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老六说着,倒了两杯酒,分别递给南无彦和凤九桑。二人接过酒杯,相视会心一笑,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二人便把酒杯向下,示意相互尊敬,一滴不剩。
戏老六看南无彦和凤九桑二人喝的爽快,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二位既已相识,就且坐下慢慢畅谈。老夫我还要去后面忙一些俗事,就不打扰二位了。”说完,微微抱拳告别。
戏老六走之后,南无彦和凤九桑相请着坐了下来,随性地聊一些话,等待着好戏的开场,和今天的真正主角上场。就是那个能让铁公鸡大出血的戏子,或者说是,听戏楼的摇钱树。
凤九桑跟戏老六在前面说笑着走路时,青蝉觉得跟在他们后面很无趣。既然很无趣,那就不跟在他们后面。所以,在未得到凤九桑允许的情况下,青蝉已经独自开溜了。哪怕回到栾凤阁的时候挨一顿板子,青蝉心里似乎也默默地认了。因为,青蝉知道,无论如何九姐姐都不会打她板子的,顶多也就是罚她呆在房间里闭门思过,不准出去玩耍而已。
听戏楼的大厅很大,戏台子坐东朝西,观众席位上摆着的美酒、小菜、点心,看起来都很有诱惑力。即便这三天的门槛很高,听戏楼里还是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既然铁公鸡肯大出血,收到请柬的人,怎么会错过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而不来喝一口铁公鸡的血呢?
青蝉随意地走在这些人中间,看着他们的各种奇形百态。因为,青蝉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便穿着同样的衣服、说着同样的话语,但他们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还是会有些不同的。正是这些不同,才造就了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如此说来,每个桌子上的点心,也可以算作是独一无二的。所以,青蝉就穿梭在这么独一无二的桌子与点心之间,想把各个桌子上的美食品尝一遍。青蝉想知道,这个桌子上的桂花糕和那个桌子上的桂花糕吃起来有何不同,也想知道这个桌子边的人,与那个桌子边的一头猪有什么不同。
猪?正当青蝉饶有兴致地把人与猪作对比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喊道:“小妖精!”
青蝉一听到这个称呼,当即把目光从桌子边的一头小猪身上渐渐抬高,眼睛滴溜溜一转,才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和尚,正准备大叫着喊“花和尚”时,见花和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青蝉当下也没大叫,蹑手蹑脚地从人群中穿过去,走到了花和尚的身边。
“小妖精,七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瘦啊?”花和尚一见青蝉走了过来,便嘟着嘴假装不高兴地说道,然后围着她转了一圈,打量的很仔细。
青蝉得意地一笑,小脸往上一扬,然后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花和尚的光头上,笑嘻嘻地说道:“胖和尚,七年不见了,你居然还能认出来我!只是,为什么这头猪不是大肥了?难道是你喜新厌旧,换了口味,喜欢上了这头这么小的猪?”
花和尚的头被青蝉用力一打,似乎很疼地揉着头,然后不高兴地说道:“小妖精!就算你瘦成白骨精,我也照样能一眼认出你!就算八十年不见,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你!另外,我要天天给你烤蛇肉吃,非把你养得白白胖胖不可,看你还好不好意思笑我!别提大肥,提起它我就伤心,你能很轻易地活七年,可是大肥不是你!它只是一头……一头很可爱的猪!”
其实青蝉打在花和尚头上的这一巴掌,对花和尚来说,跟抓痒痒差不多。花和尚的光头,既然能抵挡得住七年前青远用力劈下来的铁拐,难道还禁不住青蝉这小姑娘的一巴掌?而且随着时日的增长,花和尚光头的抗打能力,也应该是与日俱增才对。
青蝉得意地笑着摇头,说道:“我不吃!我不吃!我就不吃!”这时青蝉才发现花和尚只有一个人来,也没在座位上坐着,便好奇地眨着眼睛继续说道,“花和尚,那个莫名其妙的灰衣和尚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还有,你没有请柬,是偷偷进来的,对不对?”青蝉说罢,直直地看着花和尚,想从他嘴里套出一些话来。
花和尚无奈,只得搔着头,磨磨唧唧地说道:“我师兄是一个和尚,他怎么会来听戏呢!再说,我好腿好脚的,想到哪里便到哪里,为什么非得跟别人一起来?”
