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孙的面容越来越冷,几乎令玉山化为冰雪。
“你,在,求,死!”他一字一字吐出。
杀机,在他的掌心跃动。只有鲜血,才能让魔王平息怒火。
秋璇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一如望向那朵永无机会绽放的海棠。
是不得好死,还是同归于尽?她展颜微笑,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毫无畏惧。
“卓兄,你相信佛吗?”卓王孙回头,只见郭敖正微笑看着他,却已是小晏的容颜。那如诸神精心雕琢的容颜。在如血的玉山上绽放着晴明的光芒。
晏清媚失声道:“不要过去……”她的心愿已了,现在,她只想带他回到扶桑,决不愿意看他对抗神魔般的卓王孙。
郭敖转身:“母亲,你相信佛吗?”那一刹,晏清媚竟无言以对。不信佛,她何须去求二十四种启示?不信佛,她何必苦苦让他复活?
郭敖的眸子照着卓王孙:“唯有佛心,才是真正纯洁无罪。我前生可以舍身救鸽,此生也可以剜心救人。”
卓王孙的目中露出一丝讥嘲:“你?你能救世人?弑父杀母,背信弃义,你无罪?”他冷冷道,“真是天大的笑话。”郭敖沉默片刻,缓缓道:“正因我有罪,魔王开启的炼狱,只能由我来终结。”
他缓缓转身,向那巨大的天平走去。
玉盘的一端,已堆起小山般的心脏。但无论有多少颗,都无法令天平平衡。只因步小鸾的死,实在太过沉重。魔王将杀尽世人,方能平息自己的怒火。
而今,佛就站在天平前,逆着魔王盛怒的目光。他不禁想起在地底看到的那尊雕塑。佛慈眉善目,为母亲讲经,消解她的思念之苦。可他的母亲呢?
记忆仿佛已经过去多年,褪得那么淡。他只记得,母亲是死在自己怀中的,苍苍白发宛如一蓬秋草。那便是他的罪,无可宽恕之罪。
佛微微垂目。躬身。鲜血爆出,心被他从胸腔中生生挖出,擎在手上。秋璇与晏清媚脸色齐齐大变。
佛展颜,微笑。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心,正如看清了自己的一生。
他亦曾是令众生惊惧的魔。峨眉峰顶,他曾残忍地屠戮武林同道,令鲜血染红古刹;华音阁前,他曾发动阁众与天罗教火并,让两个传承数百年的门派,几乎走向灭亡;他亦曾调转剑锋,刺人救命恩人的身体;亦曾用刀锋,将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逼入火海;亦曾当着华音阁众的面,冷静地将姬云裳杀死于长空的秘密公诸于众;甚至,他曾经暴虐地对待秋璇,几乎强行侵犯于她。
他心中的阴霾,曾是那么的重;他心底的罪孽,曾是那么的多。多到连他自己都不忍宽恕。但,这一刻,当他打开自己的胸膛,将心放上天平时,万物众生都发出轻轻的叹息。
他抬头,望向卓王孙:“魔王,天平即将倾斜。”说着。他将心轻轻放到天平上。奇迹,在这一刻发生。
就在那颗心刚刚触及天平的一瞬间,玉盘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掌般,缓缓沉了下去。天平的那一端,步小鸾的身体徐徐上升。
大地隆隆震响,沾满了鲜血的曼荼罗阵,在地上重新绽放出金色的光芒。徐徐蔓延,凝结出八瓣之花的形状。珞珈山顶响起诸天梵唱。
玉山崩摧,莹洁的碎屑卷起千堆雪,八瓣之花绽放出洞彻天地的光芒,这一切恍惚又回到了当年冈仁波吉峰顶的景象。
佛,依旧站在八瓣曼荼罗花中,为神,为魔,为天地万物,为芸芸众生,托起一颗心的重量。他瀚海般的眸子中有无尽的悲悯,静静注目着掌中,那里,曾托起的不是一颗心,而是众生、日月甚至整个宇宙。
漫天光影突然破碎,却是秋璇闯入法阵核心。她扶住郭敖摇摇欲坠的身躯:“你……你怎会如此……”佛的面容在一点一点灰败:“我说过,我只有三月寿命,如今只是少活了几十天而已,没什么的。”
他凝视着秋璇:“我本来不过是想让你陪我度过这三个月罢了。可惜……”他再也说不下去。即使是佛,失去了心脏,也即将不久于人间。
他低头,轻轻念诵:“非魔非劫。不住不空。无尘无垢,莫撄莫从。勿嗔勿爱,难始难终。拈花向君,如是一梦。”
一旁,晏清媚的眼中满是泪水。她知道,这是他在为她说法。
他欠她的,欠一次仞利天说法。于今偿还。
晏清媚的泪光中绽放出幸福的笑意,向他走来。
他的目光开始模糊,却始终盯住她的脸,似乎要铭记她的容颜:“对不起。我不是你的儿子。”
山风凄清,将他最后的叹息吹散,再无余响。
“不。”晏清媚轻轻将他抱起,“你是。”她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只有你,才有这样的慈悲。这,是佛的奇迹。”
