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正英道:“原是万老弟……”
沙天龙冷冷道:“杨兄,现在可不能称兄道弟了,他可是反叛朝廷的逆贼,你我是朝廷征讨大军的官佐,彼此已成为仇敌!”
万古雷心中难受,道:“沙师兄,小弟投奔燕王,实属情非得已,锦衣卫逼得我走投无路,……唉,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两位不是去镇江府了吗?怎么也进了军旅?”
杨正英道:“说来话长,终日躲避锦衣卫不是办法,正好烽烟匝起,就……”
沙天龙道:“战场上不是叙旧的时候。万师弟你不该依附燕军谋反,若你良心未泯,就随我们去归顺朝廷,愚师兄和杨兄在杨都督跟前替师弟求他情,让师弟戴罪立功……”
万古雷听不下去,岔话道:“我既入燕军,自当忠于燕王。皇甫楠毁了我的家,皇上也并未替我主持公道,这些情形你们都是知晓的。如今两位入朝廷军旅,小弟在燕军效劳,这叫各为其主。但你我自幼长大,总有一段情,私下里彼此仍然是兄弟……”
沙天龙道:“你已成叛逆,不忠不孝,这兄弟之情能大于忠君吗?想不到你竟然走到了这一步,也不想想,燕京弹丸之地,能抗得住中原大军的征伐吗?待叛乱平定之日,你有何面目见昔日的亲友?有何面目对万伯父在天之灵,又怎对得起万家的列祖列宗……”
万古雷板起了面孔,冷冷道:“够了,是忠是奸,不由你我评说。我既然走这一步,自有我的理由,何须旁人指手划脚。两位,告辞!”
他把马头一带,人斜刺里直奔河边。
沙天龙、杨正英也掉转马头,去追赶杨都督。万古雷勒住马,怔怔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心中说不出的一股滋味。没想到从小长大的伙伴,今日竟在沙场上成了敌人!
他的护兵和百户张善明仍跟在后面,他们清楚地听到了双方的对话。
此刻,周围的局面仍然混乱不堪。但杨都督的队伍已经溃败,大批的骑士掉转马头向河边奔,天豹卫的弟兄则在后追杀。
万古雷定了定神,纵马往河边奔去。
当他来到河边时,景象惨不忍睹,他不禁目瞪口呆。大概由于马蹄的不断践踏,河冰被踩裂开了冻,不少敌军骑士被冰冷的水吞没,马嘶人嚎,响彻上空。
不敢渡河的则被斩杀在岸边,尸体如冬天倒掉的枯木,沿河堤睡满。岸边的河水冰面上,涂满了浓浓的鲜血。
然而厮杀没有停止,天豹卫的弟兄追杀着四散逃走的敌人。犹如猎人追逐猎物。
沙天龙、杨正英大约已过了河,但愿他们去了吧,他可不愿意见到他的尸体。
他不再追杀这些亡命的敌军,命令士卒俘获战马,战马是军中最宝贵的财富。
此时,他才见到耿牛,只见他满脸兴奋之色,兴冲冲跑了过来,道:“万师兄,俺天豹卫大获全胜,杀得小子们喊爷叫娘!”
万古雷一笑:“你猜我遇到谁了?”
耿牛大笑:“你把杨都督老小子砍了?”
“不对,我遇到沙师兄、杨大哥。”
“什么?他们怎会到这里来?”
“想不到呀,他二人已入了军旅成了对头!”
“啊哟,在阵上遇到咋办?”
“你说呢?”
“俺不会与他们交手,大家是弟兄呀!”
正说着,朱能命人传令,天豹卫火速向北,会同大军进击郑村坝,直捣李景隆大营。
万古雷立即下令吹起军号,带着俘获的战马,集队赶往郑村坝。行了一程,朱能半途送馒头来,这是蒸软的新鲜馒头,来得正是时候。
万古雷饥肠辘辘,抓起就啃。
朱能笑道:“老弟你立了头功,不到一个时辰就把万余先锋铁骑击溃,这可是个好兆头!殿下决心于午时与敌决战,你们吃完饭赶了去,还正是时候!”
