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的时候,却已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空樽下压着张素笺,是她留下来的。
笺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写的,红得就像是血:“夜晚在这里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
我。”
樽旁还有胭脂。
于是叶开又加了几个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不醉又能怎么样呢?还是醉了的好。
轻烟般的晨雾刚刚从长草间升起,东方的苍穹是淡青色的,其余的部份带着神秘的银灰
色。
长草碧绿。
叶开走出来,长长吸了口气,空气新鲜而潮湿。
草原尚未苏醒,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一种奇妙的和平宁静,正笼罩着大地。
马芳铃现在想必还在沉睡,年轻人很少会连续失眠两个晚上的。
他们的忧郁通常总是无法抗拒他们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叶开相信马空群是绝对睡不着的。像他这种年纪的人,经过这么多事之后,能睡着除非
是奇迹。
他在干什么?
是在悲悼着他的伙伴?还是在为自己忧虑?
萧别离现在想必也该回到他的小楼上,也许正在喝他临睡前最后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里陪他喝?
傅红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着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让叶开惦记的,也许还是沈三娘。
他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但却相信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总
会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也不知从哪飞来一只秃鹰,在银灰色的苍穹下盘旋着。
它看来疲倦而饥饿。
叶开抬起头,看着它,目中带着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来错地方了,
我还没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鹰低唳,仿佛问他:“棺材呢?棺材呢?……”
第二十一章 无鞘之剑
火熄了。
李马虎的杂货店,已烧成一片焦上,隔壁那“专卖猪牛羊三兽”的屠户和那小面馆,灾
情也同样惨重。
那条窄巷里的木屋,也烧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抢救出来的零星家俱,还杂乱的堆在路旁,几只破桶,正随风滚动着,也不知它
们的主人到底是谁?
焦木还是湿淋淋的,火势显然刚灭不久,甚至风中都带着焦味。
边城中的人本来起得很早,现在却看不见人影,想必是因为昨夜救火劳累,现在正蒙头
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镇,看起来更凄凉悲惨。
叶开慢慢地走上这条街,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负罪的感觉。
无论如何,若不是他,这场火就不会烧起来,他本该提着水桶来救火的,但昨天晚上,
他提着的却是酒壶。
这一场大火后,镇上有多少人将无家可归?
叶开长长叹息了一声,不禁想起了那小面馆的老板张老实。张老实真的是个老实人,他
不但是这小面馆的老板,也是厨子和伙计,所以一年到头,身上总是围着块油腻腻的围裙,
从早上一一直忙到大黑,赚来的钱却连个老婆都养不起。
但他还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只去吃他一碗三文钱的阳春面,他还是拿你当财神爷一
样照顾。
所以他煮的面就算像浆糊,也从来没有人埋怨半句。
现在面馆已烧成平地,这可怜的老实人以后怎么办呢?
隔壁杀猪的丁老四,虽然也是个光棍,情况却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还可以到萧别离的店里去喝几杯。有时甚至还可以在那里睡一觉。
再过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没有被烧到,竟连外面拴着的那“精弹棉花,外卖雕漆器皿”
的大招牌,也还是完整无缺的。
“清水锦绸细缎,工夫作针。”
“精制纨扇,雨具,自捍伏天绒袜。”
除了萧别离外,镇上就数这三家店最殷实,就算被火烧一烧也没关系。
但他们却偏偏全都没有烧到。
叶开苦笑着,正想找个人问张老实他们的消息,想不到却先有人来找他了。
窄门上的灯笼,居然还是亮着的。
一个人突然从里面伸出半个身子来,不停地向叶开招手。
这人白白的脸,脸上好像都带着微笑,正是那绸缎行的老板福州人陈大倌。镇上没有人
比他更会做生意,也没有人比他更得人缘了。
叶开认得他。这地方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人,叶开已差不多都认得。。”
他认为没事的时候找些人聊聊,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他现在却想不出陈大倌找他
干什么?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脸上又故意作出微笑,还没有开口,陈大倌的头已缩了回去。
门却开了。叶开只好走进去,忽然发现他认得的人竟几乎全在这地方,萧别离反而偏偏
不在。
除了陈大倌外,每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面前的桌子上既没有菜,也没有酒,他们显然
不是请叶开来喝酒的。
天色还没有大亮,屋里也没有燃灯,这些人一个个铁青着脸,瞪着一双双睡眠不足的眼
睛,态度一点也不友善。
“难道他们已知道那场火是我惹出来的?”
