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千帆也不多说,长鞭在地上一抽,碎石纷起,满天花雨般洒下来,被她另一只长袖一卷,碎石立刻颗粒不剩,尽收于她袖中。
萧艳杰与韩氏兄弟跟在后面,见了她高妙的暗器手法,都齐声喝起彩来。
“嘘!”北宫千帆竖起食指,悄声道:“看到树上的三只雀儿没有?左边那只没右眼,右边那只没左眼,中间那只嘴里有石头!”
萧艳杰大奇:“你怎么知道——呵哈!”只见北宫千帆扬手三粒石子飞出,十丈之外的三只麻雀皆被打中,扑楞着翅膀未及飞逃而出,北宫千帆石出人即至,闪电之间,三只麻雀已被她困在手中。待她从十丈之外的树梢上重新跃回,萧氏兄妹一看,果然左边的麻雀被打中右眼,右边的麻雀被打中了左眼,中间那则只口中塞了粒石子。
萧艳杰拍手欢呼道:“临风姐姐,你一定要教我。真好玩,你们中原武功原来不光可以打架,还可以玩儿。”
“打不打秋千?”北宫千帆见她笑得天真,也自童心一起。
“哪里有秋千?”
“小心啦!”北宫千帆不待她多问,长鞭又出,卷了她的腰,往一棵树上抛去。
“呵呜——呀!”萧艳杰花容失色、惊叫出声,伸手掩面。
韩氏兄弟也同时惊道:“小心!”
北宫千帆人随鞭出,跃上树端,刚好接住萧艳杰,挽了她一同飘飘荡荡又跃了回来,不偏不倚将她置在马上,自己才跃回去。
萧艳杰惊魂未定,拍了拍心口,忽地欢声道:“皇上说你会飞,原来是真的!我还想飞!”
北宫千帆笑道:“我却累得飞不动了。”
萧艳杰意犹未尽,撅了一会儿嘴,忽地又道:“你们关中武功,使的都是巧劲儿,若论真气力,你一定不如我哥哥和韩家的二公子与四公子。”
北宫千帆转头过去,见不但萧人杰微微点头,连韩氏兄弟也微笑不语。她本是好勇斗狠之徒,又一心想吓倒萧人杰以免麻烦,便笑道:“何以见得?”
萧艳杰也不多说,自己拔了箭一搭弓,“啵”地一声,插入七丈外的树干上,深入寸许。
北宫千帆暗暗点头,心道:“契丹人尚武,连女子也英姿飒爽,身手不凡。”正自神游四海,“啵”一声,韩德崇也一箭射出,十丈外的树干上,箭入寸许。他幼承医道,外表虽然文质彬彬,在契丹尚武的风气下,气力也自不弱。
萧艳杰递了弓箭给她,却见她拿在手中沉吟不语,若有所思,还道她会谦逊几句,就此退出。
“啵啵”,又是两声,萧人杰、韩德让同时引弓发箭,二十丈外的树干上插了两支箭。萧人杰所射的,剑入树干五寸,韩德让射入树干的,则深入尺许。二人收了箭,都冷眼瞧着她。
北宫千帆抽了三支箭,握在纤纤素手中,哪里是握剑,简直就像执着三支花在玩儿。她见四人都注视着自己手中的箭,一声轻笑,暗运玄功,将丹田中的真气尽聚一掌,也不用弓,扬手便将三支箭向二十丈外抛去。
“卟”一声,三支箭同时射入树干,一支正中萧人杰箭尾,一支则中了韩德让的箭尾,两支箭被她抛出的两支箭硬生生抵进树中,没了踪影,只剩她那两支没入几寸。第三支箭则直没树干至箭翎,再也不见箭杆。
北宫千帆见了,大是沮丧:“始终是偷懒怠练,内功既不如少林寺的融会,也不如丐帮的深厚,更比不上逍遥宫的精绝。若是淡如将这三支箭抛出去,必定直没三尺,哪里见得着箭翎?若是诗铭哥哥出手,必定分毫不差,不会将树叶震落下来。若是爹……嗯,这三支箭定然穿树而过,非但枝叶纤毫不动,三个洞还该是‘品’字形。如果是旷姑姑,也不会比爹差,——嗤,他们怎么会像我那么无聊?”