她抱着他,向玉山下走去。他的身体渐渐冰凉,她并不在意,一步步走向地底的深坑,走向那地火灿烂的地方:“我会陪着你,永远……”
秋璇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忽然有一丝惆怅。她的手中,有一件东西,那是佛最后的纪念。此生未了蛊。
此生未了。念及这四个字,她忽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卓王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玉盘。
玉盘徐徐升起,在他面前定格,只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小鸾依旧躺在如雪的嫁衣里,月光照在她脸上,透出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的心在颤抖。在那些强行挽留她的日子里,她虽然甜甜微笑,但他此刻才知道,她心底的悲伤与痛苦是那么的多。
卓王孙垂手,一颗破碎的心滑落在地上,在雪白的岩石上溅开淋漓的血迹。他张开满是鲜血的手,拖起她的身体,深深跪了下去。
魔王终于停止了屠戮。但所有人都没有丝毫的欢喜,仿佛他们的心也已被剜出,放在那座洁白的天平上,称量着一生的罪孽。
曼荼罗阵失去了主持,发出几声悲鸣,缓缓归于沉寂。
卓王孙抱着小鸾,跪在天平下,一动不动,直到东方破晓。
曙色照亮了玉山。卓王孙在第一缕阳光的降临处,挖了个小小的坟茔,将小鸾葬下。
他本想立一座碑,但沉吟良久,却仍然想不出该在上面写些什么。相思在他身边,似乎想要帮忙,却终于不敢走近。杨逸之远远望着他们,感到自己不过是个外人。最终,还是没能给她幸福。
到了离去的时候了。卓王孙回头望着那座玉山。一片荒芜,无数幽冥岛人在上面望着他们。
他沉默着,缓缓登船。秋璇站在船下,却没有动身。
卓王孙的眉头皱了皱:“你又想做什么?”
秋璇微笑:“我不走了。”她转身,“我要留在这里。我要治好他们的病,还要在这座岛上种满海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座岛上的主人。”
卓王孙眸中闪过一阵惊讶,但随即沉静了下来:“你决定了?”秋璇徐步走了过来,衣裙摇曳在海波中,宛如一朵绽放的花:“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心中最爱的人究竟是谁。不过,这已不重要了。”
“如今,你我永诀在即,临行的时候,你能不能为我流一滴泪?”她手中捧着一枚种子,微笑看着卓王孙。卓王孙怒道:“你又想干什么?”
“占卜啊。滴了你的泪之后,种下去,就算见不到你,我也能知道你是否平安。”
卓王孙一把将她拉过:“跟我回去!”秋璇挣脱了他,笑道:“下一世,我的脾气若不是和现在一样坏,再跟你回去吧。”
卓王孙凝视着她。秋璇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就要离别了,真的不肯为我流一滴泪吗?”卓王孙头也不回地向船上走去:“若真有下一世,我一定会为你流下这滴泪。”
秋璇眼中忽然有一点湿润:“喂!”卓王孙住步。“这个送给你。”一个东西扔向卓王孙。卓王孙伸手接住。此生未了蛊。
“若是想念我,就找个人变成我的样子吧!”秋璇笑得很开心。
卓王孙窒住,回头。
阳光下,秋璇笑容满面。却也第一次,泪容满面。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见到她。
———————— 华音流韶·梵花坠影
楔子
夜色,沉沉笼罩在海面上,风,沉闷地鼓动着,卷起七尺多高的巨浪,拍打在玄界滩的岩石上。黑色的岩石一动不动,巨浪的撞击在它们身上炸开,形成密集的白色泡沫,将天空布满。巨大的轰鸣声一波又一波地脉动着,像是暴雨中的雷霆一般撼动着这片海域。大海,这个躁动了千万年的巨人,似乎随时都会将这片海滩吞没,拉入海底。
沉沉的夜色在海面上显得那么死寂,那是比海浪更加险恶的威严,似乎在警告着陆地上渺小的人类,不要窥探海神的领域。
玄界滩漆黑的岩石向陆地上伸延,形成连绵起伏的低矮的丘陵群,像是向着大海跪拜的先民像。大海是永恒的王者,从没有任何人真正地征服过它。
它的喧嚣与暴躁证明,1553年,仍是一个海神的时代。
腥咸的海风从海面上吹向海面,余尾掠过玄界滩,带来一阵阵隐约的喧哗。越过漆黑的岩石,攀爬上丘陵顶端,便会发现,海神的时代已在慢慢终结。
夜色,被无数的灯火照亮,在这里,似乎没有昼夜的交替。
