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
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那
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么男子汉?
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我想,夫人昨
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躺
在地下,也是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
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
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
‘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着不知。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
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
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与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
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
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
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
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
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
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着?’田
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
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着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
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
以授。两人越谈越投机,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两人喝几碗
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精
深的功夫,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
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
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
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
两人武功虽然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
一筹。那么明日活着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那时两人谈
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
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在什么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
刀说在什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
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
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
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
‘可惜什么?’金面佛道:‘倘若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
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
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
人凤再无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
我内人时常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
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哪里配得上做我朋友?’
“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把
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头岔开。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
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
得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
‘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
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
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
定是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
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
脑子昏昏沉沉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
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
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
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到得天黑,隔
着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
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责。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
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
‘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干了,笑道:‘恭喜什
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
‘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
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
下无敌手啊。’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
‘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胡一
刀沉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
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
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
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剑法之中,你说哪
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
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启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
……”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胡
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
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
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
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痒。’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
两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
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
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胡一刀大喜,连叫:‘妙
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
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了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
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
旁边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
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
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胡一
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
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
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
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
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
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
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
眼光好厉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
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那
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
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叫他心肠狠些硬
些,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
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
相交声中,杂着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
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
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
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
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着,金面佛双手刚要展
开,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
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
他双臂一曲,剑尖陡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
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
“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
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
竟然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
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长剑一弹,剑柄
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
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
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
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干了三碗烧酒。胡
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
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
‘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
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
笑道:‘他吃饱了睡着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
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
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
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
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
人拉着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
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着的孩子睡
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着一丝微笑。”
五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虽然都是心肠
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的事迹,不由得均感
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
却跟你说的有点儿不同呢?”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
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
知令尊是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
说过。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
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
“苗姑娘,令尊怎么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燃
着了插入香炉。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
色庄严肃穆,说道: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
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
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
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
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也没什么特异。爹爹叫厨子做
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
晚在灵位边喝这十几碗酒,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
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跟胡伯伯比
武的故事说给我听。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越是投契,谁也
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
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宝树大师
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
时胡伯伯抢了先着,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胡伯伯
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说道:
‘是我输了。你要问什么事?’
“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复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
什么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
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
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
痒难当。我不敢伸手搔痒,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
越耸越痒,难过之极。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
狠狠打了我一顿。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以后,每当使到
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痒,却也习惯成自然,总是耸上一耸。
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
赢了!接住了。’说着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
长剑,说道:‘经过这四天的切蹉,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
于胸。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
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
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
过面,本身并无仇怨。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我祖父和田归
农叔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都是
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
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于暗算害人,只是几番
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
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
得起田叔叔的为人。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
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叔叔联手。这
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
胡伯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