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道,“好了,我也没空听你胡说八道,咱们走罢。”韦小宝道:“对对,咱们走罢。”身子一晃,又在十数丈歼外了。老婆子笑道:“小头,还没比够么?”随即施展绝顶轻功,追了上去。堪堪到了韦小宝的身后,一把朝他肩头抓去。可是一把抓了个空。
韦小宝身子一闪,竟然折回了原路,悠闲地站在了方才两人说话的地方,笑道:“来呀,快来呀!”老婆子点头赞许道:“晤,你倒是个聪明人。”
“神行百变”靠的是步法灵巧,东拐西斜,宛若灵蛇,是以一般武术高手,没有习练过这门心法,跟在后面追击,轻功再强,也是追赶不上。为甚么总逃不出老婆子的掌心?韦小宝心思来得极快,就在与老婆子胡说八道之时,已然揣摩出了内中道理:老婆于并没有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追地,而是在他跑出十余丈之后,并不拐弯,笔直地追击,韦小宝从未修习过内功,因而他的神行百变只是皮毛,在老婆子这等轻功高手面前,自然只有束手待擒的份儿了。得了其中关窍,他这次在老婆子就要抓到他的时候,猛地转身折了回来,对手奔跑得极快,瞬间哪里来得及转身?
韦小宝站定,极为得意道:“来,咱们娘儿俩再追他八十回合。”
老婆子展颜一笑,却不追他,道:“前面三里处有个罗家镇,镇子里有家平安客栈,我在客栈里等你。”说完,连看也不看韦小宝,转身顾自走了。韦小宝在她身后道:“你老人家走好啊,腿脚不便,当心疯狗咬啊,在平安客栈好生等着,咱娘儿俩不见不散啊!”心里头,却将她骂了个够:“辣块妈妈不开花,你以为你是甚么人了?观音菩萨转世么?神仙姐姐下凡么?教老子去老子就去?”
老婆子轻功确实妙极,说话间已不见了综影。韦小宝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曹寅送的四匹好马,让老婆子一顿搅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怀里有的是银票,找个集镇再买一匹、或者干脆租了船走水路,避开来路不正的老婆子罢。
他轻松她哼着小调儿,走了约摸一里多远,忽然觉得右肩头有些痒痒,便伸手去搔,一模,衣衫却教老婆子撕扯破了,露出了皮肉。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狗爪子倒是硬得紧埃”
触摸之下,发觉肩头上暴起了栗子大小的一个疙瘩。
韦小宝吃惊道:“这是甚么玩意儿?”江南水乡,素多沟渠,韦小宝斜着身子在水里一照,顿时三魂走了七魄:那疙瘩乌黑。显见是中了剧毒。
书小宝恨得咬牙切齿:“这恶婆娘,爪子有毒1
想到“有毒”二字,那疙瘩更是痒不可奈。韦小宝武功不强,然而毕竟混迹江湖多年,知道负伤之后,伤口越疼越不可怕。最怕的是又痒又麻。麻痒就是中毒的征兆。并且麻痒得越是厉害,毒性越大。
韦小宝也不顾春寒料峭,忙蘸了渠水拼命地洗。可越洗越痒,越洗那疙瘩越发乌。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韦爵爷今日要归位!”忽然又想起老婆子叫他去前面罗家镇平安客栈的话,心里露出一线生视,忖道:“恶婆娘叫我去,看来是给我解药的。”又想:“给解药?恶婆娘不知怎么炮制老子呢。老子与她索不相识,无冤无仇,她都下了这等歹毒的药物,解药就那么容易给了?”
正犹豫间,耳边忽然响起了老婆子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姓韦的,你来不来?我在客栈里泡好了香茶,还有一味用九九八十一种名贵补药配制的大补丸,你不想尝尝么?”
韦小宝四顾无人,吓得猛地跳了起来,道:“恶婆娘,你在哪里说话?你,你到底是人是鬼?”猛然想起师父讲解天下武功时,好象说过有一门“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可以数里甚至十数里之外,将声音送到受话人的耳朵里。难道这个叫花子般的老婆子,竟然会这等高深的内功心法?
那声音又传进了他的耳膜,道:“我这个大补丸,可是有时辰的,过了一柱香的工夫,就失去了效用啦。”韦小宝是属灯笼的,心里透亮,知道老婆子在告诉自己:“过来一柱香的工夫,解药就没有用了,自己的毒也就无法可解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韦小宝一生一世专听女人的话,女人的话就是他奶奶的圣旨。恶婆娘,你不要走,老子去还不行么?”
一柱香的工夫跑三里地,倒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可性命交关,韦小宝哪敢怠慢?十足十实的施展神行百变的神功,不到一柱香的工夫,韦小宝已然到了罗家镇,进了平安客栈。
掌柜的一见来了客人,急忙迎向前去,满面堆笑地问道:“客官,住店哪?小店……”
韦小宝一脚踢了他个仰八叉,道:“滚你娘的咸鸭蛋罢!”
