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之沉吟着,缓缓点头。
这实在是他武功中最大的缺点。若是敌人的武功并不高,他虽不用风月剑气,也可伤敌,但这四个人,却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就算他能杀得了其一,却不能杀其三。那时,他只能任人宰割。
他忍不住望了一眼相思。
相思也望了一眼他。
只是一眼,没有惊恐,没有惶乱。
那是想念他,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敌人多么危险,只要有他在,她都毫无担心地信任他。
那是荒城之中,军营之内,十万杀阵,连绵鬼域的经历,所历练出的相知,相守。
只有他,只有她。
杨逸之忽然有了信心。
只要她相信他,他就能带她离开。
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敌人多么危险,只要有他在,她都不用担心!
他淡淡笑了笑。手中的光芒骤然亮了起来。
光华,仿佛不受雨夜的约束,膨大成一团夺目的月华,倏然自杨逸之炸开。火藏忍不住一声惊叫。
寒月般的光芒,侵体而至。他的忍术化成的护身火气,竟不能抵挡分毫!这令他惊恐万分,忍不住倏然后退!
地藏、水藏、风藏显然与他有着同样的感受,也都一齐后退!
杨逸之淡淡道:“你说得不错,我只能杀一人。”
“但此招一出,必有一人死!”
地藏、水藏、火藏、风藏对望了一眼,没有人敢反驳这句话。这个如月般温煦的男子,令他们从骨子感到一种恐惧。没有人怀疑,只要微微一动,寒月便会立即侵入他们的身体,夺走他们的生命。
这种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冰冷,在这一刹那,四位高手都像是冻住了一般,绝不敢动一丝一毫。
杨逸之静静地凝立着,眼中的神光是如此决绝。
他从不愿伤害任何人,但当他决定守护之后,从不吝惜付出任何代价!
慢慢地,他手中光华收敛,轻轻携着相思的手,步入了道旁残损的驿站。
他们消失了良久之后,火藏才感到心中的冰凉缓解了,他啊地一声,忍不住惊呼了出来。
风藏凝视着杨逸之两人消失了的方向,眼神中写满了怨毒。
方才两人离去的身影是那么从容,仿佛不过是春风中携手踏青而已。他们这四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鬼忍,竟完全没被对方放在眼里。
反倒是他们,杀人无数的鬼忍,竟被这么一个温煦的男人吓倒了!这简直是羞辱!
风藏眼中闪动着炉火,几乎忍不住要冲了进去。
火藏悠悠道:“我们为什么要冲过去送死呢!反正主公吩咐我们的,不过是困住他们而已。我们只要守在这里,他们就哪里也去不了了,又何必担心呢?”
他说得不错。经过战火之后,碧蹄馆驿站的确已经满目疮痍。杨逸之跟相思踏入的那座房子,稍微完整一些,却也只不过是能遮蔽风雨而已。两人无论躲在房中何处,鬼忍四人都会看得清清楚楚。逃走的可能性是零。
但风藏就是压抑不住心的怒火,一见到两人语笑嫣然的淡雅姿态,她就忍不住想冲进去,将他们千刀万刮。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恨他们。她只不过才见到他们一面而已,却像是已经恨了千年万年。
炮火几乎已将驿站完全摧毁,从屋子里望出去,一片黑沉沉的天连着雨从破碎的屋顶透下,摇摇欲坠的屋梁掩在凋残的砖墙上,风呼啸着穿过这座房子,罅隙中全是雨的湿冷。
这座房子,并不能遮蔽什么,连目光都不能。
火藏任由他们进入其中,虽是畏惧杨逸之的风月剑气,但何尝不是认为这座房子并涌让他们的境地有任何好转。
站在房中,地藏的杀气,火藏的炽烈,风藏的迅疾,水藏的鬼魅,仍然迫人而来,压迫着他们的呼吸。杨逸之从墙角拾起几张破布,勉强将屋顶裂隙遮掩了一些,雨漏得就不那么紧了。杨逸之脱下长袍,铺在地上,招呼相思坐下。
相思抱膝坐在屋角,脸上满是愁容,她的心事似乎很重,并没有杨逸之那么淡然。
杨逸之望着屋外的风雨,淡淡皱起眉头。
地藏、风藏、火藏、水藏。他有把握在一招之内搏杀其中任何一个。如果只有两人,那么,他可以拼着身体受伤,将两人全部重创。如果有三人……。
他就只能靠奇迹出现,才能胜。但现在,是四个人,他能胜的机会是零。
这四个人,看来早就习惯了协同作战,彼此之间必定极有默契。若是让他们成功联手,也许杨逸之连一个都杀不死。
杨逸之徐徐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他连想了十几种办法,没有一种方法能同时杀死这四个人。
雨丝蒙蒙,闪烁在他的眉睫上。四人仍分东南西北将这座驿站包围住,透过墙上的破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妖异的笑容。幸好,他们实在忌惮杨逸之的风月剑气,因此,尽管围住了驿站,尽管这座驿站破烂的不堪一击,他们仍不敢闯进来。
杨逸之淡淡的神色,在他们看来,却如死神召唤。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尤其当他们处在如此有利的情势之时。
火藏甚至坐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什么。
杨逸之心神禁不住一凛。他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他们在等着雨下大。
水藏的能力必然与雨有关,暴雨之中,他或许能够施展什么特别的能力。而暴雨只会令杨逸之的武功大打折扣,因为雨会让人的行动迟缓,好会阻碍目光,令判断失误。而地藏的驱马攻击威力却不会弱,风藏奇特的轻功也不会受雨的干扰。他看了火藏一眼雨丝竟丝毫不会令火藏的火减弱。
每多等一刻,他完败的机会就大一分!