“你师兄是和尚,不来听戏,难道你就不是和尚?你怎么还来听戏?你肯定没有请柬,对不对?你再不承认,我就大声叫人了,把你轰出去!”青蝉说着,作势大叫,去威胁花和尚。
花和尚赶紧求饶般地说道:“小妖精!我说,我说还不成吗!你知道的,我是一个‘花和尚’,喝酒、吃肉、看戏,什么事都干的!可我只是一个很穷的花和尚,没有钱,没有地位,所以我确实没有请柬,也没有座位……”花和尚说着,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有什么呀!其实我也没有请柬……”青蝉见花和尚说了实话,便得意地嘿嘿一笑。青蝉也不算说了谎话,因为她确实没有请柬,但是凤九桑有,那便足够了。
正当青蝉与花和尚小声地说话时,却见整个听戏楼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坐着,凝神地睁大眼睛往前面的戏台子上看。
青蝉猜测是那个叫“白芷”的戏子就要出场了,当下也闭上了嘴巴。花和尚把这头小猪装在袖子里,拉着青蝉,弯腰走到坐席的最后面,然后二人找了个高高的台阶靠着坐了下来。这里虽然没有凤九桑前排中间的位置好,但是这里有花和尚,重点是还有自由,青蝉当然更喜欢有自由的地方。
这时,听戏楼的大厅里突然一片黑暗,如夜晚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众人不知是何原因,刚才习惯于光明的眼睛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便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阵惊呼。
瞬息的黑暗过后,大厅里挂着的红灯笼,竟然一盏一盏地从戏台子的左边顺次亮了起来,一直慢慢地绕过整个听戏楼的大厅,亮回到戏台子的右边。众人这才发现,戏台子的上方,挂的全是红灯笼,点亮之后,除了能给戏台供应合适的光线外,还摆出了各种造型做装饰。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瞬间的黑暗,是因为听戏楼大厅的窗帘全部被拉上了。之后再点亮大厅里挂着的红灯笼,恢复朦胧的光线后,真是美到极致,同时也把所有人的胃口吊到了极致。
雾里看花,朦胧看戏子,这时候的花和戏子,便会美的异常,美的有些不真实。
想清楚了这一点的听众们,便把刚才的惊呼声,换成了惊讶的赞美声。
戏老六站在二楼高处看着一楼大厅里的变化,笑的非常开心,然后向旁边站着的同样笑眯眯的总管园春说道:“园总管,这戏台子的设计很不错,重重有赏!”园春一听,笑的更加开心了,连忙道谢:“谢六老板,只有好好地跟着您,小的才有肉吃!”
正在大家惊叹于这红灯笼的设计巧妙之时,见一个人逶迤地拖着戏袍走上了戏台子。只见这个戏子穿着一身浅浅的青色戏袍,迈着细碎的步法站到了戏台子的中央,背对着大家,然后轻甩水袖,开始娇声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一句唱毕,四座皆惊!如此好的唱腔与音色,绝对是人间少有,即便是天上,也未必能找到一个!
大家知道这便是那位能让戏老六大出血的宝贝儿戏子,白芷。若非提前知道白芷是一个男子,单听他的声音,众人必定误以为他是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而且此时,白芷背对着大家,其实大家心里,也正把他当成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一瞬间,掌声雷动,响彻了整个听戏楼的大厅。戏老六当然也笑得更加开心了,第一步棋便能有如此效果,往后的几步棋,更是可想而知了。相信这次的大出血,很快就能回本。
虽然不能看到白芷的正面长相,但从背后的身形,或者说是一个模糊的轮廓,青蝉总觉得,跟他有一种熟悉的亲近之感。
据说他是从遥远的南疆来的,自己怎么可能见过他?莫非真的是因为自己穿了一身男装、他穿了一身女装,然后心里想要上前去调戏他?青蝉想着,赶紧摇摇头使自己的大脑清醒一下。胡思乱想是一种病,严重时是会要命的。
青蝉努力清醒之后,才认真地听白芷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
瞧不尽镜里花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挨不明的更漏。
啊……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一节唱完,众人还沉溺在这绕梁的余音之中时,却见白芷用水袖遮了半边脸,轻轻地低眸转过身来,慢慢站定后,又用凄婉哀怨的眼神扫视了大厅。众人只以为白芷嗓音姣好,这时看到他的正面,才知道,他的五官,几乎是跟嗓音一样好。
真不知道白芷现在的样子,能让多少女子自卑到去跳五行城东南处的西湖。大家听着白芷娇媚的嗓音,看着他的女子的装扮和温婉的眼神,便随着他的戏,一起沉浸在这一份独有的凄凉之中。
所有人都被这种氛围所感染,大厅里一片清冷的安静。正在这时,却听到一个女子同样凄绝的声音,有些惊讶和质问般地说道:“是你!”手里拿的折扇,也同时“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046】 重逢时你的样子
大厅里的宁静被一个女子的声音打破时,大家齐齐地扭头去找寻这个声音的来源。
却见一个穿着男子白衫、束着头发的人在最后一排的台阶处站着。看她的脸色和身材,显然是女扮男装。这女子旁边还有一个胖胖的和尚,正拉着她示意不让她站起来,可她脸上却是一片不为所动的坚决表情。
这女子,正是青蝉,旁边的胖和尚便是花和尚。
花和尚见大家齐齐地往后望了过来,赶紧松开拉着青蝉衣襟的手,然后对着大家嘿嘿一笑,立刻装出一种“其实我跟她不熟”的样子。花和尚袖子里的小猪也趁机露出头来,惊奇的看着大厅里正看向他们的众多人,小小的猪眼里,似乎充满了好奇。
听到那一声“是你”时,戏台子上的白芷也抬起头看向了这边,和大家的目光揉合在一起。
既然她能一眼认出穿成这样的他,难道他就不能同样一眼认出现在的她吗?