万古雷道:“殿下神机妙算,李景隆恐怕不堪一击!”
朱能道:“李景隆虽无能,但他兵多将多,其中不乏智勇双全之士,不可轻敌。”
万古雷笑道:“我只管厮杀,冲锋陷阵,这用兵之道,有朱兄你谋划,我却省心。”
朱能看看坐在雪地上狼吞虎咽的将士,道:“真难为了弟兄们,空着肚子打了一仗!”
耿牛埋头大吃,顾不上说话。
半个时辰后,朱能传令上路。到达阵地时,蒙古骑兵已经冲入敌阵。
燕王骑在马上注视着战况,方天岳等在后跟随,关中四剑却不见,大概监视宁王去了。
朱能和万古雷来见燕王,在马上行礼。
燕王道:“两位来得正好,李景隆来不及摆开阵势,我就命蒙古三卫杀人敌阵,你们看,能不能冲到大营?”
张玉插言道:“殿下,三卫骑兵只怕冲不破敌阵,敌人势众,后军已摆开阵势。”
万古雷定睛注视前方,只见三卫蒙古骑兵已经受阻,敌骑兵不断从后军涌出,还有更多的步卒像活动的城墙,一排排接踵而来。这样打下去,蒙古骑兵只怕要糟。但燕王和诸将仍沉得住气,自己不便多言。
此刻忽听燕王道:“后军分出两卫,右军出两卫,隐伏在郑村坝左右,听我命令行事,万不可急燥,更不能擅作主张,鲁莽行事。其余各军,按左、前、右、后、中列阵,骑兵当先,步卒在后,各位当知这一仗事关燕军生死存亡,务必奋勇争先,克敌致胜!”
“谨遵台命!”众人齐声回答。
朱能对万古雷道:“老弟,天豹卫当先锋,愚兄率步卒殿后,走吧!”
万古雷拔出神罡剑,运起中气吼道:“天豹卫弟兄们,杀啊——!”
他纵马飞驰,一马当先,冲向密密麻麻的敌人。天豹卫的弟兄高举马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策马飞奔冲向敌阵。
敌军立即派出一支,呼喊着冲上来。
万古雷热血沸腾,与迎面冲来的敌骑首脑遇个正着,他出手一剑砍去,被对方举刀架住。两人错肩而过,又遇上了另一人,万古雷一剑将他戳下马来。紧接着四面八方都有人来攻他,他左闪右避,横砍斜劈,片刻就杀翻下十来个人。但他并未冲到敌人营盘中去,总是不断有人向他冲来,不断地倒在他的马蹄下。
喊声、咒骂声、呼救声、兵刃的铿锵声,飞箭流矢的破空声,惨叫声、马嘶声和荒野中不断刮来的风声……这所有一切声音合起来的喧嚣,震撼着这茫茫冰冻的旷地,他记得小时曾随父亲到过京郊,农夫站在田里弯腰刈稻,那一望无际的金色的田野,像是永远都割不完似的。他现在又有了这种感觉,但刈的不是金黄的稻谷,而是活生生的人。他砍翻一个又来一个,有时一次来几个,他得不断地挥动胳臂,不断地驾驭坐骑,杀,杀,杀,不停地杀。
他不可能停下来,也不可以不杀。
他动了恻隐之心。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你不杀对方就杀你,你把他刺伤他还要来杀,你只有要了他的命,他才乖乖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但这时候,又有人咆哮着向你杀过来。
杀吧,杀,仿佛他生下来就为的是杀人一般。他不想杀也不成。一个人掉进河里,你总得要游到岸边才安全。现在你只有把人杀光,你才能得到安全、得到安静。
最初冲动的激昂之情消失了,他十分冷静地在挥舞神罡剑,平静地看着敌人在嚎叫声中倒了下去。他十分奇怪,敌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就像小时候看农夫刈稻一样,觉得他们永远也割不完。这会儿,他却是杀不完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部下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一个方位。周围全是敌人,一群咆哮着挥舞兵刃的恶人。他们想要他的命,那就纳命来吧,杀、杀、杀,杀!
