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蝶恋花儿
黑夜如漆,无星无月,只有远处厢房的灯烛微弱的光芒略略泻了些在这肮脏阴暗的马房门前。却有一名锦衣少年,借着这一点点的奢侈的亮点闪身进了马房。
“师父,徒弟来了。”是少年的声气,压制的低哑掩不住本色的圆润。
却没有回应,而后便传来异样的声音。内行的武学家一听便知是在教习武艺的声音。
帅家没有内行的武学家,只有内行的生意人。
帅家老爷子帅正彦是当地的大豪,经营各种生意,且垄断了本城的丝织业,于是成为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其为人亦正派,声望极高。
帅家大少爷帅嗣扬颇有父德,为人有分寸不张扬。
帅家唯一有争议的人物就是二少爷帅宝了。帅二少遗承了其母帅家二奶奶的俊秀清雅,然而游手好闲风流倜傥却与父兄之风相悖。
帅家的生意做的大,并不是因为帅老爷手段了得,老爷子可是童叟无欺的厚道人,平日里也好,生意场上也好,总是一脸的微笑,透着慈祥与可信任。如今他坐在饭桌的主位上,打量着老妻二子一媳,心中漾着幸福满足的感觉。一个功成名就的人的心总是平厚的。
帅宝放下碗筷,道:“爹,孩儿吃饱了,还有事先走了。”
帅正彦有点不高兴了,他的好心情被打破了:“忙什么,你还有什么事?看你哥哥这么多事务都还安静地坐着呢。”
帅宝嘻嘻一笑,对父亲的不悦不以为然:“那是因为大哥舍不得嫂嫂之故。”
帅家大少奶奶红了脸,装着没听见;帅大少只是冲着弟弟宽容地一笑;而主妇大奶奶却触动了心事,望着儿媳妇平坦的小腹,叹口气:“阿嫂进门都年多了……”气氛一下子又阴沉了不少,而帅正彦一抬头,见帅宝已溜到了门口,便扬声道:“你要到哪里去?”回答声从门外隐约传来:“去去就回来了!”
帅正彦摇头叹息:“这孩子,都怪我平日里太放纵他了。”
帅嗣扬劝道:“弟弟只是年轻,过两年就好了。”
帅正彦道:“你在他那个年岁上不就帮着我打理生意了吗?不知他什么时候才给我稳重懂事起来?”
掌灯时分,帅家两父子尚在书房核查帐目,忽听有人疾奔而来,帅正彦抬头见是家人张清,便喝道:“什么事这样慌张?”
张清忙回道:“不好啦,老爷,出、出事啦!二少爷他、他……”帅正彦:“你说什么?”
帅嗣扬:“爹让他慢慢说吧。二少爷他怎么啦?”
张清喘着气道:“方才知、知香阁的一个小厮来说,说二少爷在、在知香阁打、打、打死人了!”
帅家父子愣住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帅嗣扬忙道:“怎么可能?这一定是谣言!”
张清道:“那小厮还说,咱们家二少爷已经去衙门自首了……”帅正彦跌坐在椅座上,目光茫然。
帅嗣扬问道:“这么会这样?那么,可知道打死的那人是谁?”
张清道:“听说是城东潘老爷家的幼子潘季平。”
帅嗣扬大惊,原来潘家是帅家生意场上最大的竞争者,更重要的是潘家的小女儿很有可能成为刺史的小儿媳。
只听帅正彦道:“这个不肖的畜生,为了妓女争风吃醋,还打死了人,简直辱没家门!”
