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道“我姓周,叫周婷,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
傅红雪第一次发觉她笑得竟是如此纯真,因为她已将脸上那层厚厚的胳粉洗净了,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她知道他在看她:我没有打扮的时候,看起来是不是像个老太婆?”
傅红雪道“你不像。”
小婷笑得更欢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的。”
她皱了皱眉道“你来的时候样子好可怕,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快死了,我随便问你什么话,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
她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
傅红雪沉默。
她也没有再问,她久已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拒绝,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对于这个无情的世界,她几乎已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问,因为……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也轻轻打了我一下.却没有像别人那么侮辱我,你还乎白无故的给了我那么多银子。”
对她来说,这些事已经是很大的恩惠j已足够让她永远感激。
“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我一点也没有用就算天天买鸡吃,也够用好久了.所以你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是个卑殿下贱的女人,为了五钱银子,就出卖自己。
可是她对他—无所求,只要他能让她照顾.她就已心满意足,比起那些自命“高贵”的女人来,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
她出卖自己☆只不过因为她要活下去。又有谁不想活下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忽然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酒?”
小婷逼:6这里没有,但是我可以去买。”
傅红雪道:“好,你去买,我不走。”
病人中不该喝酒的。
他为什么要喝酒?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可是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喝醉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他肯留下,无论叫她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人活着就该奋发因强,清醒的作人,绝不能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这些话她全不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从来也没有人给过她机会让她爬起来。
对她来说,生命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复杂,那么高贵的事。
生命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又怎么能对她有太多要求。
傅红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无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买,买了一次又一次,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她非但从来没有担绝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买酒的地方却不太远。
傅红雪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
那天他给她的只不过是些散碎的银于,因为他身上本来就只有些散碎银子,他—向穷,正如他一向孤独。
可是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的钱是哪里来的,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那是在一天晚上,她有了几分酒意时说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他的感觉又岂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得再吃到的老母鸡,可是她回来的时侯,他已走了,没有留下二句话就走了。
酒瓶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痴痴地站在床前,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连动都没动。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她拈起来,包好,藏在怀里,然后就又出去买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
她为什么不能醉?
博红雪没有醉,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没有目的,也币辨方向,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越远越好。
也许他们本就已沉沦,但他却还是不忍将她也拖下去。
分离虽然总难免痛苦可是她还年轻,无论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会忘记的。年轻人对于痛苦的韧力总比较强,再拖下去,就可能永远无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然后又开始往前走。他没有吃过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猬,远远就可以嗅到身上的恶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帕包的时候。
绣花的纯丝手帕,是她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手帕里包着的,是几张数目并不小助银票,和几锭金镊子,这也是那天从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来的,他随手放在怀里,早已忘记,是他的病发作时,不停的痉挛扭曲这些东西掉了出来,被她看见,抽就用她最珍爱的一块手帕为他包起。为了五钱银子她就可以出卖自已,甚至可能为了瓶酒就出卖自己可是这些东西她却连动都没有动过。她宁可出卖自己,也不愿动他—点东西。
傅红雪的心在绞痛,忽然站起来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却已不在了。
小屋前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其中还有戴着红缨帽的捕快。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别人没有人理他,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
“这小屋里住的本来是个胰子,前天晚上却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
“为什么要抓她?她为什么要逃。”
“因为她杀了人。”
一杀人?那善良可怜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
6她杀了谁?”
“杀了街头那小酒铺的老板。”乞丐探拳作势“那肥猪本来就该死。”
6为什么要杀他?”
“她常去那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连生意都不做了,酒瘾发作时,就只好去赊,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
乞丐在笑“因为那肥猪居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猪自然喜心翻倒,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乘她喝醉时就霸王硬上弓,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竞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肉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他还想再说下去听的人却已忽然不见了。
乞丐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这中头的怪事真不少,婊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杀人,你说滑稽不滑稽?”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一场。四
傅红雪没有哭,没有流泪。
街头的酒铺正在办丧事,他冲进去,拿了一坛酒,把酒铺砸得稀烂然后他就一口气将这坛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条陋巷中的构渠旁.
也不知为什么,她连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却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
她究竟为了什么?谁知道?
傅红雪忽然放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T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I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击?最多也只能从这个泥掉逃人另一个泥淖中去。另一个更臭的泥淖。
傅红雪还想再喝,他还没有醉,因为他还能想到这些事。
——明月心和燕南飞是为了谁而死的?—小婷是为了谁而逃?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陋巷。巷外正有一匹马急驰而过,健马惊嘶,骑士怒叱,一条鞭子毒蛇般抽了下来。
傅红雪一反手就抓住了鞭梢。他狂醉,烂醉,巳将自已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他毕竟还是傅红雪。
马上的骑士用力夺鞭,没有人能从傅红雪手里夺下任何东西,“卜”的一声马鞭断了。
傅红雪还站着,马上的骑士却几乎从鞍上仰天踩下去,可是他的反应也慢,甩蹬离鞍,凌空翻身,奔马前驰,这个人却竞稳稳地站在地上,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博红雪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去看,现在他唯一想看见的,就是一坛酒,一坛能令他忘记所有痛苦的烈酒。
他就从这个人面前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样子笨拙而奇特这个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见到鬼一样.
