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剑平等即将远征,众女都揣着心事,谁也笑不起来。罗斌之母舒玉琼,黎成之母张氏更是郁郁寡欢。
不久菜饭端上,西门仪举酒杯,预祝大家平安归来。几杯酒下肚,钟玉桃、丁小菊便操琴唱曲。她们唱起唐代诗人王昌龄的(从军行),一人一遍,合起来一遍,将诗套进曲中,在内行的万古雷听来,也算勉强过得去。
钟玉桃先唱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唐人打击边疆人侵之敌,不获全胜不回营。虽然诗句与万古雷所处境况大不相同,但杀敌立功的英雄气概却是古今相同的。
她们唱得声情并茂,意气飞扬,使座中的男儿们一个个血脉贲张,热血奔流。
有好长时间在家没有相聚过,这实在是难得的一刻,都十分珍惜这不可多得的时光,因此一个个情绪都活跃起来,一扫餐前之郁闷。
喝彩声中,钟玉桃笑道:“万大哥,该你唱上一曲了吧。我总忘不掉你在秦淮河上唱的(阳关三叠),当时我们在艳芳号上,只能远远听着,今日你领个头,我们来和如何?“众人都拍手叫好,万古雷笑道:“好,我来领头,你们奏琴吧!”
钟、丁二女一个弹琴一个吹萧,万古雷喃喃道:“自古伤别离,你我命运多舛,所幸大家总是相聚在一起,但愿今后离别少些,多有些相聚的时候……”一顿,引吭高歌:“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紧接着众人唱道:“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
历苦辛、历苦辛,依依顾顾念不忍离,泪满沾巾。
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
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
日驰神,日驰神。”
最后之“谁相因”,意思是“谁人可依靠”,“日驰神”是指“神思”飞到所思念的人儿那里去……
万古雷忘情地唱着,眼眶也湿了,他的心越过窗外,越过厚厚的城墙,飞向京师,飞到日夜思念的娇娇那儿……这种刻骨的思念,此时是如此强烈,他真想破门击去,不顾一切。然而他只能有伤心的思念和绵长的痛苦……
歌儿唱了一遍又一遍,姑娘们的泪水如清泉般流了下来,终于泣不成声地落了下来。
万古雷倒吸了一口冷气,从沉思中醒过来,举起酒杯道:“各位,短暂的离别是为了今后的长相聚,只待杀进京师,大定天下,你我便有出头之日,莫气馁,莫伤神,来,满饮此杯,为郭兄、曹兄、罗贤弟、耿贤弟送行!”
曹罡大声道:“说得好,今日别离是为明日的相聚,莫再眼泪巴巴的,喝酒!”
这话确实很对,为了今后,现在就得忍痛别离,大家举起杯,一干而尽。
钟玉桃等诸女一抛离愁,谈笑风生,一时间大家兴致高了起来。
饭毕,众人离家而去,男的回兵营,女的回王宫,互道珍重而别。
第二日一早,万古雷准备上路,出了大帐,却见郭剑平等人在帐外等候送行。
李杰牵着两匹马,笑嘻嘻站在五丈开外。
郭剑平告诉他,朱能命李杰带十人随同他前往,李杰家就在顺义县,熟悉当地情形。
万古雷不愿多停留,徒自引起伤怀,便一跃上马,道:“兄弟们,多保重!”
大家齐声道:“万兄保重!”
万古雷一带马颈,头也不回出了大营,心中却是难受已极。他不能和兄弟们共患难,却跑到安静处去训练士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却想不出个缘由。
校场口,朱能骑马站在那儿,说为他送行。两人并辔而行。朱能似有话要说可又不开口。万古雷待行出十多步后,请朱能回去。
朱能道。“老弟,招募训练士卒是一件大事,至关重要,与李景隆决战后,就需要补充,因此给老弟的时日不多,望老弟尽心尽力!”
万古雷道:“小弟明白,但请朱兄放心。”
朱能道:“这事关乎老弟前程,愚兄这才再三叮嘱,望老弟不负众望。”
万古雷听出他话中有话,道:“关乎小弟前程之说,此话何意,望兄明告。”
朱能道:“殿下企盼有精兵作补充,老弟把士卒训练得好,必受殿下赞扬……”
万古雷听出这不是理由,朱能不愿意说,拿话搪塞他,便道:“就这么回事吗?”
朱能道:“好吧,愚兄实话实说,但老弟不可发火。此次德州之行,老弟与何人见了面?是不是私下里交谈了?”
万古雷坦然道:“不错,有这回事,小弟在李景隆处碰到了故交,他请我去见了面叙旧,这有什么不对吗?”
“能告诉愚兄,他是何人吗?”
“他叫公冶勋,皇上亲军掌印,与我是亲如兄弟的朋友,未料能在德州相逢,叫人感慨!”
“谈话间老弟有没有涉及燕军机密?”
“呀,难道怀疑我是好细吗?”