杨逸之仰起头来,雨密密地下着。这里,会是他的葬身之地吗?
他站起身来,将屋中落的乱石、木梁扫在一处,一堆堆垒了起来。
砖木堆在风雨清寒中突兀地耸立着,仿佛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坟茔。
风藏冷冷一笑。她已看出,杨逸之这人似乎有些洁癖,一定要将身边打扫的干干净净才肯罢休。所有的土灰、砖石全都被收拢在一起,在驿站内形成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土堆。
她最讨厌有洁癖的人了。尤其是她还不得不在淋在雨中的时候。看到房中这么整洁,她忍不住想到这里的雨是多么的肮脏。碧蹄馆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战后尸体堆积如山,无法掩埋,只好架起来烧掉。骨灰在空中扬起,仿佛黑色的劫灰,至今还在飞舞。现在,这些灰全都溶在雨水中,落在她在身上,泥泞而冰冷。
她看到相思坐着的地方此时已被扫的一尘不染时,就忍不住想冲进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滚出去。
但她不能。她必须忍耐,等待着最合适的机会。
无论杨逸之还是四人,都知道他们等的是什么。
是大雨倾盆。
也是杨逸之跟相思饥寒交迫的时候。
但幸好,杨逸之在马匹上放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放了足够的粮食。杨逸之无论打扫房屋还是从马匹上取下包裹,四人都没有出手阻拦。
杨逸之在相思身边坐下,轻轻将包裹递给她。两人隔得如此之近,仿佛能感受到她淡淡的体温。他的心忽然抽紧。
他想到几天前,与卓王孙刚喝过的那杯酒。、
那时候,他和他就像是朋友一样。
如果是朋友,他就该忘掉相思。他,能吗?
不。
因为忘掉后,他便会一无所有。
梵花坠影》第十六章雨涨千村地入湖步非烟《华音流韶》全集2010…08…3011:59:29阅读80评论0字号:大中小订阅
驿站仿佛是一座地狱,困禁着每一个人。
三天,静静地过去了。
阳光破云而出,洒在每个人身上。这座残破的驿站,在明亮的光线中,也仿佛如玻璃铸就,通透无尘。
每个人都仰望着阳光,呼出一口气。
水藏并不失望。虽然没有等来倾盆大雨,他驭雨之力降低了一些,但他是水藏不是雨藏。他所需的水已储满。
足足下了四天的雨,将地面上所有的坑都填满了,甚至在街道上流淌为河流。碧蹄馆的一切都仿佛浸在水中,变成了一座座小小的孤岛。附近山上的洪流滚滚而下,将这里化为一个水的世界。
水藏微笑地站了起来。他感到力量不断地从周围潮湿的空气中涌入他的身体。
地藏驱马缓缓后退,风藏的长袖搅在风中,火藏的身体越来越明亮。
他们在蕴蓄着全力一击的力量,只等水藏的水龙之刀困住风月之剑。
他有必胜的信心。
但就在此时,他猛然发出一声惊呼。
驿馆中空无一人。
他忍不住向馆内疾冲而去。一面气急败坏地想,杨逸之和相思究竟如何逃出他的监视的呢?