帅嗣扬在旁小心翼翼地道:“让孩儿去把弟弟保出来吧。”
帅正彦一挥手,站起身来,道:“不,不必了,随他是生是死。死了不准进家庙葬祖坟,活着也要与他断绝关系。我帅家没有这样的子孙!”说罢,出了书房往寝居走去。
帅嗣扬见父亲盛怒,不敢再说一句话。
张清仍望着大少爷,希望大少爷能去保释二少爷,却见大少爷也走了,不禁大悲,心中喊道:“二少爷呀,你可要受苦了……”帅宝坐在牢狱中,脑中不断回顾方才在知香阁发生的激烈的事件。
娇俏可人的竹卿,霸道无理的潘季平,一拳打裂的头盖骨,惊恐万状的人们,吓瘫在地的嬷嬷……明天上堂会是什么情形呢?会被判杀头吗?
帅宝一抬头,见一老狱卒正看着自己。帅宝仔细一看,叫出声来:“师父,您怎么来了?”
老狱卒低声道:“随我出来。”
帅宝还犹豫:“可我……”
老狱卒打开牢门,把帅宝拉了出来。
此时帅宝心中杀人偿命的豪气已消,便跟随老狱卒出了大牢。
帅宝正疑惑牢中怎么没有别的狱卒,却见地上躺着几个狱卒,不知是死了,还是仅仅被人点了穴道。帅宝也无心计较,一直跟着师父出了城。
这夜只有稀疏的几颗星,像躲在黑幕后的眼睛在窥探着什么。
帅宝叫了声:“师父。”
老狱卒已除下了狱卒的服装,是一个灰衣衰弱的老者。
老者道:“为什么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帅宝道:“这……是徒儿莽撞了,请师父责罚。”
老者摇摇头:“罢了,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只是你今后何去何从?”
帅宝沉吟一下,道:“徒儿自然不能再回家去连累父兄与师父了,从此只能亡命天涯……”他回首望望自小没有离开过的城市。
老者道:“这也好,你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他并不愿告诉底土他已被逐出家门了。
老者道:“你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帅宝道:“是,师父,您老人家自多珍重。”跪下磕了几个头,大步流星地去了。
老者久久立于风中,草地上的身影被风吹得似有似无。
帅宝如今唯一的感觉是:饿!
自从那日在家匆忙用过晚膳,逃亡至今,由于疲于奔命,那种搜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帅宝走在小镇大街上,闻着各家酒楼的饭香菜香,只觉得酸水直咽。而对酒楼伙计的热情招呼无可奈何。他身上的银两配物昨天在狱中早被衙役们搜走了。忽然他想起脖子上还配挂着一个玉佛坠子,可那是帅宝已故的亲娘的遗物。
帅宝正犹豫,忽听到旁边一人道:“快点,皇甫老爷的善斋要开始了!”
帅宝见两个乞丐模样的人匆匆向前赶去,心下一动,可又放不下面子。正呆立着,忽觉背上一痛,帅宝身子一软,摔跪在街心。帅宝大怒,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着紫衣的年轻女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里持一长鞭,神情倨傲。
那女子见帅宝瞪着她看,便抽鞭又往帅宝身上招呼。
帅宝大惊,忙一闪,仍被鞭子扫到。
紫衣女子大笑,笑得很放肆。
帅宝惊异,怎么有如此大胆的女子,竟然在大街上放声大笑。一看周围的人,能躲的早躲起来了,连酒楼里的伙计食客也装作不闻不见,路边小贩们早收拾摊子去了。只怪自己一时出神,不防备成了靶子。
紫衣女子见帅宝还在原地不躲,却怒了,又扫来一鞭。帅宝忙闪身,可是怎么也躲不开,不一会儿已中了五六鞭,身上火辣辣的。帅宝心想,不是这鞭子有魔力,便是自己太饿的缘故。这一分神,脚下一绊,又摔倒在地了。
这时一着蓝衫的年轻公子策马而来,见惯不怪地对紫衣女子道:“姐,咱们还有事,走吧。”
紫衣女子这才住手,将长鞭收起,与蓝衫公子并肩策马去了,临走还回头冲帅宝冷笑了一下。
