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
万丈高峰上掉将下去,哪里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是跌不坏
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
冲向宝树后心。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
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宝树见到那
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后有人
来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
左斜出。这“铁极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
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
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
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身
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宝树这一招
“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
倾斜,双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峰
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正自大
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然没了受力之处。阮士中武功精
湛,急忙一个筋斗,滚在一旁。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
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
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汗。
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地。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
扶住。
余人望着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眼
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白衣男子双足钩住绳索,左
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着他的身子,如荡秋千般向曹云奇
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
抓住曹云奇的后心。不料曹云奇身躯甚重,这一堕之势更是
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
白衣人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
足足踝。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
堕数十丈。下堕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的力道却
也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奇,才保得了自己性
命。众人目眩神驰之际,忽见他右手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
向绳索甩将过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凡
是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
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这时曹云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
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堕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
力气登时大了数倍。那绳索直晃出去,带着二人向左飞荡。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他
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
般,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曹
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
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
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雪山飞狐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得,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
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
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挤,争先而入。曹云奇抢
着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只一阵乱,门
外众人走得干干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着苗若兰走在最后,险
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着闩上。陶
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雪山飞狐跟咱们素不相
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
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道:
“咱们伤了平阿四,那雪山飞狐岂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
能进来么?”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着。”陶子安
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一言甫毕,猛
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嘭一响,两
扇大门已被人推开。
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
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想见见他遗下的
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
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
素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
已不见,不知躲到了哪里,心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
我,拚着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脸面。”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
“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
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着好心。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
姊一起去地窖吧。”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
女人恐怕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
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
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
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苗若
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忙
道:
“苗姑娘,你没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
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
苗若兰道:“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
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见。今日之事
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虽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
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勇决如此,
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什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
儿叫得挺响,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
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
了茶,走出厅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
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说
着献上茶去。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
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
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
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
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
稚子,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
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随即想到:
“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
奇?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
“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
斗,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诧异,
暗道:“且瞧他们使什么诡计。”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
胡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叫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
吐露是苗人凤之女,哪知苗若兰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
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
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
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
“原来是你。”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时,
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叹道:“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
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说道:
“家父尚未上山。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
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
敢问何故?”苗若兰道:“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
“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早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
地上的一滩鲜血却兀自未干,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个
个想着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
是有什么不测,祸患又是加深了一层。”
胡斐见他望着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
“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
一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
右臂,厉声喝道:“他在哪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
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
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
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
边。”说着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胡斐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
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只见平阿四躺
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
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还好,你
放心。”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
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得厉害么?”
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
跟你相见了。”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的涌出大厅。
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伤他
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
此而得保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
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
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兰忙即
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
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
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
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
苗若兰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想来途中耽搁,未及赶
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材鼎
盛,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
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
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只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
着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着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了
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你
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
盘边轻轻一推,木盘径向苗若兰肩上撞去。这一推虽似出手
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着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
刃之伤无异。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
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
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
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
合得准极,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她
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
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
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一视同仁。”苗若兰道:“我爹
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余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
至他而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
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人凤,苗大侠,好!果然称得
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
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
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
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
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
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痴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害
不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是我胸襟狭隘了。”说着
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
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
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
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
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
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唱到这里,琴
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余岁后颇曾读书,
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