叶开微笑着,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他们,是不是想找他来算帐的。他们的确要找人算帐
,只不过要找的并不是他,是傅红雪。
“自从这姓傅的一来,灾祸也跟着来了。”
“他不但杀了人,而且还要放火。”
“火起之前,有个人亲眼看见他去找李马虎的。”
“他到这里来,为的好像就是要给我们罪受。”
“他若不走,我们简直活不下去。”
说话的人除了陈大倌和棉花行的宋老板外,就是丁老四和张老实,这一向不大说话的老
实人,今天居然也开了口。
每个人提起傅红雪,都咬牙切齿的,好像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叶开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了,才淡淡问道:“各位准备对他怎么样?”
陈大倌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们本来准备请他走的,但他既然来了,当然不肯就这样
一走了之,所以……”
叶开道:“所以怎么样?”
张老实抢着道:“他既然要我们活不下去,我们也要他活不下去。”
老四一拳重重的打在桌上,大声道:“我们虽然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但惹急了我们,
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宋老板捧着水烟袋,摇着头道:“狗急了也会跳墙,何况人呢?”
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觉得他们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陈大倌又叹了口气,道:“我们虽然想时付他,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老板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种老实人,当然设法子和杀人的凶手去拼命。”
陈大倌道:“幸好我们总算还认得几个有本事的朋友。”
叶开道:“你说的是三老板?”
陈大倌道:“三老板是有身份的人,我们怎敢去惊动他?”
叶开皱了皱眉,道:“除了三老板,我倒想不出还有谁是有本事的人了。”
陈大倌道:“是个叫小路的年轻人。”
叶开道:“小路?”
陈大倌道:“这人虽年轻,但据说已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剑客。”
宋老板悠然道:“据说他在去年一年里,就杀了三四十个人,而且杀的也都是武林高手
。”
张老实咬着牙,道:“像他这种杀人的凶手,就得找个同样的人来对付他人。”
陈大倌道:“这就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叶开沉吟着,忽然问道,“你们说的小路,是不是道路的路?”
陈大倌道:“不错。”
叶开道:“是不是路小佳?”
陈大倌道:“就是他。”
宋老板慢慢地吐出口气:“叶公子莫非也认得他?”
叶开笑了,道:“我听说过,听说他的剑又狠又快。”
宋老板也笑了,道:“这两年来,江湖中没有听说过他的人,只怕不多。”
叶开道:“的确不多。”
宋老板道:“听说连昆仑山的神龙四剑和点苍的掌门人都已败在他的剑下。”
卅开点点头,说道、“宋老板好像对他的事熟悉得很。”
宋老板又笑了笑,悠然道:“好教叶公子得知,这位了不起的年轻人,就是我一门远亲
的大少爷。”
叶开道,“他来了?”
宋老板道:“总算他还没有忘记我这个穷亲戚,前两天才托人带了信来,所以,我才知
道他就在这附近。”
丁老四抢着道:“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已找人连夜赶去谈了”宋老板道:“若是没有意外
,今天日落之后,他想必就能赶到这里。”
张老实捏紧拳头,恨声道:“那时我们就得要傅红雪的好看了。”
叶开听着,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各位既已决定,又何必告诉我?”
陈大倌笑道:“叶公子是个明白人,我们一向将叶公子当做自己的朋友。”
他好像生怕叶开开口说出难听的话,所以赶紧又接着解释道:“但我们也知道叶公子对
那姓傅的一向不错。”
叶开道:“你们是不是怕我又来多管闲事?”
陈大倌道:“我们只希望叶公子这次莫要再照顾他就是。”
张老实道:“我是个老实人,只会说老实话。”
叶开道:“你说。”
张老实::“你最好能帮我们的忙杀了他,你若不帮我们,至少也不能帮他,否则…”
叶开道:“否则怎么样?”
