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猩红的波斯地毯铺在平整的黄铜地面上,地毯中央,秋璇抱膝而坐,赤着脚,玲珑的足踝深陷在地毯之中,她脸上的笑容就像是晨光中盛开的海棠。
四只白玉雕成的仙鹤立在铜鼓四角,每一只都衔着一朵灵芝。灵芝放出淡淡的光,映着中央一只横放的玉案。案上摆着一张瑶琴,一尊酒盏。秋璇坐在玉案前,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这哪里还是那个四壁都是破洞、堵着恶臭的鲨鱼皮、随时都会沉没的破铜鼓?这简直就是神仙洞府!
柔柔的珠光映在郭敖的脸上,令他兴起了一阵倦意。
秋璇:“累了吧?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做的,只用跟我一样坐在这里就好了。”
她不知动了一下什么地方,铜鼓忽然传出了一阵吱呀吱呀的闷响。郭敖赫然发现,这面铜鼓并不是一体铸就的,而是由很多巨大的铜片嵌在一起,铜片挪开,显出二尺余深的夹层来,里边被分成大大小小的铜盒,也不知储存了什么。由于鼓面上本就有很多凹凸的兽纹装饰,这两尺余深的夹层便被掩饰得毫无痕迹。
机簧徐徐转动,他们头顶上忽然显出了一个天窗,阳光照了下来。
“你看,根本不用什么鲨鱼皮。”
秋璇又动了一下,天窗消失,整个铜鼓都密闭了起来,静静向海下沉了去。无数个小小的窗口现了出来,每个小窗上都嵌了一片镜子,将海中的情形映了出来。小窗连成一条线,斜过鼓身,就像是一串星光。
秋璇:“你看,它根本就不怕沉到海里。”
她又按了按,其中的一只仙鹤突然动了起来,衔着一个锦礅,放到郭敖面前。
秋璇微笑邀约道:“请坐。”
郭敖无语。
“这只铜鼓,无懈可击。根本不用怕风暴。你用内力轰了三天三夜,实在是见识短浅。”
“……”
“看不到吧?其实我在铜鼓里储存了很多东西呢。”
“……”
“所以我才任由你将我捉了过来。要不是如此,我怎会离开画舫?”
“……”
“你是不是后悔得想打人?”
“……”
不论藻路多远,都会有终点。
终点是一方巨大的礁石
礁石下果然也藏着一座礁山洞府,似乎比刚才那座还要巨大。卓王孙舞空而落时,洞府里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那一刻,那些人身上漆黑的鹤氅黯淡无色。
一株巨大的菩提树攀附着崖壁而生,根深深地扎入了礁山中,枝叶连绵,几乎将整座洞府都遮蔽住了,只在最中心处露出一片天空。菩提树叶就像是云朵一样,笼罩着这座洞府。水滴不住自洞顶垂落,又被树叶接住,阴沉沉的,浓翠得仿佛要化掉。
寂静的佛陀盘膝坐在菩提树下,破颜微笑。他的目光仍然是如此悲悯,俗世的悲苦令他哀戚叹息,但他是欢喜的,因为他终于为众生找到了正觉真如。
佛像抬头,仰视着星光,却亦如仰视着从天上翩然落下的卓王孙。
无数身披黑色鹤氅之人,盘膝坐在佛陀四周。他们似乎在等待佛陀妙悟之后,将佛法讲述给他们听。
那一刻,他们将获得解脱。
但他们却坐在炼狱之中。
洞府里,是一片隐秘的咬啮、爬行之声。无数指头大小的蚂蚁,在他们身上爬行着,不放过他们每一寸躯体。它们从他们的眼、耳、鼻、口中钻进去,再从口、鼻、耳、眼中钻出来。他们全都不言不动,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蚁群的啮咬下分崩离析。
黑蚁如乌云、如黑线,在佛像下汇合,结成一个巨大的巢。它们的巢却是洁白的,就结在佛像足下。
那白色巢穴在风中微微浮动,仔细看去,却是一袭白色的羽衣。
羽衣下,苍苍的白发散开,在蚁巢上空镂下无数银线。这个蚁巢,竟然是结在一个人的身体上。他的身体早就被镂空,成为一个巨大的蚁巢。
老人鹤发童颜,看去就像是一位羽衣飞举的仙人。他看着卓王孙的时候,枯叶般的嘴角挑起,聚起一个微笑。
卓王孙叹息。
“佛坐于菩提树下之时,曰:不成正觉,不起此座。后世因此遂称此为金刚禅坐。你又何须如此?”
蝼蚁满身,啮咬潜形。那是何等的痛苦。纵然是苦行求佛,亦不须如此。
羽衣老者缓缓道:“我为赎罪。”
卓王孙:“何罪?”
羽衣老者仰首。天光透过菩提树垂下来,那是阴郁的绿色。他仙人一样明净的面容上因此落满了阴影:“佛罪。”
卓王孙淡淡道:“佛亦有罪?”