丘陵背后,是无尽绵延着的原野,上面生长着古老的树木,鸟道丛生,宣示着这里本是一片荒原。但现在,鸟道已不再见,取而代之的是广阔而平坦的道路,纵横交织着,将旷原分割成整齐的区域。古树被伐倒,在整齐的吆喝声中,被迅速地分解,加工成建筑所需要的原材料。远处的石山在轰炸声中慢慢瓦解,运送石料的车队组成一串灯火的长龙,从山脚一直绵延到海边。黏土被成吨地掘起,制成砖坯,在大大小小的火窑中烧干。而当这些原材料聚集到一起时,一座座壮丽的宫殿便拔地而起。
这是一座恢弘的城池,虽然只是初具规模,但它的伟大与壮丽,已征服了所有见到它的人。
最初完成的建筑,是建在玄界滩最高处的天守阁。它有七层高,从阁顶上,甚至能看到长崎的一岐岛。围绕着天守阁,是三百多处富丽的府邸,分散在城中各处。而在这些府邸周围,除了诸侯与家臣们共同居住的宅邸外,无数商店、旅馆、歌舞伎院、汤浴池等鳞次栉比,正在迅速地从蓝图变为现实。
在灯火的映照下,数万壮丁昼夜不息地劳作着,为这座城池挥洒着血与火凝结的汗水。提供饮食的小商贩们,挑着担子在各个工地上穿梭,不时夹杂着工头们的喝骂声。画着浓妆的歌舞伎在简陋的房子里唱着和歌,为这些连骨髓里都注满疲倦的人带来一丝欢乐。
而在一个月后,关白丰臣秀吉与各位大名即将莅临这里,那时,他们必须为他奉上一座完整的城池。这座城,也将在那时拥有自己的名字:
名护屋。
为此,他们只能辛苦一些,再辛苦一些。
耀眼的灯火将半边天空都照得通亮,连沉默在威严中的大海,都似乎有些惊恐。
海神时代,也许真的要终结了。
这座城池呈半圆型,仿佛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将玄界滩前的海域拢在怀里。加部岛仿佛天然的防波堤,又像是另一只手臂。城池探进海水中的部分,才是它的核心。
那是一座又一座,巨大的造船厂。
四周荒原上伐的古树,小些的才被用作建筑,大些的,全被运到这些船厂里,一桅桅巨大的舰船,便从这些船厂中不断地驶出。
船体巨大且牢固的安宅船,中央稍稍偏后处设矢仓,两舷置八十挺以上的橹以供进退之用。沿着海岸每一里,就有两三艘这种大船。
与安宅船相比船型较小的关船,装备四十挺至八十挺橹,使之可以迅速进退。每艘安宅船周围,都分布着十数只关船,仿佛是护卫守护着安宅船。
比关船还要小的,是小早。橹数少于四十挺。轻捷快便,拥有着关船、安宅船所没有的灵活性。小早仿佛蚂蚁一般布满海面,向海内侧延伸大约一百多丈,都是这种船高高扬起的白帆。
海面上浪涛汹涌,不断地有巨大的船只从远处驶来。那是日出之国国内的大名,奉关白丰臣秀吉的命令,所建造的巨舟。其中,以志摩的海贼大名九鬼嘉隆的“日本丸”和在广岛下水的毛利秀元的“大宅”船最为巨大。
“日本丸”全长约十丈,宽三丈,深一丈余。推测载重量约为一千五百石。
“大宅船”据说可运载大米五千石。
这两艘巨舟驶入名护屋的时候,所有的劳工全都停下来,发出惊叹声。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船只。这两艘船,就像是王者一样,俯瞰着绵延布满海岸线的安宅船、关船、小早们。
劳工们兴奋的呼喊声,甚至将海潮声都压了下去。他们坚信,有了这么大的船,就算是大海,也一定能够征服。
而这一切,全都被天守阁上的一双眼睛收入瞳中。
慢慢地,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只有他,才知道这座城池的使命。
环抱着大海的名护屋,它的使命从他在这片蓝图上画出第一笔时就已注定,会是一座战争之城。它的存在,便是为了源源不断地制造出这些船,这些战船。
海上的风不断地吹来,大海虽然是一望无垠的一片,没有什么不同,但在信风的驱动下,会形成海流。名护屋的位置,就是海流的上游。而下游……
他拿起一只黄铜做的千里眼,向西北望去。浩茫的海面上,沉沉的夜色挤压着,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却仿佛看到了绵延不尽的平原,宽广的河流,堆满积雪的长白山。从这座山越过去,便是富饶而美丽的黑土地。
那里,是他无尽的征途的终结。
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双手撑在天守阁的栏杆上,风从海上狂吹而来,他忍不住将金冠取了下来。长发立即卷入风中,被吹成凌乱。
风,给了他信心。他知道,一个大时代即将到来。那,绝不是海神的时代,而是,他的时代。
低矮的檐角遮蔽住了日光,只留下一些碎裂的幡影。神佛的慈眉善目凝固在木石之上,更显出这座寺院的寂静。
严岛寺并不大,却是日出之国最出名的寺庙之一。出征前的大名们,都喜欢在寺里奉一炷香,祈祷八幡大菩萨能给他们胜利的恩赐。
今天的严岛寺更是拥挤。日出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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