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住口,双手扭曲,用力撑着甲板,长发挡在她低垂的脸上,那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海底,又似乎就来自她的身体:“一群罪恶而愚昧的不信神者,竟眼睁睁看着恶魔冒犯天神,袖手旁观……你们都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神判你们全部粉身碎骨于阇衍蒂葬身之处,无一逃脱!你们只用等候,等候……”
她一字一句的道:“等候六支天祭。”
相思身体猛地一颤,眉心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
六支天祭,正是水底莲池中,人鱼星涟撕出自己心脏时的预言!
兰葩抬起头,狰狞的表情和星涟当时如出一辙,她沉声道:“罪恶的人类再一次引起了诸神的震怒!六支天祭将再现人间!而你们,将作为替身,按照神的愿望,一个个悲惨的死去,让六界天主得以解脱,让世界重洗罪恶……”她突然咯咯惨笑起来,那声音像一根绷得不能再紧的弦,猛地断裂了,她也昏倒在甲板上。
众人伫立在甲板上,心中仿佛被一层浓重的阴霾笼罩,再也无法摆脱。一股腐臭气息,从海底深处飘出,萦绕在众人身上,越来越浓。
诸神震怒,生灵涂炭。
六支天祭,将重现人间!
茫茫大海发出悲哀的咆哮,仿佛在一遍遍重复那诅咒般的话语——你们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每一个人,都将成为天罚的祭品。
无一逃脱。
船顶上的黑色云山缓缓渗下,仿佛伸出无数条巨手,要从这里掠人而啖……
第十章、千年古屏尘迷灭
阇衍蒂的血云正沉沉笼罩在大威天朝号上,卓王孙却一早带着步小鸾去游赏海景了。待船一靠岸,两人就上了陆地。
这一带的沙子是乳白色的,沿岸长着不少矮矮的椰子树,零零星星的椰子散落在地上,被白沙埋了一半,海波一洗,显得越发鲜亮起来。
白浪互相追逐着向天边而去,海鸥懒懒的划水飞过。
步小鸾抱着膝,坐在沙丘上,白色的裙子被风微微吹动,似乎是从海水的阳光中浮起的一朵云。
海潮越来越高,快要浸到她的鞋子,卓王孙示意她起身,她却摇摇头,迎风唱起歌来。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唱歌,那歌中也没有完整的曲调或者一句歌词,只是断断续续着一些单纯的音符。
卓王孙想起了华音阁中一个故事:大唐年间,一个眼波带着北极光色彩的女孩,乘着冰舸,辗转来到了万里以外的中原。她像冰雪一样美丽,但是自幼生活在荒岛,只会鸟兽虫语,不懂人言,对人更是毫无机心。后来她遇到了当时的华音阁主。他初见她的时候就承诺要给她一座冰雪的宫殿,让她永远不受任何世间之物的点染。后来,他为她抛弃了二十年常人不可想象的富贵,伴她回到荒岛,用余生所有的日子去实践当初的承诺。
现在的小鸾几乎和她一样,人世间的任何一点点东西,哪怕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会浸渍了她的心。
步小鸾唱着唱着,突然豪兴大发,脱了鞋,就要走到海里去。
卓王孙一把抓住她:“小心打湿衣服。”
步小鸾偏着头一笑:“晒晒就干了。”
卓王孙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怜惜的微笑道:“就这么一点点,我真怕你被海水冲走了。”
一句玩笑,小鸾却有些害怕,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认真的想了想,道:“你在沙滩上牵着我,不就行了?”
卓王孙只有任她,一手拉了自己,一手拾起裙角,小心翼翼的走在水中,海水温柔的拂着她赤裸的膝盖,也托起那散在水中的衣带。她的小手温暖而柔软,紧紧的握着卓王孙,荡漾的波光中,仿佛只是一个太阳光和水气邂逅而生的幻影,只在被卓王孙握在手中那一刻,才具有了形质和生命。
她偷偷看了一眼卓王孙,突然轻唤了一声:“呀!”顿时蹲了下去,握住水中的脚踝,鼻子上皱起许多痛楚来:“咬到我了……”
卓王孙立刻过来,伸手往水下一探,小鸾倏的连他那只手也抓住了,在水中脆脆的笑着:“卓大哥,你的衣服不是也全湿了吗?”
卓王孙把她抱到岸上,从她纤细的小腿上轻轻摘下了一只年幼的海星,问:“疼么?”
