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树奇心想:
“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居然要诓我的宝剑,看我不空手夺了回来教你大吃一惊也好!”
但他仍认为那妇人有意相试,因为方才那妇人已再三对他说过江湖上各种奸诈的事件,若果真要吞没他这支宝剑,早就该给他一剑两段,何必费这多唇舌?所以,那妇人话已说明白,他还是站在几丈外面,凝神注视。好像在欣赏宋大娘的剑法,又像专看宋大娘如何进招。
宋大娘见余树奇不先发动攻势,知他心里仍是狐疑,不由得暗叹这少年无知,也暗服这少年镇定,又笑喝一声:
“怎不快点上来送死?”
余树奇见她喝而不怒,也就笑笑道:
“正等着你来哩!”
双臂向胸前一环,暗含几个招式。
宋大眼喝一声:
“好!”
身形一晃,随剑射出,一招“射石没羽”剑尖疾点余树奇的前额,未待招式用老,腕底一翻,化作“急浪翻舟”改攻下路,再一震玉腕,剑尖幻出一个圆圈,映日生光,扑到余树奇胸前。
她发出这三招时,身形全在空中,只有最后一招将近对方胸前的瞬间,脚尖才向树叶上一立。
但那余树奇何等乖觉?他见宋大娘身形甫动,剑招已发,心想:“你这真是劈空剑!”
索性动也不动,以静待变。
要知高手对招,全凭气定神闲,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发。制敌机先,只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余树奇对于宋大娘起手两招,全不加以理会,直待第三招的剑尖仅距胸前数寸,才突然一折上躯,斜走两尺,单臂一挥,击正软晶剑的剑身,“当”一声响,那被宋大娘以内力抖得笔直的剑身经这一击,竟弯过一边。
宋大娘见第三招“玉镜金花”已快达对方胸前,他依然脚下不丁不八,环臂不动,不禁暗骂一声:
“真是找死!”那知心念未已,猛觉眼前一亮,一股刚猛的劲道,击正自己的剑身,登时右腕受到大震,宝剑几乎脱掌飞去。
但她到底久经大敌,而且脚尖已站在叶上,在这千钩一发的危机中,以剑身为轴,居然借一弹之力,飘出丈余。
说起来还是余树奇心存忠厚,手下留情。要不然,在宋大娘身子悬空的时候,双臂并发,那怕不把她立毙树下?再不然,挥臂击剑的时候,另一条臂膀再向她背上一扫,也要把她打得腰断骨折,五内崩裂,飞出十几丈外。
这时,余树奇虽然一招得势,却不肯上前进招,笑说一声:
“宋大娘!要不要再来一招?”
虽仅是一招的接触,宋大娘已知这少年果然身怀绝学,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尤其难得他那份不骄不怒,不亢不卑的神态,更使人钦佩心折。当下笑笑道:
“这里不大好打,还是跟我来!”话声一落,立即施展“塞草如烟”的轻功,踏叶飞奔。
余树奇心想:“萧老儿那套故智又来了,难道我还怕你?”他曾经在九疑山被萧老者将他引开,致山寨被贼党乘虚偷袭,死伤多人而深怀戒心。但他这时只有一人,毋需顾虑,仍然跟后急追。
两人身法都十分迅速,不清多时已走到树林边缘,遥见一块空地上建有几间茅屋。
余树奇恍然大悟,暗道:
“原来你带我到这里,打算以多为胜,但我也不怕你母女两人。虽然宝剑在你手上,剑鞘仍在我身上哩!”毫不犹豫,和宋大娘飘落地面。
忽然一道红影自茅屋里奔出,即闻娇呼一声:
“妈!你们怎地来这么快?我煨的山鸽还没有烂透哩!”
余树奇搞不清她母女要什么玄虚,不禁愕然止步。
宋大娘忽然回身狂笑道:
“好小子!还要不要再打?”
余树奇这时已认出这块空地,正是十年前和田叔叔来过的地方,峭壁、山崖、断崖、深谷,都宛然在目。
他心里陡然兴起一阵悲伤迷惘,对于宋大娘的问话,浑如不觉,三脚两步纵往迷云谷的崖边,依稀记得自己跌下去的地方。低头一看,距崖上十几丈还可以看出崖形如削,十几丈下面云气滃浑,雾气翻腾,由得眼力再好,也无法看透云层下面。
他知道那可怜的姑姑就垫居在云层底下,自己来这里的心意,也就是为了打救姑姑,并不是凭吊游踪。他虽恨不得即时跃下迷云谷底,而且仗着“提气悬空”的功夫,虽是谷深数里,也不愁会跌死。
但是纵使此时下去,得与姑姑见面,也无法救她出困。他早就想过谷底深潭的漩流是一条通外面大江要道,伹他头一回无意中陷身漩流,幸获重见天日,也已九死一生,姑姑少了两条腿,怎能冒此奇险?