羽衣老者缓缓低头。他仿佛已和黑蚁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整个身体已与蚁巢融为一团。蚁巢是透明的,他体内的器官,仿佛可以透过蚁巢而见。血,在蚁巢中流动着,从他的心出来,再回归他的心。无数黑蚁在他体内爬行着,咬啮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承受着人世间最大的苦楚,但目光却静如沧海。
羽衣老者静静凝视着卓王孙:“你亦有罪。”
卓王孙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我亦有罪?”
老者缓缓道:“你所追寻的,就是你的罪。”
卓王孙微微沉吟。
他所追寻的?
小鸾么?
那一刻,卓王孙的眸中掠过一丝怒意,但他随即淡淡一笑:“那该怎么办呢?”
老者肃穆垂首。
“王请记得。”
蚁巢猛然瓦解,洁白的巢跟洁白的羽衣同时震成碎片。老人的身子分崩离析,所有血脉在这一刻破裂,将白色的巢、衣染成猩红的颜色。刹那之间,他只剩下一具白骨,却用双手捧起那颗血淋淋的心,直直指向南方。
围绕盘坐的大众亦齐齐跪拜,朗声念诵:“请王记得。”
他们猛然坐起。
他们的身体早就在岁月的荒凉中被蚁群掏空,支离破碎。这一用力,他们全身血肉猛然瓦解、坍塌成灰烬。只剩下一颗心,婉莹如美玉,被虔诚地捧在手中。
失去血液供养的心激烈抽搐着,渐渐停止了搏动。
他们指向的,依然是南方。
腥恶的气味充塞洞底,那些巨大的黑蚁们犹茫然地爬动着,将血液、碎肉运向佛陀之像。佛陀仰头望着天上的星光,刚觉悟的欢喜化为悲悯。
卓王孙双指扣在菩提树上。
菩提树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巨大的树身猛然折断。卓王孙身子飘舞而起,看着剑光在绿影中闪现,将菩提树斩成数段。
“佛已经灭度,你又何必再生长,繁荣?”
礁山的山体在菩提树被拔出的瞬间,现出几个巨大的空洞。那是菩提树深陷的根所造成的罅隙。海水瞬间倒灌而入,猛烈的雷鸣声中,令整座洞府顷刻瓦解。
终于,只剩下佛陀仰面,沉入海水深处,看着被重重碧水阻隔的苍天。
魔王青衣,站在他头顶的碧波上,对他微笑。
人间疾苦,都无法令他们动容。
沧海月明。
只剩下,微笑着的魔王,和佛陀。
彼此谛视。
第十四章舞衫歌扇转头空
海面上,无数飞鱼静静地悬浮着,组成一条飞翼之路,笔直通向南方。卓王孙徐步前行,只只飞鱼奉侍着他飞扬的衣袂,伴他走向阳光正盛的方向。
南海。
小鸾,是否会在那里?
郭敖沉默地坐在锦墩上。
觉悟剑心、重出华音阁之后,他虽然没有想过天下无敌,但除了有限几个人,还真没有谁是他的对手。但没想到秋璇这个女子,就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就如他并没有看出来这个铜鼓中还藏着这么多秘密,他也看不出来,秋璇还有多少鬼灵精没有施展出来。所以他只能沉默。
秋璇叹道:“你也不必恼怒,这本就不是一面铜鼓,而是一艘船。这艘船穷极物理,巧夺天工,不识货的也不止你一个。当年卓王孙造好了船,向我炫耀,于是我便说我若造一条船,肯定比他的好。他跟你一样不相信,我就造了这个铜鼓。他笑说鼓怎么可以说是船?鼓在水中如何航行?我就跟他说,所有不相信铜鼓是船的人,都是笨蛋。”
她顿了顿,瞟了郭敖一眼,笑吟吟地继续道:“卓王孙不服,就跟我比赛,看谁的船快。结果他输了。”
郭敖虽然不想说话,但实在无法相信这只铜鼓会快过靠机关行驶的画舫。即便这只铜鼓也装了同画舫一样精致的自行机关,但毕竟是浑圆一块,在水中受到的阻力远比画舫大得多,又怎会速度更快?
他不禁摇头:“怎么可能!”
秋璇冲他眨了眨眼,神秘地道:“你不相信吗?卓王孙也不相信。但是他没有料到,我的船上装了一件东西。”
郭敖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
秋璇按了按机关,突然,铜鼓四周的小窗上映出了一团阴影。
兽首。
铜鼓的左右两端本铸造着两只巨大的兽首作为装饰,其中一只可以打开,便是从鼓面通向鼓内的通道,刚才他便从此进入。另一只却并未打开过,他以为不过是另一处入口罢了。
然而,他又错了。
机簧转动,另一只兽首缓缓凸出,伸在铜鼓外,兽口大张着,像是要吞噬大海一般。
秋璇:“火炮。”
“卓王孙不肯相信,所以比赛完之后,他造的三条船,就只剩下两条了。而且输的心服口服。我的铜鼓虽然只行了一尺多远,但他的确输了,因为他的船连一步都没走得了。若不是他的武功好,只怕连他都一步走不了了。”
郭敖哑口无言。
秋璇:“我还跟他说,别看他武功高强,号称能在水中借水里击敌,中者立毙,跟我这只铜鼓对上,也是一败涂地的结果。别看他的龟息功厉害,要跟我比,还是必输。卓王孙倒是识相,没有再比。”
郭敖连反驳的话都没有了。
铜鼓缓缓升到海面上,突然,一声轻响,顶端的天窗处徐徐裂开一道罅隙,向两边分去,越分越开,仿佛一只打开的贝壳漂浮在海面上。阳光倾泻而下,将鼓内的每一处角落都照得透亮。
秋璇惬意地躺在地毯上,笑道:“你为什么总是板着脸,不肯享受阳光呢?看,这里的阳光这么好!”