张老实站起来,大声道:“否则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要跟你拼命。”叶开大笑,道:“
好,果然是老实话,我喜欢听老实话。”
张老实大喜道:“你肯帮我们?”
叶开道:“我至少不帮他。”
陈大倌松了口气,赔笑道:“那我们就已感激不尽了。”
叶开道:“我只希望路小佳来的时候,你们能让我知道。”
陈大倌道:“当然。”
叶开叹着气,喃喃道:“我实在早就想看看这个人了,还有那柄剑……”
突然一人道:“据说他那柄剑也很少给人看的。”
这是萧别离的声音。
他的人还在搂梯上,声音已先传了下来。
叶开抬起头,笑了笑,道:“他的剑是不是也和傅红雪的刀一样?”
萧别离也在微笑着,道:“只有一点不同。”
叶开道:“哪一点?”
萧别离道:“傅红雪的刀还杀三忡人,他的剑却只杀一种。”
叶开道:“只杀哪种人?”
萧别离道:“活人!”
他慢慢地走下楼,苍白的脸上带着种惨淡的笑容,接着道:“他和傅红雪不同,在他看
来,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
叶开道:“只要是活人他都杀?”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至少我还未听说他剑下有过活口。”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了。”
萧别离道:“什么事?”
叶开说道:“不知道是他的剑快?还是傅红雪的刀快?”
这件事也正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
日光已升起。
镇上的地保赵大,正在指挥着他手下的几个兄弟清理火场。
屋子里的人都已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发表着议论。
萧别离和叶开却还留在屋子里。
叶开从窗口看着外面的人,微笑追:“想不到赵大做事倒很卖力。”
萧别离道:“他当然应该卖力。”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镇上人人都知道李马虎并不马虎,他干了十来年,据说已存下上千两的银
子。”
叶开沉吟着,道,“银子是烧不化的。”
萧别离道:“他也没有后人。”
叶开道:“所以只要能我得出来那些银子来,就是地保的。”、、=萧别离笑道。“难
怪他们都说你是个明白人。”
叶开道:“他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
萧别离叹道:“这些人说起来,好像就生怕别人听不见。”
叶开道:“这就难怪你睡不着了,我本来还以为有人陪你在楼上喝酒哩。”
萧别离目光闪动,道:“你以为是丁求?”
叶开笑了笑,拉开张椅子坐下去。”
萧别离道:“你想找他?”
叶开道:“说老实话,我真正想找的人。就是傅红雪。”
萧别离道:“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叶开道:“你知道?”
萧别离想了想,道:“他当然不会离开这地方。”
叶开笑道:“只怕连鞭子都赶不走。”
萧别离道:“但他在这里却已很难再找得到欢迎他的人。”
叶开道:“看来的确不容易。”
萧别离沉吟着,缓缓道:“只不过有些地方既没有主人,门也从来不关的。”
叶开道:“譬如说哪些地方?”
萧别离道,、“譬如说,关帝庙…”
叶开的眼睛跟着亮了,忽然站起来,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这位关夫子,早该到他庙
里去烧几根香了。”
萧别离笑道:“最好少烧几根,莫要烧着房子。”
叶开也笑了笑,道:“幸好关夫子一向不开口的,否则很有这种可能。”
烧焦了的尸骨已清理出来,银子却还没有消息。
赵大已歇下来,正用大碗在喝着水,大声的吆喝着,叫他手下的弟兄别偷懒,银子若找
出来,人家全有一份的。
叶开走过去,站在他旁边青着,忽然悄悄道:“听说有些人总是喜欢将银子埋在铺底下
的。”。
赵大精神为之一震,道:“对,我早该想到这种地方了。”
他好像这才发觉说话的人是叶开,立刻又回头笑道:“若是找到了,叶公子你在这地方
的酒帐,全算我赵大的。”
叶开道:“那倒不必,我只希望你能照顾这些死人,替他们弄两口薄皮棺材。”
赵大道:“棺材是现成的,而且用不着花钱买。”
叶开道:“哦?这里居然有不要钱的棺材,我倒从未听说过。”
赵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岂非有人送了好几副棺材来。”
叶开眼睛又亮了。却又问道:“棺材岂非是要送到万马堂的?”
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