地藏风藏火藏听到他的惊呼,也是一惊,本能地跟着他向驿馆内冲去。
这座朽坏的驿馆经受不住他们的冲击,刹那间倒塌,杂乱落着的灰木让他们周身刹那间出现了无数的破绽。鬼忍四人猛然一凛,各自发动了最强的攻击技。
驿馆中刹那间绽开了四朵颜色不同的地狱之花。
他们坚信,没有任何人能躲过他们四人联手一击。
就在此时,一声悠悠的叹息声传了过来。叹息,是从他们头顶发出的。四人一惊,忍不住抬头张望。
杨逸之握着那柄纸伞,一手携着相思,凌空悬于屋顶。水藏忽然明白,他方才为什么看不到他了。就在这时,杨逸之右手猛然光芒乍闪。
四人心头一凛,急忙想努力看清这一剑的去向。但杨逸之这一剑,却不是斩向他们的,而是斩向朝阳。
一剑斩出,漫天阳光都仿佛黯了一黯,接着,光芒猛烈爆发。
鬼忍四人都忍不住一声惨呼,炽烈的光芒聚成了一轮极热极烈的日轮,几乎将他们的眼睛灼瞎。他们急忙闭上眼睛,慌乱地施展出最强的忍术,护住自己的身子。只听哗啦轰隆一声响,整座驿馆被他们击得粉碎。
耳听战马一阵悲嘶,四匹马向东南西北分别奔了出去。
但他们不敢追,因为他们的眼睛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们只能焦急地等待着,足足过了一刻钟,他们的视力才慢慢恢复。
却已没有相思和杨逸之的身影。
火藏忍不住大骂了一声,暴跳而起,想要追赶。但,忽然发现,竟没有路可以出去。
这座小小驿站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冒起了一团奇异的雾气,将周围的景物全都遮住了。天,低得好像要压下来,对面几乎就见不到人。更令人惊骇的是,他们竟渐渐分不清东南西北。
地藏一声咒骂,驱动黑马,向外冲去。蹄声骏急,只见地藏冲得快,回来得更快,几乎将火藏撞倒。地藏一惊,又向对面冲去。但无论他向那个方向冲,都改变不了一点,他只能回到原处。这些妖异的雾气,似乎将他们封锁在这个驿馆里,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出去。
鬼忍四人的脸色,终于变了。
若要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杨逸之一定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他很庆幸自己曾经学过奇门遁甲之术,那些土堆并不是随便摆的,其中暗合阴阳五行之理,加上地上积水的反光,令阵中之人产生幻觉,失陷其中。
可惜时间太短,他无法将这座阵布得很完美,但,毕竟阵法还是生效了。他并不期望阵势能困住鬼忍四人多久,只要有两个时辰,他们俩就能走得很远。
这一次,他保证鬼忍四人再也无法追得到他们。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已经施展出了风月之剑,数个时辰之内,都会虚弱无比,甚至无法保护相思。
相思就坐在他身前,两人骑在同一匹马上。他缆住缰绳的同时,也揽住她。地上全是积水,让他有种错觉,仿佛是行走在湖面上。
平静的湖面映着蓝蓝的天,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马蹄踏过的时候,一串一串波纹浅浅地荡过。她淡绿色的裙子就像是湖面上掠过的一抹惊鸿。
杨逸之甚至可以想像到相思的笑容,倒映在这样的水天之中,该是多么空灵、柔美。
突然,骏马一声惊嘶,人立而起。杨逸之一惊,一瞬间竟握不住缰绳,坠入水中。水底的淤泥溅起,他全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
相思盈盈一笑,伸出手给他,要拉他上马。
他握着她的手,突然,感到一阵冰冷。
仿佛有什么极为锐利的东西,瞬间随着血液侵入内脏。剧烈的痛楚传来,一瞬间,仿佛世界都只剩下一阵痉挛。
他震惊地望着相思,却从她眸子中看到一丝陌生。
她仍然是那么柔婉,清绝,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慌乱。
她不是相思。
绝不是。
他咳着血,倒在泥泞中。
他一直想问,却说不出话来。
相思、相思究竟在哪里?
马上的女子静静看着他。她的仪态,相貌,如果不是相思,还会是谁?杨逸之望着她,就仿佛隔着轮回。
他的血浸在衣衫上,几乎已将全身浸湿。但他却顾不上这些。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她在哪里?
女子淡淡笑了。
杨逸之心中闪过一丝悔恨,他早就该看出来了,相思从来不穿绿色的衣服。她的颜色是水红,如洇在水中一般的嫣红。绿与菊,并不适合她,她从来不是个幽静的人。
女子的笑容逐渐变为傲岸。那更不像相思的风格。等到她说出第一句话来后,杨逸之最后一丝期盼彻底断绝:
“我佩服你。”
这句话普通至极,无论语调还是其中的含义,都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杨逸之豁然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他吃惊地凝视着“她”。
他早就知道“她”有这种奇特的能力,知道“她”化身千亿,不败不灭,但他并没有怀疑“相思”就是“她”。如果没有听到这句话,他至死都不会相信。
易容术和忍术或许会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但绝不可能将一个男人变成女人,而且相似到连杨逸之这样的人,都看不破。
就算此时看去,这个女子与相思的相似度也在九成九之上。唯一的区别,就是语气。这句话早普通,但隐然透出一股雄霸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只有一代枭雄,才会有这样不经意间流露的语气。
如果“相思”早一点说话,说不定杨逸之早就认出“她”来了。他忽然意识到,“她”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莫非“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才缄默的吗?
杨逸之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显然,这个女子,是日出之国的太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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