“没有没有,愚兄只是随口问问。”
“我们讲的私事,从不涉及双方机密。”
“他知道你和方大人各呈一封书信给李景隆吗?这一点至关重要,望老弟实话实说!”
“没有,我揣着的书信是当众呈递给李都督的,方天岳还揣着一封书信的事。我并来对公冶兄提过。朱大哥如此盘问小弟,不信任吗?”
朱能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这就好这就好,我知道衍法师都不信老弟会这么做。请老弟莫生气,并非老哥哥不信任老弟,从见到老弟那天起,愚兄就十分信任老弟,今后也决不会改变!好,愚兄不送了,大军明日开拔,还有好多事要做,望老弟保重!”
朱能走后,他的话扰乱了万古雷的心思。
和公冶勋见面的事,知道的人很多,但那是李景隆一方的人,自己一方的就只有六个人。不用说,定是方天岳禀告了殿下,使殿下起了疑,所以把他打发到顺义县府去训练士卒。
果真是方天岳搬弄是非吗?
方天岳是这样的小人吗?
且慢,上次碰到沙师兄杨大哥的事,方夫岳并不在旁边,那又是谁告的状呢?
也许,是石宏、黄浩东告的状,他们俩因比武的事一直怀恨自己。不错,八成是他二人。他们一个是王宫侍卫的总教习,一个是副总教习,随时都能见到殿下。
这样一想,也很有道理。其实,何必去追究谁告的状,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
他扬鞭赶马,把这事抛诸脑后。六十多里的路程,午后便到达。
县太爷和一位姓朱的千户在城门口迎候,把他请到了县衙门旁边的一幢四合院下榻,当晚又设接风宴招待他。
夜间涉及公事,朱千户说,他在顺义县府以及比平府周围募兵,已得四千多人,分驻扎在西门外营房中。手下几个百户仍在外县招兵,不时送三五十人回来。
万声雷问他有没武功好的勇士,他说有四十五人会武功。
吃完饭,万古雷和李杰探望李母,李母与其兄住在一起,就在城关四街。
黄知县听说李杰生母就在本城,连忙请李恕罪,说他一点不知晓此事,因此说什么也得跟李大人一起去拜望“老寿星”。
一个知县是个正七品,李杰这个副干户是从五品,足足高了三级,难怪他如此殷勤了。
李杰从离家进北平府从军后,一直未回来过,只不时找人捎些银两回来。家中人不知他做了什么官,只知他在军旅。
一行人来到城关西街上李杰舅父的家门前,舅父张长贵开了个木匠铺,李杰之父阵亡后,张长贵收养了母子二人,李杰从小就帮舅父干活。此时跟随县太爷来的差吏已经进院喊人那家伙莽撞,进院就咋呼县太爷到,李大人到、万大人到,吓得木匠一家跌跌爬爬跑出大门外,果见一大帮官爷,不知为了什么居然站在他的店铺前,慌得连忙下跪,却被人一把拉位,听人叫道:“大舅,是我,李杰呀!”
张木匠一抬头,可不是外甥李杰吗?你瞧他身着戎装,威风得紧,不禁又惊又喜。
县太爷忙走过来一揖:“老人家,下官有礼了,不知老人家居此,下官未来问安……”
张木匠吓得一哆嗦,赶紧要下跪,这年头县太爷怎会向草民百姓行礼,真是怪事,草民百姓可是承受不起!但他没能跪下,被李杰拉住,搀着他由侧门走进了小院落。
李母张氏和嫂子站在天井里,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吓得相互挽手,战战兢兢瞧着门外。张家的两个儿子也愣愣地站在厢房门口。
李杰当先从过道里走出来,一见母亲便连忙走过去跪下:“娘,儿回来了!”
李氏“啊哟”一声抱住了儿子的头,大声哭了出来。万古雷、黄知县随后走进,惊得张氏和儿子要来下跪叩头,被黄知县连忙止住。
“使不得,使不得,下官不知各位居此,未来问候,望夫人恕罪!”
张氏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是木匠老婆,从来没人称她一声夫人,听起来十分刺耳。
万古雷也来向李氏、张氏行礼。黄知县也跟在万古雷后面,向“老寿星”请安。
其实,李杰他娘不过四十六七岁,与这位县太爷相差不大,惹得李杰好笑。
当下大家进客室坐下,护兵都站在院子里,小天井显得拥挤不堪。
李氏毕竟是百户之妻,见过些世面,与万古雷、县太爷娓娓交谈。张木匠也读过书识过字,只因家贫操木匠为业,一家人勤勤俭俭,日子也还过得去。待李杰从军有了饷银带回,张木匠改换了铺面,以售木器为主,不再制作。李杰的两个表弟张超、张鼎不胜钦慕地注视着当了官的表哥,他二人早已成人,也习过拳脚,为全家生计,留家干活。他们还有个妹妹,李杰也有个妹妹,被叫出来见客。
李杰当了副千户,给李家张家挣来了面子,连县太爷也亲自到家里拜访,明日便会传遍街街坊四邻,人人都将对他们刮目相看。
万古雷见张家院子又破又旧,幸而他来时早有准备。于是便道:“县城里有无人家出售房屋,比这个院子大些二……”
话未完,县太爷就对站在院子里的跟班叫道:“城里有人卖房吗,李大人要买,快去打听来回话!”