原来预计得十分周到,虽然龙虎关没有布匹卖,没有木器店,邻近总该有城有镇,只要多走几里,还怕买不到这些用品?偏是周上宋敏这死丫头,一下子骗来这里。这迷云谷分明就在脚底,下得去,上不来,那不教人心急万分?余树奇独自徘徊半晌,蓦地察觉身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恰见那条碍眼的红影,立即令他记起前情,倏地拧转身躯,喝一声:
“拿来!”
宋敏因见余树奇不理她妈的话,独步崖沿,正对她妈笑说:
“你看他干甚么呀?”蓦地听他一喝,反被吓了一跳,登时蛾眉扬起,粉脸含怒道:
“你叫拿什么来呀?”
余树奇也大声叫出一个“布”宇。
宋大娘诧道:
“是什么布?”
宋敏脸红红地将带余树奇来迷云谷的前情,一五一十对她妈说明。
宋大娘忽然改变了一付脸孔!对余树奇柔声道:
“余相公立此善心要布救人,家里就有上好的布料,此时先把剑还你,即和我母女进屋小憩,也好找布给你!”
余树奇摇摇头道:
“剑不要了,我只是要布!”
宋大娘以为他还在记恨,好笑道:
“你可别恼,方才我是故意试你的,谁真正要你的剑了?快点拿去,别再罗苏!”说毕,倒提剑柄,上前交剑。
余树奇这时若不接剑,显得故意矫情,只好一面接剑,一面问道:
“布呢?怎样卖给我?”
宋大娘笑道:
“我们又不是做布生意的,何须卖给你?只因见你实情实意,要落井救人,这才送你一个人情。其实,你光是有布也无用处,我知道你定要将布缝成布兜,这么大一个布兜,一时那能够缝就?”
余树奇忙道:
“缝个布兜要多少时候?”
宋大娘道:
“这要看缝多大的,若是载得两人重量的布兜,少说也得缝一天。”
余树奇不禁默然,半晌才道:
“我只要它能载个大木桶就行了!”
宋大娘诧道:
“载木桶?要木桶干吗?”
余树奇急于要下迷云谷,忙将心意全盘托出。
宋大娘失笑道:
“你这痴孩子幸是遇上了我,不然还是全盘无功。试问那么大的一个木桶,往那里找去?
纵使你能够找得木桶来,要是被砸碎在谷底,你又怎生修补?还有猪尿泡,猪大肠,这些东西除非吩咐宰猪的人留下,还不早丢给狗吃了,那还有现存的来卖?”
余树奇越听越愁,不禁叹一声:
“如何是好?”
宋大娘道:
“事情虽有困难,但并不是完全无望。林里面成根的大木和大竹子很多,可以斫整段的大木锤下去,然后把它里面挖空,此起木桶要好得多。用竹筒代替猪尿泡作浮筒,也比猪尿泡好。只有猪大肠做透气管子,还找不出代替的东西……”
宋敏忽然叫起来道:
“用竹管子可行?”
宋大娘道:
“透气管要用软的,整条竹管太硬,怎么能行?这个得另外想法子!”
余树奇觉得宋大娘说的前两项,确此他自己想出来的高明得多,惟有这条大肠管子怎样也找不到代用品,心急得抓耳搔腮起来。
宋敏听说竹管不行,一双星目在眼眶里骨碌碌乱转,分明也在苦苦思索。
宋大娘瞥见他两人那付神情,不禁失笑道:
“往屋里再想罢!反正布兜得花费多时,敢情布兜缝好了,方法也想出来了!”
余树奇这时不便再借故推辞,逊谢几句,也就跟她母女身后走往茅屋。
这是一排五间,用竹、木、茅草,搭架成的小屋,每一相距总有丈余,前面一道竹篱笆将五间小屋围在当中。因为这五间小屋后面,紧傍着迷云谷的崖边,所以显得参差不齐,为什么要把屋子紧靠断崖,万一突然来了一阵大风,将屋子吹落断崖,岂不平白送命?
余树奇心里有点疑惑,但这是别人的事,而且他念念不忘找可代替猪大肠作通气管的东西,所以除了东张西望,也懒得问起这些枝节。
宋大娘带了余树奇进了篱笆,到达最右边一座小屋坐下,立即向宋敏问道:
“老三和老四往那里去了?”
宋敏不禁“噗嗤”一笑。
宋大娘骂道:
“这丫头敢情是疯了,好端端的笑个甚么?还不快找他两人来见见余相公!”
宋敏仍是笑了一声,才出门扬声叫道:
“小鬼!别尽顾躲着,快点回来!”
余树奇纳闷道:
“这几间小屋,一眼就可以看穿,那有地方躲的?”不由得向四周一瞥,原来自己来到这间小屋,陈设十分简陋,家具尽是竹木制成,由它大小不一,式样古朴的外形看来,知道全是屋主人自制的成品。
屋里没有琴棋书画,也没有弓箭刀茅,正中壁上悬着一个米筛,米筛里面扎有剪刀、镜、艾草、八卦,和一枝桃木小剑。这分明是人家拿来镇魔鬼怪的东西,该挂在有小孩睡的房门才对,屋主人拿来挂在客厅里面,是什么意义?
余树奇只顾向各处张望,忽闻一个小孩子的嗓音笑道:
“大姊姊!你真会骗人,说什么敌人厉害,害得我们在崖下躲了半天!”