一阵喧哗之声将她惊得回过神来,但见身边的人都在欢呼,一脸钦叹。本来目的已达到了,北宫千帆忽地满心索然,只觉得十分烦躁,也不再向他们吹嘘几句,便怏怏地一勒缰绳,缓缓地自行往前而去。
众人见她不得意,反而闷闷不乐,均大感奇怪。
北宫千帆解下革囊,仰头狂饮了几口契丹烈酒,对着西天发起呆来,想起那句“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心中蓦地升起一份悲凉。
韩德让心情也自凄楚不胜,自制了多日,见她神情黯然,感怀自身际遇,也解下革囊来狂饮了数口,策马过去问道:“想家了?”
北宫千帆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韩德让道:“有没有兴趣,你我过几招?”
北宫千帆精神一振,朗声道:“好,你用沙场所使的长戟,我拿剑和鞭同你喂招!”
“巾帼剑法?”
“也算巾帼剑法罢,今天我们打个痛快!”北宫千帆知道他心情郁闷,自己亦烦躁多日,也指望以自己的逼人声势吓一吓萧人杰,让他头痛后知难而退,便一抽剑、一甩鞭,蓄势待发。
韩德让此时也图个痛快,向侍卫道:“拿长戟过来!”侍卫只图有热闹可看,欢欢喜喜将兵器递了过去。
萧艳杰张口结舌地道:“不是出来打猎吗,怎么成打架了?”
韩德崇微微一叹,悄声道:“他们十年没动过手了,让他们打!你们不是很想看关中武艺么?临风丫头可是江湖中年青一辈的高手,和二哥打起来一定精彩!”
萧人杰忽道:“北宫姑娘,你会不会使少林寺的武功?”
北宫千帆嫣然道:“你知道少林寺?好,我使‘少林达摩剑法’给你看……”一扬鞭,“唰”的一声,十数片树叶纷纷落下,她将属鹿剑向身后连挥数下,看也不回头看一眼,待树叶被她以剑锋划过后,再反手以长袖将叶片一裹、向萧人杰一撒,树叶全落在他马前,每片从中划开,左右大小分毫不差,完全相同。
“就是这个,果然是这个!”萧人杰一声欢呼,连声道:“与上次一模一样,就是这个!”
“这小子见过达摩剑法?”北宫千帆心中一动,便懒得再多想。
北宫千帆恨恨地随太监进了御书房,见耶律贤端坐其中,萧绰侍立身后向自己微笑,想到大概会有不妙,便朝她做了个鬼脸,才微微一拜。
耶律贤笑道:“爱卿不必多礼。以爱卿文武双全之才,不为我大辽所用,确是可惜。是以朕未下旨以前,爱卿不妨三思?”
北宫千帆淡淡道:“江湖女子本不问朝中大事,当日所为,误打误撞而已。小女子已请贵妃娘娘代为辞谢,便是不想因小女子的江湖恶习败坏了朝堂的庄严风范。小女子江湖中的种种行径,想必皇帝老儿——咳咳,皇上已从娘娘口中略晓一二了?”
耶律贤对她印象极好,一心想留用朝中。兼之契丹尚武的风气,故此萧绰叙述她的江湖作派,在他眼里却成了英雄气概。现在听她亲口推辞,便道:“有功之臣,朕皆已赏过。惟你这位先锋首将,不但武艺超群,兼且智谋出众,若不加封赏,岂非让天下人耻笑朕是赏罚不明的昏君?”
北宫千帆淡淡道:“不敢!”心中却道:“你被耻笑活该!哼,若非怕韩伯伯和燕燕没面子,我便是拂袖而去,你到哪里逮得着我?”