步小鸾伸出一只拳头,挥了挥,眼睛笑得像两弯月亮,道:“一点也不疼。”
卓王孙静静的看着她,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熟悉了。
十几年来,步小鸾每月都要喝下数种剧毒的药液,身上扎满数百只银针。尤其每月一次要承受卓王孙向她体内灌输的内力,更是奇痛难当,但她只是安安静静的躺着望着他,等他收功起身,替她擦满头的冷汗时,她就会冲他挥挥拳头,笑着说一句:“一点也不疼。”
卓王孙还在想什么,步小鸾突然发现了那颗海星只要受到外力就会蜷缩成一团,她兴奋的用手将它在沙地上拨来拨去。
卓王孙摘了两根椰树枝,两人就一路在沙滩上走着,一路像赶陀螺似的赶着那只海星。步小鸾看着那只海星在地上越团越圆,突然道:“卓大哥,它好像我吃的一味药啊!”
卓王孙道:“是七毒冰蛤。”
步小鸾眨眨眼睛,道:“它被我打得好可怜,还有我每个月吃的那些虫子……卓大哥,我不想吃它们了,放了它们好么?”
卓王孙将目光转向海天之间一抹淡红的彩云,轻轻叹息了一声:“小鸾,我不会再逼你吃药的,以后也用不着吃了。”
“为什么?”小鸾漆黑的眼睛突然闪亮起来:“哦,是不是我的病好了?是不是?”
卓王孙轻声道:“是的,好了。”
步小鸾苍白的皮肤下边顿时升起两朵幸福的红晕,喃喃道:“真的?”
卓王孙默默的看着她,拂开她额角的一缕乱发:“你不是一直想长大吗?现在可以了。”
步小鸾嘤的一声,扑到他怀中:“卓大哥,我是不是可以长高了?”
“对,你不是老羡慕你秋璇姐姐长得很高吗?你会和她一样的。”
“不止……”她抬起泪眼,笑道:“我要和卓大哥一样。”
卓王孙看着她,眼中的笑意却有些苦涩。
步小鸾垫起脚尖比画了一下,兴高采烈的转了个圈,突然又停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扯着衣带,不再说话。
卓王孙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小丫头又怎么了,怕长得太高,撑坏了卓大哥的房子?”
“我看见秋璇姐姐曾养过许多小猫小狗,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的。但长的大了,就拿去杀掉,扔掉……她说,东西总是小的时候可爱,长大了,就没用了,没人疼了。”她眼巴巴的望着卓王孙,两条淡淡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卓王孙心中一紧,把她拥在怀里,注目远方道:“就是等到小鸾一百岁了,卓大哥也还和现在一样疼她。”
步小鸾安安静静的依在他怀里,像一只睡着了的猫,还轻轻打着鼾。
卓王孙抬起头,海面上云蒸霞蔚,一片瑰奇。
“小鸾,海蜃。”
步小鸾站直了身体,但见辽阔的大海上,五彩的云霞轻轻悬浮着,烘托出隐隐约约的宫殿花园,和海波一起,微微动荡着。
“那是哪里啊?”步小鸾揉着眼睛,嘴里嘟噜着道。
“是大蜃吐气的幻境。”卓王孙望着远方,悠然一笑:“不过,我倒是仿佛曾经去过似的。”
“卓大哥也带我进去好不好?”
卓王孙笑道:“大蜃吐完气,这些宫殿就消失了,倒是找不着的。”
“消失?这么漂亮的宫殿为什么会消失呢?”
卓王孙叹道:“太美的东西,多半不会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也是天意难违。”卓王孙从自己口里听到“天意难违”这四个字,不由怔了片刻。
很早以来,他要杀的人,从没有一个能活在世上;他要留的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带走。步小鸾当然也一样。
直到如今,可以说天下或许还有他不曾想到的方法,但绝对没有他不曾尝试的方法。然而步小鸾的病情却终于到了神医束手、无药可用的地步。
他至今仍认为一切所谓天意,不过是无能为力者的借口。他却是那种制定天意的人。
至于今天他为什么会在步小鸾面前说出这四个字,连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步小鸾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她绽颜笑道:“卓大哥,等我长大了,我要做一件事。”
卓王孙道:“什么?”
步小鸾看着他,想了想:“我能不能先不告诉你?”
“好啊,小丫头长大了总会有些心事的。”这时,远方隐隐传来大威天朝号的汽笛,看样子是要起航了。卓王孙拉起她:“该回去了。”那时已是金乌西坠,两人身后一带斜阳,也融融的化入水中。
来到船下,但见四周斜曛烂漫,可正是天朝号上方,一堆墨云,垂垂如山,直压下来,一圈云障,在船身四周,围成铁壁。这种天气,真是毕生罕见。
然而,这一点怪异,比起他们上船之后所遇到的事情,则算不上什么了。
回船时已是傍晚时分,船上一片漆黑,走廊两边房门全部紧闭,一种迫人的气息就沉沉压在大威天朝号的每一个角落上。
——那是一种垂死的气息。
卓王孙带着步小鸾,无意之间又已行到船尾屏风处。
船尾有灯。地面不时发出几声有节律“咝咝”轻响。
一点暗红的灯光下,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双髻小姑娘正在打扫船尾,却似乎十分忌惮,匆匆扫了两下,就要离开。
“站住。”卓王孙道。
小姑娘吓得全身一颤,抬头看了他一眼,摸着胸口直跳脚:“吓死我了,原来是天朝公子……您叫奴婢有什么吩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你打扫船舱就是这么打扫的吗?”