一眼看到老婆子的丧门鞭子就挂在一间客房的门首,韦小宝身子一扭,已然推门进去了。掌柜的只觉得眼前一花,韦小宝已不见了踪影。掌柜的揉揉眼睛,道:“人呢?大白天见鬼了?”
韦小宝推门进去,只见老婆子坐在八仙桌旁,正悠闲地喝茶,韦小宝一腚坐在地上,“呼呼”地大喘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婆子慢腾腾地呷了一口茶,道:“韦相公真是信人哪。”
韦小宝心里急得冒火,嘴里却说道:“咱娘儿俩不是说好了不见不散的么?咱们江湖中人,讲究的是说话算话,一诺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埃”
老婆于一怔,忖道:“甚么一千两金子,站不起来?乱七八糟!……噢,这小于不学无术,却又喜欢甩文,大约说的是一诺千金、人无信不立。”便学着韦小宝的腔调,笑道:“不错,一诺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韦小宝道:“那我的解药……”
老婆子手指一弹,韦小宝便觉得自己的嘴里多了个甚么东西,忙问:“甚么…。”那东西却一下子滑进了他的肚子里去了。
韦小宝噎了一下,道:“你给我吃的甚么东西?”
老婆子道:“八十一种补药配制的大补丸啊,怎么,不好吃么?”
韦小宝道:“好吃,好吃,好吃之极。”老婆子道:“药吃了,你怎么还不走?”韦小宝心道:“老子这条命,八成还在你这恶婆娘手心里攥着哪。走?乖乖隆的冬,老子活得不耐烦了,赶着去阎王老子那里报到去么?”
韦小宝站起身来,喊道:“掌柜的,你进来。”
掌柜的到了门口,看到韦小宝,便不敢进来了,战战兢兢地间道:“客官,甚么吩咐啊?”韦小宝从怀里模出一块足有十两的银子,一下子扔给了掌柜的,道:“有甚么好酒、好菜、好茶、好点心;统统给我搬来,银子就不用找了。”
掌枢的发了一笔飞来横财,喜欢得脸上笑出了花,连声答应,飞跑着去了。
老婆子道:“出手就是十两银子,你倒是大方得紧哪。”
韦小宝心里恨极了老婆子,却是满面堆笑。道:“银子算甚么?你老人家要么?”说着,从杯里掏出一大把银票,道:“老婆婆,你老人家要银子用么?十万二十万,晚辈都有的。”
老婆子淡淡道:“我穷人命薄,哪里有福气消受?你放起来,慢慢花罢。”
韦小宝心里说:“这恶婆婆看来不是绑肉票的强盗头子。辣块妈妈,老子这条老命,看来银子是买不回来了。”
他为人乖巧,奉承话随口就来,道:“是啊是啊,你老人家是齿……牙齿与德行都很尊贵的老婆婆,哪里会没了银子用?”
老婆于禁不住笑了,道:“甚么牙齿与德行都尊贵?是齿德俱尊罢?告诉你罢,我齿不长,德也不尊,你上当啦。”
韦小宝忙道:“你老人家自己客气,也是有的。不是我自吹,江湖上的顶尖高手我都见过,你老人家齿再不长,德再不尊,还有哪个敢说自己牙齿与德行都尊贵!”
老婆子留意道:“噢。你都认识江湖上的哪些人哪?”
韦小宝道:“认识的人数也数不清,不过交情有深有浅,有好有坏,也有见面就打架的仇人。”他不知道老婆子到底是甚么路数,怕将话说过头了,是以预先便打了招呼,留—下退路。同时眼睛盯着老婆子,看她有甚么反应,以便摸到她的路数。
老婆子品着茶,漫不经心地望着他,脸上甚么也看不出来。韦小宝心道:“人他奶奶的不能老,有了几岁年纪便老奸巨猾啦。”
可还得说下去,韦小宝慢慢道:“我认识的人呢,有个陈近南。”老婆子问道:“就是那个人称‘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的天地会陈总舵主么?”
韦小宝听他称谓师父在天地会的职位,暗道:“看来这第一宝便押对了。索性吓她一吓唬,教她知道,老子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便接着说道:“江湖上的人物都这么说他。他的武功也着实了得,譬如说他老人家的‘凝血神抓’,敌人被抓了,三天后浑身血液慢慢凝结,变成了糨糊一般,天下无药可治的。”
这倒不是韦小宝胡说,是他在北京亲眼所见的。
老婆子道:“真是厉害得紧!比起我这一抓来,怎么样啊?”
韦小宝赶紧道:“婆婆的这一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与师……与陈近南的‘凝血神抓’平分……冬夏罢了。”
老婆子也顾不得纠正他的成语,道:“陈近南既然那么厉害,我若是见到池,定要与他比上一比,看他的‘凝血神抓’厉害,还是我的‘毒手抓狗’厉害!”