萧绰在身后笑道:“你的脾气我也略知两分,倘若真做了什么镇守一方的节度使,不闷坏你了?是以臣妾向皇上斗胆提议,这节度使,你可以不做了。”
北宫千帆喜上眉梢,欢声道:“真的?君子一言九鼎,不可不算数!那么、那么我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便回返中原去啦!”越想越乐,竟在下首拍起了巴掌。
耶律贤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暗道:“萧妃说得不错,要让她镇守一方的话,每日闷得闲了,还不知道弄出什么花样来,搅得鸡犬不宁。可她又是功臣,自然不好责罚。怎么想个法儿留下她?”便微笑道:“萧妃的建议不错,说你是天降福星,朕便赐一个新的封赏,可文可武、任你自由发挥,封你作‘福音监察特使’,北宫爱卿,你意下如何?”
北宫千帆一恼,沉下脸道:“换汤不换药,没趣!还不如赏我黄金千两,可以买酒喝!”
耶律贤又道:“鲁王世子为人忠厚,对你也颇有赞誉,你对他评价如何?人杰可算是朕多年以来的玩伴了,犹如朕的一位小兄弟,你们……”
“那不行!”北宫千帆也顾不上什么冒不冒犯,脱口嚷道:“我已有心上人啦!再不然,就当我不男不女又可男可女好了,反正不行!”忽地想起只是自己单恋梅淡如,心中更加沮丧。
耶律贤见她语无伦次,微微皱眉道:“爱卿说已有心上人那倒罢了,自毁名誉之言不可胡说。好了,私事朕不跟你讨论,你自己去跟人杰说。不过你这个‘福音监察特使’是非受不可。朕已吩咐拟好圣旨,明日到韩府去听旨罢。若留住上京,朕会另赐你府邸。萧贵妃,你将福音特使的责职告于北宫爱卿。”
萧绰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担心她出言不逊,忙道:“‘福音监察特使’乃我大辽特设,在辽中无兵权,亦可不用上朝参奏,凡民间有冤情、疾苦、百官失职渎职之事,皆可密奏。特赐金牌一面,持此金牌,可随时入宫面圣!”
北宫千帆脱口道:“这和告密小人有何区别?我不要!何况,我天生了报忧不报喜的煞风景德性,‘福音’二字于我,岂非南辕北辙?”
耶律贤见她嗔怒的表情,比萧绰还显得稚拙,好笑之下,倒也不恼,微笑道:“你便是报忧,所报及时,让我……咳,让朕得知民间疾苦,有利社稷,于朕而言,同样是喜讯、福音呀!”手一挥,萧绰立刻将案上的金牌传给她。
北宫千帆知道若不接下,是无论如何出不去了,索性咬牙心一横,暗道:“反正我一两年游山玩水来一次,专拣天灾人祸报上来触你霉头,看你能忍几年?”拿起金牌来一掂,笑道:“份量不轻呀!”
耶律贤拈须笑道:“你会嫌金牌太重?”
北宫千帆淡淡道:“一面自然不重,可若是多几面一起随身带上,份量就不轻了。”
耶律贤笑道:“难道江湖人也用金牌做信物?好阔气!能否让朕瞧一瞧?”
北宫千帆走上去,在怀中一探,“啪啪啪”数声,几面大小相似的金质腰牌扣在案上,数一数,竟有五面。
耶律贤翻看了一遍,见这些皆是皇家之物,不禁奇道:“你们江湖中人也用这个?”
北宫千帆指着一面镌了行书的金牌道:“这是唐主李煜所送。”再一指镌了隶书的那块,道:“这是宋主赵匡胤给的。”又指着两面镌刻了白族文字的金牌道:“这一块是大理先主段思聪所赐,这一块是大理新君段素顺所赐!”
耶律贤转头向萧绰笑道:“算上咱们辽国这第五面,北宫爱卿可就身佩四国金牌啦!”