有人用箭射他,有人拿刀掷他,都被他轻易躲过,他仍然骑在马上,挥舞着他的利剑。
终于,他发觉没人向他冲来,他举左手衣袖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以他精深的内力,居然也在微微喘息。他有了片刻的宁静,便朝周围一看,争斗仍在继续,数不清的人在相互砍杀。不断有人不是往前栽倒就是往后跌倒,更多的人是在地上决战,骑兵们也混杂其间。
突然,有一骑向他冲来,高喊:“万大人!”他身后有五骑在追他。这就是天豹卫的百户张善明。他立即带马过去,迎战追来的五骑。
张善明身上满是血迹,喘了几口粗气,挥舞他的马刀去助战。然而那五骑已经一个个翻身落马;被万古雷统统砍翻。
张善明一指左侧十来丈处,有几十名天豹卫弟兄苦斗百多名敌军,万古雷不加思索地冲了过去,瞬间就劈翻了三人。他出剑极快,劲力又足,一般的骑士,怎当得起他的一剑。
盏茶功夫,他救出了数十名弟兄。其中就有他的护兵。他当即带着他们,朝人多的地方冲去。一切和刚才一样,杀、杀、杀,不停地杀。他身后的骑兵越来越多,成了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不久,他和耿牛相遇。耿牛身后也有一队骑士。
两股合一股,向敌人纵深处杀去。他们的英勇引起了敌方主帅的注意,立即便有两个铁骑,从后备营中冲出,将他们围住。
马鸣人嚎,又是一阵激烈的交锋,他和耿牛左冲右突,搅乱着敌人的阵势。
敌骑中的一个头目找上了他,这是一个中年汉子。两人交手五合,不分胜败。
这是他初次遇上个硬手,正欲再与他相斗,却被耿牛冲上去一刀,砍断了那人的马头,也砍中了那人的肩膀,一声不哼跌下马死了。
万古雷不及多瞧一眼,又遇上了三个敌人。招架、攻击、勒转马头,他轻易地打发了他们。然而又有大批骑兵冲来,他眼看天豹卫弟兄有好多人躺倒了地上,一股怒气在心中腾起,平静的心境消失了。他咬牙切齿带马冲了过去,毫不留情运起七成功力,一剑一个,决不再出第二剑。他只有把敌人像割稻谷一样不停地放倒,才能让天豹卫弟兄弟留下几个。
两千来个敌人骑兵溃退了,他和弟兄们似乎又有了喘气的机会。瞧瞧跟着的弟兄,比刚才还多。这都是后来集中过来的弟兄,先前的弟兄至少损折一半。他约略估计人数,不下千余骑。看看四周,数十万人在厮杀,黑压压的人群看不到边。观此景象,燕军并未取胜,敌军也未溃败,他和弟兄们又要去冲杀。
这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功夫,敌军又有一支骑兵冲杀过来。
他高举神罡剑,高喊一声:“杀——啊——”迎头冲了上去当他击溃了敌军,擦试着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查看他的弟兄还有多少人时,发现天色更加昏暗下来。北国冬天黑的早,莫不是已近黄昏?正在此时,他清楚地听到了敌方两翼有整齐的呐喊声隐约传来。
他高兴地高声对弟兄们说道:“后军、右军的四卫弟兄已从两侧杀进郑坝村,大家随我冲大营,今日能打败敌军!”