小姑娘喃喃道:“这个,公子是说……”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那座屏风已经落满灰尘,你为什么不但不擦洗,反而慌慌张张,唯恐躲避不及,难道是偷了东西?”
“没有,没有……”那小姑娘惶恐的摆了摆手:“我,我不敢打扫。”她焦急的四处看了看:“公子,兰葩小姐病了,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卓王孙道:“出了什么事?”
小姑娘捂着脸啜泣起来,断断续续的把上午庄易射杀阇衍蒂的事讲了一遍。
卓王孙沉吟了片刻,道:“这样,我会去看望兰葩的,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怕这扇屏风。”
小姑娘低下头,道:“兰葩小姐买船的时候,我听司礼监的一个小太监说,其实这屏风,是当年三保爷爷一下西洋的时候,从天竺国重金买来的。说是买来,中间的经过却很离奇,还为此死了不少的水手。屏风上边原来是七幅天竺古画,那画……”小姑娘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卓王孙道:“画上有什么?”
小姑娘用力摇摇头,道:“不知道,因为”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因为,凡是看过这副画的人都疯了。”
卓王孙道:“疯了?”
小姑娘道:“是,疯了,全都疯了。”
卓王孙沉吟片刻,道:“看过画的人都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水手、太监、船客……无论是谁,据说只要看这屏风一眼,就像被人用钉子给钉下了,再也挪不开眼睛,半个时辰之后就手舞足蹈,失心疯了。”
卓王孙打量了那幅屏风一眼:“那现在的竹林七贤图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道:“是另一个画师画上去的。据那个小太监说,三保爷爷在的时候,屏风上搭着万岁赐的黄缎子,屏风还好好的,从来也没有作过祟。可三保爷爷走的时候,御赐的缎子就跟爷爷一起归西了。这一下,邪气再也没有人能镇得住。好多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发疯了,还有好多水手被吓得投海自尽……这船都成了鬼船,再没人敢上。后来有人想把这屏风抬走,可是……”她顿了顿,道:“可是……在抬的那天,这扇屏风已经在船上生了根!”
步小鸾吓得“啊”了一声,抢白道:“胡说,屏风又不是树,怎么能在船上生根?”
小姑娘惊惧的摆了摆手:“我没有骗你啊,它真的长在船板上了!一扇屏风,十几个彪形大汉都没能抬得分毫。回去之后,却发现所有人的腰都被震伤,不久就全都死了!从此再没人敢提屏风的事。
直到一年前,朝廷要重修大威天朝号,主持者一面封锁消息,不让屏风的事情外泻,一面暗中重金悬赏,寻找解决屏风的办法。可是赏金一直加到了一万两,却仍没有一个人应征。最后,主持官员都要放弃了,终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画师自告奋勇而来。他说当年他父亲就是被这屏风给活活吓死的,如今他子孙已成人,宁愿不要赏金,也要收服屏风上的妖魔,为父报仇。“
小姑娘说道这里顿了顿,深吸口气,低声道:“于是他在上船那天晚上,用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步小鸾“啊”的一声尖叫,卓王孙轻轻把她搂在怀中,问:“然后呢?”
小姑娘道:“然后他仅仅靠着记忆,用厚漆在那七幅古画上边盖上了竹林七贤图。也许是邪不压正,也许是这个画师的勇气感动了上天,从那之后,屏风果然就沉寂下来了,但是人人都很怕它,害怕那一天里边的妖魔就会破壁而出,重见天日。”
卓王孙微皱了下眉,正要再问什么,只听有人道:“先生,小鸾,我找了你们好久。”
回头一看正是相思,她走上去握住步小鸾的手,然而残留的惊惶还是压制不住的从她脸上透出来。
卓王孙看着她,道:“我已经知道阇衍蒂的事。”
相思猝然合眼,摇了摇头,道:“远不止这样。”
卓王孙脸色微沉,道:“先不要讲,等我把小鸾送回去。”
当他拉起小鸾的手,回头看时,发现刚才那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小姑娘。
不知道她是平空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还是真的被那屏风上的妖魔拉回了画中?
回到房中,相思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从甲板上下来,我觉得头晕眩得厉害,上床就睡着了。恍惚中,觉得海上略有些风浪,空气很潮,海风的声音若有若无,窗外月色却分外明亮,床前就像结了一层冰。
过了一会,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种沉闷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人在走动,后来发觉是有人在敲击什么。似乎十分费力,但动作却很缓慢,好像把什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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