萧绰则道:“戊寅日端拱殿册后大典,你留下来多住几日罢!”说罢,向她涩然一笑。
北宫千帆知道她初入后宫,不堪繁文缛节,兼之对韩德让相思未减,心中想必寂寞,便点头应了,向耶律贤道:“得此贤后,皇上之福!”
“何以见得?”
“若萧妃娘娘只是一心求宠,专注于取悦,甜言蜜语自然不少。若非心怀皇上的江山社稷,怎会不顾皇上反感,直言苦谏逆耳之言?再则,若非皇上贤明,娘娘便闲居后宫了,哪里轮得到来向皇上进言呢?”
耶律贤自认识她两个多月,第一次听她出口恭维,心中受用,不禁拈须大笑。
萧绰知她若非为了怕自己愁眉不展惹耶律贤怀疑,加之心存不悦偶尔讥诮引起耶律贤的不快,以她的个性,天王老子也是懒得奉承的。心中感激,向她报以一笑,道:“半月之前,我已遣人快马急入中原,南下转巾帼山庄报讯,相告几位庄主你的行踪。相信再过些日子,她们便会来找你,你也就不闷了!”
北宫千帆横她一眼,本想怪她多事,转念又想到自己此来辽国,该查该探的,都已得知,也不必再以弃徒身份掩人耳目,有人来找,大可以光明正大回去,便一拱手向她道了个谢。
耶律贤见虽不能留北宫千帆长居辽国,但她既然接下金牌,日后总能为他所用。再见她哈欠连天的一脸不耐烦,只得微笑道:“萧妃才入宫,颇不习惯,你多陪陪她!”一挥手,让萧绰带她下去。
当下北宫千帆随萧绰东一折、西一绕,好容易到了寝宫。
萧绰见她一路欲言又止的表情,遣退了宫人,等她开口。
北宫千帆见房中再无他人,这才正色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了,我不把你当作贵妃、皇后,只叫你燕燕,有几句话是说给燕燕听的。”
萧绰诧然点头:“临风姐姐有话请说!”
“所谓伴君如伴虎,你的地位只是皇帝老儿对萧驸马拥立新君的赏赐,所以,你要居安思危,好自为之才是!”
萧绰甚是不解,讶然摇头。
“后宫佳丽如云,你年纪轻轻便一步登天,必然招惹疑忌。这些人,可能是你父亲的政敌,也可能是对韩二哥心生忌恨之人,更可能是后宫里要想争宠的妃嫔。所以你听好了,你与韩二哥,只有双方家长的口头婚约,从无儿女私情,更不曾有过双宿又栖、私奔外逃之念——你要永远记住,那只是萧、韩两家的口头戏言,你们从不曾互相爱慕。对至亲的宫女、嫔妃要这么说,对皇帝老儿要这么说,日后对儿女也要这么说,心里要永远地埋藏你们的历史。如果不想被阴谋家抓住把柄,牵连萧、韩两宗室近千人命的话,把你和你们的过去全部忘掉!”
萧绰见北宫千帆如此郑重,而她也是熟读汉人史书、自幼知晓权变倾轧之残酷的人,知她所言不虚,便郑重地点头,以礼相谢。从此,她处事冷静、言行谨慎,将自己的情感封闭了一生,协助耶律贤励精图治。多年以后,她以二十九岁的太后身份,助十一岁的儿子主持国政,将辽国推向盛世。
而韩德让,则凭着他的文韬武略和对心爱女子的诚挚祝福,为辽国鞠躬尽瘁几十年,协助萧绰与幼主这对孤儿寡母,指点江山、笑傲青史。
又是黄昏微雨时,酒入愁肠醉相思。
西凤酒尽,属鹿剑斜,弹奏焦尾琴的女子,则在低唱: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脚步声渐近。来者步履稳健、气息匀和,是个内家高手。
北宫千帆轻轻一叹,放琴入匣,一眼瞥见匣盖那个枝蔓编结的凉帽,不觉心绪纷乱。一年过去了,为他编结凉帽的人就在身后,她却有些不知所措:“谁让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