站在戏台子中央的白芷,正是七年前青蝉在通庙当铺认识的摇木木,之后还一起在蟠桃山庄经历了不大不小的生死。当时,他们都还只是小孩子,不明白感情的分量。
青蝉第一次见摇木木,便送他了一个“木头”的绰号,其实,他也给青蝉了一个“青虫”的雅号,只是青蝉不知道。在乱影和李三把他们从铁汉的地下密室救出来之后,摇木木送给了青蝉一个陶瓷娃娃,青蝉很开心,便把那个陶瓷娃娃留在了身边。这一留,就是七年,每当青蝉没有玩伴,想起那个叫“木头”的男孩子时,都会拿出这个陶瓷娃娃看上半天。
当时,摇木木本想告诉青蝉,其实他不叫“摇木木”,也不是摇青天和乱影的儿子,只可惜,碍于乱影在场,他并没有说出来。他本来的名字,叫白芷,也就是现在用的这个名字。摇木木,只是凤九桑随便给白芷的新身份的一个称号而已。
也许青蝉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七年未见,再次见到时不是重逢的喜悦,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难道真的是被他刚才唱的那曲戏所感染了?是,又不像是。
戏里面,有着深浓的悲愁。这悲愁,不是一时的疼痛,而是每日每夜都挥之不去、绵延了一个个春秋冬夏的疼痛。无以言说,无以排解,无法稀释,更无法忘却。
是什么样的疼痛能如此荡人心魄、销魂蚀骨?
只有相思。
那么,戏外面呢?是否也有同样荡人心魄、销魂蚀骨的相思?
青蝉直直地盯着戏台子上的白芷,戏台子上的白芷也同样直直地盯着青蝉。二人相视之下,再无多余的言语,忍不住眼中泪光点点。
也许,这就是重逢,这就是喜悦。只是白芷的眼睛里,却没有像青蝉一样,闪着不可相信的惊喜。他的眼光只是淡淡的,充满了让人怜惜的哀愁,仿佛他早已料到她也在这里。即便她在这里又如何,他们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这大厅里的众人?
反抗不过的,是命运,难以回头的,是曾经。
青蝉呆呆地注视着戏台子上的白芷时,也呆呆地迈开了脚步,仿佛一个木头人一般,僵硬地向他走去。
大厅里的众人不解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这个刚到五行城的戏子,与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所以,众人都随着心里的好奇,默默地看着他们二人。
在青蝉的脚步所到之处,众人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路。一瞬间,这条道路已经从青蝉面前伸展到了戏台子前面,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距离,却让青蝉走的异常久远。
大厅里的众人都看到了发生的这一切,凤九桑当然也看到了,她当然也看到了跟青蝉一起坐在后面的花和尚。奇怪的是,凤九桑似乎并没有对青蝉的行为感到生气。如果看的仔细,还能看到,其实凤九桑的脸上隐隐含着些笑意。这一切,似乎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戏老六一直站在二楼看着一楼的境况,此时看到楼下的这一幕时,似乎若有所思,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但是,明白归明白,若是有人阻止了戏老六的发财路,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出来阻拦的。但戏老六也认出了这个小姑娘便是凤九桑带来的青蝉,碍于凤九桑的面子,当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园春看到这一切时,更是吓得目瞪口呆,生怕戏老六怪罪他安排失当。这时,却见戏老六招手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他便赶紧跑到一楼大厅里的凤九桑身边,同样小声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这时,青蝉在戏台子上的白芷的注视下,已经走到了戏台子左边前面第二排的位置。而且,青蝉还在呆呆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正当凤九桑准备站起来走过去拉住青蝉坐下时,突然有一个穿着白衣、拿着折扇的男子拦在了青蝉的面前,只听这男子温婉地笑着说道:“小青娘子,你也来看戏啦?”
这男子,正是荷出尘,那个第一次见青蝉便叫她“娘子”的男人。
青蝉当然听出了这人就是荷出尘,但是她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