突然,一声霹雳在天边炸响。
浓黑的烟尘从海底冲起,莽龙般直冲天际。这变故起得太过激烈,平静的大海都被掀起了阵阵惊涛,向两人涌来。那只铜鼓虽然巨大,受到巨浪波及,也不禁颠簸起来。
郭敖已然站起身。
他目注浓烟冲起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秋璇:“想过去吗?”
郭敖点点头。
秋璇:“我可以帮你。”
她按了按机关,仙鹤再度动了起来,衔过来一只桨。
“你若是想过去,就开始划吧。”
郭敖接过桨,沉吟了片刻,慢慢坐下,开始划了起来。他知道,秋璇必然有办法,令这面铜鼓在海面上航行;但他也知道,如果秋璇不肯说,那他无论怎么逼问、哀求都没有用。
只是这面铜鼓实在太大、实在太重,郭敖运尽了力气,方才令铜鼓缓缓动了起来。
秋璇也不看他,开始往身上涂防晒的花油。
杨逸之扶着礁石,久久无语。
海,是那么平静,海鸥带来的清新空气在夜色中依然沁人心脾,于暴虐之后给人加倍的补偿。月色像是清柔的精灵,为他浅浅吟唱。这样风清月朗的天气,本是最能让他感到轻松的。但现在,他几乎全身脱力,几乎连礁石都扶不住。
那一声,虽未出口,却严重创伤了他的心灵。
主人。
这个词,他从未想象过,能从她的口中说出。
他抬头。静谧的大海仿佛泛起了一阵海市蜃楼,漂浮的白色泡沫幻化成一片败破的房舍。狭窄的街道,污秽的土地,满目疮痍的战劫,永无止境的杀戮。
那是荒城''。 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她恬静的脸上满是痛苦,不顾灾变,瘴疠,污秽,败血,将那个孩子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因不能拯救他而深深自责。
那时,他正倚在城墙下,默默地看着她。
一缕光将她与他贯穿。将这一幕永远镂刻在他心底。不管岁月如何更改,世界如何变迁,她永远都是他的莲花天女。
爱上她,只需要一瞬间。
又或许,需要一生。他亦是那备受灾变,瘴疠,污秽,败血折磨着的孩子,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等待她来拯救。
可如今,她竟然敛衽合礼,对他说:主人。
那一刻,她都眸子是如此空洞,一如他坍塌的世界。
他不能忍受她被恶魔挟持,从此生活在不由自主的空壳里。
绝不能。
他要为她重新拾起剑,杀破七重连营。
为她遍身浴血。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
要破解傀儡剑法,必须要找到施展傀儡剑法的人,逼迫他重新施展一遍剑法,拔除受剑人身上的邪气。
但,如何找到这个人?又是谁对她施展了这么恶毒的剑法呢?
倭寇?
似乎没有别的可能。杨逸之咬着牙,月光在他掌心破碎。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刻骨的仇恨。
远远的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座宫殿。宫殿极其雄伟,殿堂高可十余丈,全是用最粗壮的楠木砌就,镂刻着极为精细的花纹。宫殿中张灯结彩,隐约可见里面正欢歌曼舞。三十丈长的猩红地毯铺在海上,恭迎着最尊贵的客人。
卓王孙徐步入内,只见三位盛装的美人正在殿中回旋起舞。垂地的纱帐后,传来阵阵欢快的乐曲。她们的肌肤微黑,美丽妖娆,好比是天竺古画上的天女。璎珞、流苏、轻纱几乎遮蔽不住她们的曼妙身体,当她们起舞时,媚态横生,妙相天成。
在宫殿的正中间,却是一个深幽幽的山洞。卓王孙缓缓向山洞走去。
山洞中,是五百位同样美丽的女子,正三五成群,曼妙起舞。当他靠近洞口的刹那,所有的舞蹈同时停息。
舞女们静静地站立着,飞扬的轻纱缓缓飘了下来,将她们的脸笼住。她们的笑容仍是那么欢愉,却被轻纱蒙上了一层妖异的阴霾。
她们身上的衣裙缓缓褪落,露出玲珑的身体来。或纤,或秾,或丰盈,或娇弱。五百名少女,就是五百种不同的美,一起妙态必呈时,连神魔都不由得赞叹。
但,她们的笑容忽然融化。
丰肌玉骨,花容月貌,刹那间从她们的身体上脱落。她们的美貌连同她们的皮肤,瞬间蜕了下来,露出皮肤下的血肉。白色的筋络交布,狰狞的血管微微搏动。方才如凝脂堆雪的肌肤,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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