衙役答应着走了。李杰奇道:“万大人,你要房来何用?咱们在这里住不长呀。”
万古雷一笑:“到时你就明白了。”
张超、张鼎交头接耳小声嘀咕一阵,对李杰道:“表兄,你们是来招兵的吗?”
李杰知二人心意,那年他离家,两兄弟就想跟着去,被舅父骂了一顿,说你们都走了,谁来干活养家,等你表哥混出个模样再说。事情过三年,不知舅舅怎么想。
因道:“表哥与万大人来此训练士卒。”
张超忍不住道:“让我跟表兄去吧!”
张鼎忙道:“我也去!”
张木匠当着官爷的面不敢骂儿子,瞧李杰熬出了头,他也有些动心。如果两个儿子跟着去干一番事业,熬出个出身,也是兴大门庭的好事。瞧瞧人家李杰,也就出去了三四年光景,官就做得比县太爷大,两个儿子自小就喜舞枪弄棒,不妨就让他们去试试。可是这年头燕王与侄子争天下,两军征战风险未免太大,要是两个儿子都阵亡了,那将来靠谁养老?
他举棋不定,东想西想,又想只让一个儿子去,一个留家,但留谁谁不干,儿子脾性与老子一样,倔起来像个驴,真不好办……
李杰知道舅父的心思,便道:“两位表弟,这事明日再说,今日有贵客,不好说家事。”
接下来他岔开话题,说起守北平的事,徐王妃和世子两位殿下如何亲到城头督战,全城军民包括妇女在内,如何万众一心守城,直听到黄知县和张家老少,不时发出惊叹。
李杰的妹妹李小玲十分向往地问道:“哥哥,你亲眼见到王妃殿下了吗?”
李杰笑道:“天豹卫留下四百精英守城,天天进出王宫,自然是时时见到王妃殿下的。”
“呀,给我们说说王妃什么模样!”
“这个嘛……哎哟,我说不来……”
万古雷笑道:“王妃殿下端庄贤淑,平易近人、从不轻易叱责宫女太监,处事公正,这样说够了吗?如果不够,今后带你进宫自己看吧。”这话他不过随口说说。
李小玲十七八岁,接触生人有些害羞,红着脸道:“真的吗?可别哄咱!”李母道:“万大人何等身份,怎会哄你?小孩儿家,真不懂事!”李杰笑道:“现在忙着争战,没闲空带你去,以后有的是机会,万大人岂会哄你?”
万古雷心想,她认真了,下次去北平定把她带上,别让一个孩子失望。因道:“放心,小妹妹,待此间事了,愚兄带你去北平。”
黄知县心中十分惊诧,原来他们出入王宫如此便利,以后千万别慢待了这张木匠家。
李小玲道:“真的?”
万古雷未及回答,张莲道:“还有咱!”
万古雷笑道:“好,两位妹妹一起去!”
两姊妹欢喜不尽,自小长大她们未离家门一步,两人咬着耳朵叽叽喳喳笑个不已。
此时,衙役回来了,禀道:“大人,就在这条街中段,有一董老太爷已离开北平府,托人出售在顺义的一份产业,要价三千两……”
万古雷见时候还早,站起来道:“走,瞧瞧去!”说着拔腿就走。
黄知县、李杰忙跟着出去,万古雷回头不见张木匠和李母便对李杰道:“请你舅和婶母一起去瞧瞧,听说路不远。”
李杰忙回去叫上全家,李母、张木匠夫妇甚是惊讶,但万大人叫去不敢不去,遂赶忙起身,张氏兄妹和李小玲更是喜欢,先一步跑了出去。卖房人家只隔着二十几家的距离,还未走到,张木匠就知道是谁家的房了。这是本城大财主董家的房屋,朱漆大门,有两进院落,宽敞整洁,院中有花台,植满了花木。
大伙儿在管房人带领下,里外转悠,为屋中的家俱摆设赞叹。在张木匠眼中,这可是一辈子也不敢想的住宅。心想毕竟是做大官的有福气,说买就买,三千两银子就像他掏出三两银子一样,不禁暗暗叹息。
在万古雷眼中,这房屋实在不起眼,但足够李家、张家这几口人住了,三千两银子价高了些,分明抬高了价,但也不必计较。
他对李母道:“婶母觉得这房子如何?”
李母早就赞叹不已,顺口道:“这房子宽敞明亮,又雅静,真好极了。”
万古雷又问张木匠夫妇:“两位觉得呢?”
两夫妇异口同声道:“好极好极!”
万古雷道:“既然三位说好,买下吧!”
黄知县忙问管房人:“这房怎值三千两银子,董老太爷要是在,不会这么喊价,你不看看是指挥使大人要买房吗,怎能漫天要价!”
管房人忙道:“是,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