“杀——!”他高喊着向中心地带冲去。
“杀——!”弟兄们争先恐后,纵马飞奔。
又是一场激烈的厮杀,万古雷率天豹卫突破敌人摆在中军的阵式,敌人大乱起来。
万古雷明显在感觉到,敌人即将崩溃了。
他回头张望,只见己方步卒如波浪席卷而来,天豹卫不怕孤军深入,遂鼓动士卒,拼命向中军大冲去,砍杀那些敢于阻路的敌人。
天渐渐黑暗下来,敌军已失去了抵抗的信心,正所谓兵败如山倒,一旦士气消失,勇士就变成了怯战的懦夫。他们掉转马头,没命地逃跑。那些没有坐骑的步卒,如退潮的浪泄了过去。他们张慌失措,丢盔弃甲,拼命地奔逃。当官的喝斥、威吓已失去力量,不久就连官员们也急急奔逃,如丧家之犬……
“咣——咣——”锣声在远处在近处响着。
近处是敌人的锣声,远处是自己的锣声。
万古雷勒住了马,天已完全黑下来了,这一战结束了,殿下已命鸣金收兵。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还剑入鞘,不用再杀人了,至少是现在不杀了。
掉转马头,喊了声:“耿师弟!”
耿牛在身后答应:“俺在这儿。”
“收兵回营!”他如释重负地说道。
“弟兄们,回营啦!”耿牛大吼。
他的中气仍然这么足,声音吼得几里外都听得见。从声音中判别出他似乎很高兴。
“师兄,俺胜了吗?”耿牛和他并留而行。
“胜了,敌人已被击溃,只可惜天黑得早了点儿,要不定能冲到李景隆的大帐去!”
“嘿,俺今日不知砍倒了多少人!”
“两个多时辰的大战,天豹卫弟兄大概损折了不少、但敌军伤亡就更多了。”
“俺天豹卫少了原来那四百弟兄,要是他们在,今日早冲到了大营!”
两人边说边走。燕军来不及支起营帐,只能随处坐卧。他们找了块人少的地方,停下来歇息。这旷野当真荒凉,没有树没有草,不能生火取暖。万古雷和耿牛背靠背坐在地上。
北风阵阵,砭人肌肤,人人缩成一团,相互挤着御风取暖。万古雷下令清点人数,据报告只有七百多人,估计有的散失在附近队伍里,只有等天明再收拢。
万古雷想入定调息,但却静不下心来。下午的激战胜过上午,倒在冻土上的双方士卒,不知有多少人,事后想起令人不寒而栗。
唐诗云:“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他深深叹了口,听见靠在他背上的耿牛,已发了鼾声,便也制止自己胡思乱想,闭上双目入定,明日还有大战,他必须保有精力。
一大早,探子来报,李景隆已连夜逃走,扔下了辎重粮车,直喜得燕军将士额手称庆。
万古雷心情舒畅,忙着召集走散的士卒。等所有人到齐后查点,只剩下了三千来人。
再看昨日争战地,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朱能过来找他,说殿下没有采纳众将乘胜追击李景隆的方略,李景隆虽败,实力仍足,敌情不明,不能冒险追击燕王又体恤士卒疲惫,决定回师北平,解城下之危。
听说回北平,万古雷十分高兴。
朱能又道:“愚兄替贤弟请功,殿下只点头不语。待议事完毕,殿下只留下愚兄,说有人告贤弟在阵前放走故旧熟人,致使敌前锋杨都督逃过河溜走,不知可有此事?”
万古雷一愣,道:“放走杨都督倒未必,小弟遇到了幼时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彼此说了两句话,他们就走了,这……”
朱能道:“难怪愚兄替贤弟辩解,殿下说,私情不能大于国事,要愚兄多开导老弟。”
万古雷叹气道:“我总不能把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杀掉吧,这样干我还是人吗?”
朱能道:“换了愚兄也会这么做的,此事老弟不必放在心上!”一顿,又道:“贤弟与朋友说话时,身边可有什么人在?”
万古雷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