帅宝从生下来不曾受过如此侮辱,好生气恼,可又无可奈何,自己想着人是铁饭是钢,需先解决腹饥之欲,才能报此鞭打之辱。于是傲气顿消,朝那两乞丐行去的方向寻去。
不远处有家大户,气派也不凡,别说在这小镇上数一数二,只怕到了城里也算得上名次。大门口正摆放着施舍的粥饭馒头,由管家小厮们分发给路人。
帅宝见乞者无数,心下又是别一番滋味,只是肚子不听话,又大作声起来。帅宝忍辱挤上前去,但是毕竟没有经验,总被拦在人群之外。好不容易等到别人都有了,他挤上去就要取过那最后一个馒头。忽然他见那管家的神情,是含了无限的鄙薄与厌恶的。他一愣,手停在半空,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也就在这一刹那,帅宝身边又伸过一只脏兮兮的手,夺走了这最后一个白面馒头。
帅宝一惊,疾转回身,却见一小个子乞丐抢了馒头边跑边往嘴里塞,竟去了。帅宝悔恨交加,更兼饿得慌,竟有天旋地转之感。
“大小姐!”随着管家们肃静的声音,帅宝竟又见到了那位紫衣女子。那女子也见到了他,又是一笑。这一笑,更让帅宝羞愧万分。
皇甫大小姐向那管家轻声耳语了几句,管家应声去了,大小姐随即也进门去了。
帅宝又羞又愧又怒又饿,转身离去,才走了几步,听到后面有人追赶上来。
却是原来那管家,他捧着一碗粥道:“这是我们家大小姐赏你的。”
帅宝简直不敢相信,过了半刻才伸手接过。
那管家走回皇甫府大门,口中自语道:“大小姐太善良了,把给阿宝的猫食送给了这个要饭的……”帅宝惊怒,手一用劲,竟捏碎了食盆,热粥粘了一手。帅宝浑浑噩噩地走着,不觉间走到一荒屋,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人事不知了。
好香的气味,是什么?
帅宝恍惚间,以为在家里,等着用膳的情形。可感觉到夜风的浸凉和地上稻草的微暖,勉强睁开双眼,一点一滴想起日间发生的事。
那香的到底是什么呢?
帅宝坐起来,见屋子的一角背身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对着一堆火在烤一只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的小鸡子。帅宝一见那人背影,便冲上去揪住他道:“还我馒头来!”
那人一惊,随即笑嘻嘻地拨开帅宝的手,道:“你凶什么?”原来那人正是白天与帅宝抢夺馒头的小乞丐。
帅宝怒道:“若非你抢走那个馒头……”下半句话他不愿再说。
小乞丐笑道:“好吧,就算我抢了你的,那我请你吃半只鸡,可好?”
帅宝闻着鸡皮被熏烤的香味,勉强点点头。
小乞丐道:“我叫李木子,你呢?”
帅宝并不理他,只盯着那只烤鸡。
李木子道:“不说?不说,我不给你吃鸡。”
帅宝瞪了他一眼,无奈地咽口口水,道:“帅宝。”
李木子道:“姓帅的,很少见哦,不过名字满有趣的。”
帅宝回敬道:“你的名字才古怪。”
李木子道:“其实我只知自己姓李,不知未逢面的爹妈给我起了什么名,只好把姓拆开两半做名字喽。”
帅宝道:“这么说,你也读书识字?”
李木子神色一黯,不做声了。
帅宝以为他生气不说话了,没想到半晌他说:“你不也穿着长衫去皇甫家求施舍吗?咱们俩只怕谁也不比谁高到哪儿去。”
帅宝见他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也不好与他计较,便不作声。
帅宝又不禁想起那紫衣女子皇甫家大小姐,便向李木子道:“皇甫老爷是镇上的大善人吗,是不是常常施舍乡邻?”他斟酌再三,讲出这么一句蠢话,自己懊恼不已。
李木子瞥了他一眼,用心烤着鸡,道:“左右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人。”
帅宝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李木子道:“若真是善人,怎么养出这么盛气凌人、横行霸道的女儿来?”