话声中,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已跳跳蹦蹦进门,一眼看到余树奇在座,又“啊”地一声,同时倒退”步。
宋大娘叱道:
“别没有规矩,过来拜见余家哥哥!”余树奇刚站起来,宋大娘已笑道:
“余相公不必和这些小的客套,他们顽皮得紧,老三叫做宋放,今年十四岁了;老四也就是最小一个,今年十二岁,叫做宋改;还有一个老二宋启,跟他爹出门去了。”又转对二小兄弟道:
“你两人先烧茶去!”
二小兄弟原是抱拳当胸,向余树奇作揖,及听他娘最后的吩咐,大的一个还懂得一揖而退;小的一个却把两臂向外一摊,对余树奇嗞牙裂嘴,扮个鬼脸,在“嘻嘻”笑声中飞跑出门。
余树奇蓦地觉得那最小的宋改恰像自己小时候那样顽皮,不过年龄上却差别许多,这时回忆幼时,一幅活龙活现的家人行乐图又重展在眼前,不自主地笑了一笑。
宋大娘嘴唇皮已动,但话未出口即瞥见余树奇悠悠自得的神情,也跟着笑道:
“余相公小时敢情也十分顽皮的了,不然怎会恁地高兴?”
余树奇被问得俊脸微红,却闻二小在另屋里争吵。
宋大娘忙回顾宋敏道:
“你快去看他两人吵甚么?”
宋敏去了半晌,却拧着二小的耳朵进来,叱道:
“你两人跟妈说去!”
宋大娘脸色一沉,喝道:
“你两人终日像猫儿狗似的,动不动就要吵,到底怎么了?快点说来!”
二小虽见他娘摆起脸孔,仍然没有畏惧之色,反而要争着说。宋大娘忙喝道:
“大的先说!”
宋放昂然道:
“我们本来要去烧茶,那知过去一看,弟弟就想把那壶冷的拿来,我说不可以给客人喝,弟弟偏说他都能够喝,客人为甚不能喝。娘!你说……”
宋改不待他哥哥说完,又抢着道:
“你烧得滚烫的茶来待客,烫客人的舌头,才不好喝哩!余哥哥你说对……”
宋大娘见他两人在客人面前还要争吵,一个要叫妈评理,一个要叫客人评理,直气得喝一声:
“胡说!”
余树奇见事由己起,再听二小所说,一个执的是礼,一个仗的是事实,半斤八两,各不相让。他们不说还好,说起茶来,便觉口渴难忍,忙道:
“大娘别骂他们,小子这时口渴得很,冶茶也就可以了!”
宋改听他占了胜方,不禁“噗嗤”一笑。
宋大娘叱道:
“没规矩!笑什么?快先把现成的拿来,再和哥哥烧几壶热的!”
余树奇和宋大娘交谈中获悉,她丈夫姓宋名祥仁,乃真大教的俗家弟子,因为路见不平,杀了一名为恶里邻的土霸,后来查悉那被杀的土霸不但财雄势大,而且还是陕北肤施红轮教下的人物,当时红轮教气焰通天,宋祥仁决难以卵击石,只好乘红轮教未查出杀土霸的凶手属于何派何人的时候,举家南迁。
但宋祥仁;一家搬走不久,红轮教也立即察觉,竟密令各地眼线设法截杀,迫他一家人走进龙虎关这一带荒山荒岭,无意中发现迷云谷这隐秘的地方,才定居下来。
余树奇也把家世对宋大娘说了,但他总觉得宋大娘和宋敏的行为有点诡秘,因而语有未尽。连田叔叔带他由汤阴逃来的事也瞒起不说,只说姑姑带他逃到迷云谷,被迫跳崖,姑姑为了保护他的小命,竟至两腿受伤,无可奈何,只得将腿截去。
他在龙虎关外面,只对宋敏说过来迷云谷救姑姑出困,并未说到家世,这时补说的时候,想到姑姑独自凄凉守在谷底,自己失踪后,姑姑不知如何痛苦哀伤,因而涕泪滂沱,不能自已。
妇人的感情本来容易冲动,宋大娘和宋敏见他恁般悲戚,也凄凄切切地洒下同情之泪。
余树奇被母女两人的眼泪感动,几乎要把真象和盘托出?旋念及仇残子蝥居窟底三十多年,自己和她相处十年,她尚不肯把身世和仇人姓名见告,可见关系重大。自己和宋敏不过是萍水相逢,为何恁般嘴浅,必须将真事说出?
宋大娘见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以为他身体上有什么不便,收泪强笑道:
“余小侠有话尽管对我说!”同时向宋敏使个眼色,教她回避。
这一来,又教余树奇大起狐疑,忙说一句:
“没什么。”接着又道:
“晚辈觉得很奇怪,为甚把屋子砌在这危崖边缘,万一不小心,失足下坠,岂不糟糕?
”
宋大娘笑道:
“你要问这个呀!因为我家口不多,敌人又太强,所以才用这里作背水一战,万一真拚不过对方,就往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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