韦小宝暗道:“他妈的,你将老子比作狗么?”他在言语上,自来是不肯吃亏的,便道:“陈近南的‘凝血神抓’厉害是厉害,不过比起你老人家的‘毒爪狗手’,好象总是有点儿不足。将来你们两位见得面时,倒是可以好好的伸量伸量。”他将“毒爪狗手”四个字儿说得含含混混,扬州人说话又快,老婆子也没听得出来。
韦小宝心里道:“你要与我师父见面?那真是呱呱叫,别别跳,我师父在阴曹地府寂寞得紧哪,你早点儿去,好不好?最好现在去,立马去……不成,去早了谁给老子驱毒啊?”
韦小宝眉头一皱,道:“你要与陈近南分个胜负,倒有一件事儿不妥。”老婆子随口问道:“甚么事啊?”韦小宝道:“陈近南与人打斗,有个习惯:不斗无名之将。两人见了面,他一抱拳,道:‘来将通名。’对方便回答:‘某乃汉将关云长是也。’或者‘我乃大将吕布是也。’陈近南才与他开打。”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陈近南好大的能耐哪,与关羽、吕布都斗过了。”‘所谓关羽、吕布,都是韦小宝在杨州茶馆里听说书的听来的,这一下随口而出,露了马脚了。不过韦小宝撒谎的本事大,圆谎的本事也不小,并且无论谎话如何被人揭穿,从来不带脸红的。他强自分辩道:“也不过打个比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不告诉他姓名,他宁愿被你打死了,也决不还手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婆子学着韦小宝的腔调,道:“我的姓名是不告诉人的,特别是决不告诉小骗子。”
韦小宝赶紧转了话头,道:“你老人家饿了罢。掌柜的,你奶奶的饭还弄到明天么?饿着了我婆婆,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个乌龟店!”
掌柜的忙不迭地应声道:“来了,来了……”
老婆子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等粗俗哪?说话不能文雅些么?”
韦小宝道:“是,是。”忽然嘴一扁,那模样儿似乎要哭。紧接着,上眼皮与下眼皮相互一挤,泪珠儿果真滴了下来。
装哭是韦小宝从小练就的看家本事,小时候在丽春院里,老鸨、乌龟要打他,手刚刚举起,他就踢脚蹬腿的号陶大哭,眼泪鼻涕一块儿流。老婆子不知这些,象是有点儿于心不忍,声音变得柔和些了,道:“我说得不对么?便是说错了,你也犯不着哭埃”
韦小宝抽咽着,道:“不是你老人家教导错了,我是想起我妈妈,心里难过,就,就忍不住哭了。”老婆于道:“想你妈妈,日后去看她就是了。”
韦小宝道:“你老人家不明白,我妈妈时常也这样教导我,叫我不说粗话、浑话,好好做个人。今日你也这样教导我,你,你就是我妈妈。妈妈啊,你疼疼儿子罢。”
索性号陶大哭起来,又装疯卖傻地朝老婆于的身上倒过去。
老婆子脸一板,道:“你做甚么?作死么?”身子一闪,韦小宝扑了个空。韦小宝顺势在地上打滚,老婆子急道:“有甚么话你起来说,这等撒泼打混,成甚么体统1
韦小宝边哭边喊道:“我就是不起来,除非你答应了做我妈妈。妈妈,妈妈,你老人家不要儿子了么?”心里却在暗笑:“你做我妈妈,那好得紧埃我妈妈是婊子,你老人家也开窑子去罢。”
老婆子忽然面色阴沉,喝道:“你再浑说浑闹,我再给你左肩头也下了琵琶毒!”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给老子下的是琵琶毒。只要有名了,就好办了。你不是要去见我师父去么?这就请便罢。老子的大老婆苏茎,帮她的前任丈夫使了一辈子的毒,是下毒的祖宗,解毒也不会是孙子罢?得空儿。老子就不奉陪,找大老婆解毒去者。”
然而到底性命交关的事儿,韦小宝不敢再闹,揉着眼睛站起身,抽抽咽咽的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
老婆子也缓和了语气,道:“这才是听话的好孩子呢。再也不许说妈……甚么的话,多难听埃”韦小宝道:“是,打死我我也不再叫你老人家妈妈了。”心里却道:“恶婆娘大概一辈子没有生养过儿子,害臊,是以不准老子叫她妈妈。也难怪,瞧她生得这副模样,便是在窑子里,三个月也不准接得一个客,哪个男人有胃口同她生儿子啊?找妈妈生得比她多少还俊了一分半分的,客人也是少得可怜呢。别说你牙齿长德行也尊贵的臭样儿了。”
韦小宝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字,客栈摆上饭来,韦小宝侍候得老婆子吃过了,他当年混入皇宫,冒名顶替小太监小别子在御膳房做事,后来又做了御膳房的首领太监,侍候康熙吃饭是常事,是以侍候人的事做得得心应手。他殷勤侍候老婆子用餐,察言观色,发觉老婆子极是满意。
吃了饭,韦小宝又为老婆子泡上香苕,老婆子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轻轻地擦嘴,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了韦小宝的鼻子。
韦小宝在肚子里骂道:“你当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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