帅宝见李木子提到皇甫大小姐,又不禁想起她两番对自己的凌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李木子怪道:“你怎么啦?”
帅宝道:“没、没事。”
李木子道:“喏,鸡烤好啦,你吃吧!”
帅宝一把接过,毫不迟疑地大啃起来,真像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了的模样。
李木子只是看着他吃。
帅宝望着一地的鸡骨,忽想起李木子一点也没吃到,很歉意地看看他。
李木子笑笑,道:“算了,咱们两清了。”
帅宝吃了一只瘦鸡,觉得有了力气,心里想着白天受的欺辱,心下难耐,对李木子道:“我要走了。”
李木子道:“去哪?看你的神色一定有事,带上我吧!”
帅宝本不乐意,但刚吃了人家的鸡,而且他对镇上的道路也不熟悉,便答应带上李木子。
两人来到皇甫家后院墙外,帅宝运了运气,知道体力已经恢复了,便带上李木子跃进了皇甫家。后院悄无人声,想是入夜都睡了。李木子悄悄地在前面引路,帅宝跟着跟着,发现到了厨房。李木子偷偷拿了不少点心与帅宝同吃。帅宝第一次做贼,觉得新鲜又刺激。
帅宝想向李木子打听皇甫大小姐的寝居,可又问不出口。
李木子在橱柜后面发现半坛子酒,很兴奋,于是两人躲在橱柜后畅饮。
“这也太瞧不起咱了吧,好歹咱们也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三更四鬼吧,高四,你就把咱引到这柴房来说话?”
“大哥少怒,只是这方清净,小弟才请二位哥哥屈驾,请多包涵。”
又一个阴冷的声音:“知道如今高四弟攀上皇甫家了,这么会说话!”
那高四赔笑道:“不敢不敢!”
第一个声音道:“还亏你记得咱两个当哥哥的,定是有什么为难的事用得着咱们了吧?否则也不会招咱们来。”
高四道:“大哥这话让小弟无颜立足了。小弟知道二位哥哥疼小弟,不像那个半个影的二哥……”那阴冷的声音道:“少胡扯,有事快说!”
“是是是!”高四对此人甚为忌惮。
于是三人压低了声音,似乎在密谋什么大事。
隔墙的帅宝与李木子二人吓得不敢作声,只觉那三人诡秘阴森,光听那名号“三更四鬼”就够唬人的了。
那厢忽然沉静了下来。
帅宝感觉身边的李木子轻轻地颤抖起来,便想握住他的手使他镇定下来,谁知他的手竟纤细柔软得像个女孩子,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李木子醉后微红的面庞是如此细腻。帅宝一惊,莫非他是,不,她是……李木子忙抽回他的手,头撇向另一边。
帅宝二人只顾隐藏身体和声音,却不知酒香泄了密,使那三更四鬼觉察出附近的“窃听者”。
李木子一下子被一人揪住领子提了起来。
帅宝抬头看时,见一大嘴的汉子,满脸络腮胡子,右手揪着李木子,左手紧握一把尖刀。他身后一高大汉子,手持一根粗而长的皮鞭子,还有一瘦高个,双手拢在袖中。
李木子被拎在半空,示意帅宝快走。那大嘴大汉哈哈大笑,道:“两个小娃子在这偷听吧,你们说怎么个死法吧!”
帅宝畏极反怒,出手一拳击向大嘴汉子。他师父教的拳法擅长声东击西,变化迅速。然而那瘦高个的身法更快,拆解了帅宝好几拳。帅宝见自己实在人单势薄,便想着留着青山在的意思,向李木子看了一眼,乘隙蹿出门去。
瘦高个见他想逃,鬼影般跟了过去,而那高大汉子高四喊了一声:“三哥,随他去!”
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