
丹离这一瞬,已忘却了所有的冷静,她狠狠咬着下唇,一滴鲜血缓缓滴落。
重剑直指光轮,小小的少女,却以何她年龄不符的冷笑声说道:“你将命绝今日!”
光轮一顿,最中央那张朦胧冰华的绝美容颜却显得清晰了些许,只见她眨了眨眼,全然疑惑,毫无怒意的问道——
“你是谁?”
居然问我是谁!!
丹离的胸口好似受到一记无形重击,双眼越发幽沉。
她不记得我了,当年那个蝼蚁一般的存在,只会盈盈哭泣的小小孩童。
亦或是——
“你是作孽太多了,苦主太多记不住了吧——没关系,今天之后,你再无机会欠人血债了!”
少女讥讽道,随即双腕一沉,汹涌怒意化为磅礴剑势,一往无前,竟似滔天巨浪,陨星轰落!
云霄阁虽然挺拔巍然,却终受不了这般凌厉的剑气,顿时地动楼摇,石屑纷纷碎落。
重剑直扑五色光轮,悍然一击誓要将它碎灭,然而一剑之下,只听当的一声清脆声响,另一柄剑从阴影里杀出,及时拦住了丹离手中的重剑。
重剑势如山岳,那一柄剑却只是木质,轻飘飘好似全无分量,却是打横里截住了它,两者交击之下,又是一阵轰然巨震。
烟尘四散,丹离的双瞳,却因极端的惊愕和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