他立刻大喊“等一等。”
傅红雪不理他。
这个人又问“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这人突然反手拔剑,一剑向傅红雪肋下软肋刺了过去,他出手轻灵迅急,显然也是武林中的快创。可是他的剑距离傅红雪胁下还有七寸时,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颗大好头颅竞已被欧成两半☆
人倒下,刀入鞘。傅红雪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个人一眼。
夜已根深,这小酒铺里却还有不少人因为无论是谁,只要一进来就不许走。
因为傅红雪说过:6我请客,你们赔我喝,谁都不准走。’
他身上带着令人厌恶,血腥令人害怕,那满把的金银却又令人尊敬,所以没有人敢走。
他喝一杯,每个人都得陪着举杯,外面居然又有两个人进来,他根本没有看见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这两个人却在盯着他,其中有一个忽然走到他对面坐下。
他举杯☆一饮而尽,居然还是没有看看这个人.连一眼都没有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嗯,好酒量。”
傅红雪道“嗯,好酒量。”
这人道“酒量好,刀法也好。”
傅红雪道“好刀法。”
这人道:“你好像曾经说过,能杀人的刀法,就是好刀法。”
傅红雪道:“我说过?”
这人点点头,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杀的那人是谁T”
傅红雪道:“刚才我杀过人?我杀了谁?”
这人看着他,眼睛里充满笑意,种可以令人在夜半惊醒的笑意“你杀的是你的大舅子。”
博红雪皱起眉,好像拼命在想自己怎么舍有个大舅子?
这人立刻提醒他“你难道忘了现在你已是成过亲的人?你老婆的哥哥,就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又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这人忽然指着跟着他—起进来的那个人,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跟他来的是个女人,正远远地站在柜台旁,冷冷的看着搏红雪.
她很年轻,很美,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正是每个父母都想有的那种女儿,每个男人都想有的那种妹妹,每个少年都想有的那种情人。可是她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睛里却充满了怀恨和怨毒。
傅红雪终于也始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认得她,又好像不认得。
这人笑道“她就是你的小姨子。”
他生怕傅红雪不懂,又在解释:“小姨子就是你老婆的妹妹,也就是你大舅子的妹妹。”
傅红雪又开始喝酒,好像已被他说混乱了,一定理喝杯酒来清醒。
这人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想干什么?”
傅红雪摇头。
这人道:“她想杀了你:”
傅红雪忽然吸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杀了我?”
这人又笑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屋里坐着十三个人,至少有七个人是来杀你的,他们都想等你喝醉了再动手。”
傅红雪道:6要等我喝醉?我怎么会醉,再喝三天三夜都不会醉。。
这人微笑道:“既然再等云天三夜都没有用,看来他们现在就会动手了。,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响,一只酒杯掉在地上,粉碎。本来拿着这酒杯的人,手里拿着的已是把厚背薄刃的砍山刀。他向傅红雪冲过来时,一柄练于枪,一口雁钢刀,一条竹节鞭,一把丧门切,也同时击下。
使剑的一个中轻人眼睛里满布血丝,口中还在低吼着:“黑手复仇,道上的朋友莫管闲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怔住,五个人就像石像般动也不动地站着因为他们手里的兵刃已没有了,五件兵刃都已到了坐在傅红雷对面的这个人手里。
他们开始行动,他也动了,左手在肩上一拍,右手已将兵刃夺下,五个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影闪动间,手里的兵刃巴不见了。
这人已坐回原来的地方,特五件兵刃轻轻地放在泉上,然后微笑着道,“我不是道上的朋友,我可以管闲事。”
快剑的年轻人怒喝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你”
他们本来还全都好好的站在那里,这个字说出来,五个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全身的血肉好像一下子就被抽干五个生气勃勃的壮汉,忽然间就变得于枯憔淬,忽然就全都倒了下去。
傅红雪却好像还没有看见。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替你杀了这些人你就算不感激我,至少也应该称赞我两句。”
这人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用的是什么功夫?”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这人道“这就是c天地交征阴田大悲赋》中,唯一流传到人世的两种功夫之一。”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这就是天绝地灭大搜魂手。’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还有一种,就是你已学会的天移地转大移穴法。”
他笑了笑,又道“你能将穴道移开一寸,至少已将这种功夫练到了九成火候。”
傅红雪道“你呢?你是谁?”
这人道“我就是西方屋宿海的多情子,甚至比你还多情。”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好像直到现在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个人。
这人笑得狠温柔,眉目很清秀,看来的确像是个多情人的样子。
“多情人也杀人?”
“情到浓时情转薄,就因为我的情太多太浓,所以现在比纸还薄。”
多情人微笑着又道:“只不过我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的。。
傅红雪道“哦?”
多情子道“我杀这些人,只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在他们手里。·
傅红雪道:“为付么T”
多情子道“因为我想要你死在我手里。”
傅红雪迢“你真的想?”
多情于道“我简直想得要命。”
远远站在柜台边的那个女孩子忽然道“因为他若杀了你,我就嫁给他。”
多情子道“你看,我已经三十五了,还没有娶妻,当然也没有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不能叫我做个不孝的人。”
那少女抢着道“他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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