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龙虎庙——庙里并没有人。
“你要来这里干什么?”梁允擒很是纳闷。
“找人。”
“找的是什么人?”
“战僧与何平。”
梁允擒闻言大吃一惊,道:“你找他们?!他们会来?!”
“怎么?”林晚笑仍心系二人,以致心不在焉。
梁允擒大为懊悔背她来这晨。事关何平嫉恶如仇,他自己是“太平门”的人,给何平撞上了准性命休矣;至于战僧,梁允擒想起他的虎威便心惊。
这时,他听见有步履声传来,并朝着龙虎庙门口趋近。
梁允擒心头一急,便不顾一切,先行点了林晚笑身上几处软麻的穴道,接着又封了她的哑穴,一闪身滚入了钟底,并把铜钟绞索徐徐扯下,罩住两人,并向林晚笑低声解释道:“林姑娘,对不起,我是全无恶意的。我只是不敢招惹这两个煞星而已。他们见着我,断不会放过我的。我们先行躲上一躲,待会我觑着时机,自然会溜,溜之前定必解开你之穴道,你再和他们相叙吧,这就暂且委屈你一阵子了。”
林晚笑心头虽怨,可是又有什么法子?
为了传音之便,这口钟里钻有几个小孔,梁允擒满怀歉意的把林晚笑移近孔眼,让她看得见也听得到,但就是不许她声张,所以也封了她的哑穴。
来人负手步入庙里。
他原来玄檀一般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看来他受伤不轻。
受了不轻的伤。
(连梁允擒也不禁疑惑了起来:谁能伤得了战僧?!)
——在梁允擒的心目中:战僧是无对无敌的。
“德诗厅”中,何富猛那一击,实在令他几乎五脏离了位、肺腑为之倒转。
何富猛似早已洞悉他的刀法“三十七抽二十九送”之决,所以才能无误地击中了他;要不是他即时以刀法使出身法配合剑决的“四十一仰五十七伏”,恐怕现在横尸在“德诗厅”中的不是何富猛,而是他。
但他也杀了何富猛。
那一刀杀得甚烈,几乎刀为之断!
他虽然是受了重伤,但一行进来,天生野兽的本能,仍使他确定:有人闯入庙里来。
“出来吧。”
他说。
白影一闪,自庙詹飘然而下。
“是你?!”
那是何平。
“好厉害,我才沾屋瓦,你便知道我来了。”
战僧喜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何平道:“所以你回到这儿来等我?”
战僧道:“你已回过‘下三滥’何家了?”
何平冷点头。
战僧道:“我杀了何富猛和跟他胡作非为、朋比为奸的那一票人。”
何平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他们不死,他们一定会对付你,至少,会牵制你,使你在家一无所为。”
“你这样做,是背叛何家、伤害‘下三滥’。”
“我说过:宁负本门,不负天下;宁负人,不负义。”
何平垂下了头,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的道:“你这样做,都是为了我,我很感激你,但是——”
战僧笑道:“只要日后你可以在‘下三滥’放手改革,我便可以放心了:从此浪迹天涯,诚心为你和林姑娘祈福。”
何平忽平和、平缓、平静的说:“你这么伟大,真要是成全我,何不多做一件事?”
“哦?”战僧不明所示。
“只要再多做一件,便再也没有遗憾了。”何平带点小孩子气央求般的语气,说:“好吗?”
“你说,”战僧觉得义不容辞,“你说了我尽一切能力为你做到。”
何平说:“你一定做得到。”
战僧问:“问什么事?”
何平突然出剑。
剑光快如迅雷。
剑比剑光还快。
战僧来不及闪、躲、避,他一身绝世本领,因不防未备,只来得及身子动了一下,剑光便已刺入了他的肚子里。
何平拔剑,脸不改容,再攻。
战僧闷哼声中,已拔刀。
粉红的刀,格住了剑。
何平曲剑一拗,崩的一声,原已有极大裂纹与缺口的刀,折而为二,噗地这一剑又刺入战僧的胸膛里。
躲在铜钟里的林晚笑,目睹这一切的时候,想叫。
但她叫不不出来。
幸亏她叫不出来。
战僧退了好几步,喘息,脸上呈现了十分痛苦的神色。
他惨然道:“……我若有提防……你未必是我之敌。”
何平冷然道:“说实在话,我估量过,如果跟你对决,胜算只有三成机会。虽然你的绝招都教了给我,但在战志上,我一直都比不过你。”
战僧惨笑道:“所以……昨天你才不与我交手……而说了一番话,使我去闯‘德诗厅’……”
何平冷冷的道:“先要鹜蚌相争,才有渔人得利;先来两虎相斗,才有猎人得手。我一向不当老虎鹬蚌,只得渔猎。”
战僧脸色更是惨白:“那么……你诱我交换这柄‘送别刀’……也是早有预谋这一剑的了……”
何平冷冷冷冷的道:“事实上是一切都早有预谋,只等何必有我下令杀你,我便可以为你送别了。如果不是我故意把近六场决战的刀决窍门让史诺觑得,上报何富猛,以你的武功,他岂能伤得了你?!我曾数度力阻‘下三滥’全面出动追杀你——因为凭他们之力,根本就杀了你,只是枉送性命而已。你没察觉吗?何家派出来杀你的人,或死、或伤在你剑下的,全都是我的敌人。”
战僧惨痛的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何平冷冷冷冷冷冷的道:“我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就一定得要做别人不做、不能做、不敢做、不会做、做不来的事。你是‘下三滥’的叛徒,不杀你,何以立威?何以服众?别外,你武功稍胜于我,留你在江湖横行,怎能可料有一天不也横到我头上来?那时杀你,却已迟了!何必有我要我杀你,我完成任命,先时又已格杀梁八公,两功并立,必升厅主;此外,你死了,林晚笑除了嫁给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所以,杀了你,一了百了,天下太平。”
随着流溅的血,战僧脸色惨白如刀,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看来,林姑娘……实在不该嫁给你这种人的!”
何平淡然道:“这种事,你已管不了了。”
战僧痛苦的道:“我本来一向都不该管你的事。”
何平淡淡的道:“咱们是两上人:你是你,我是我。你不幸,我幸运。你怀才不遇,我怀才必遇。所以,是我杀你,不是你杀我。你管我事,是你自己多事。”
战僧痛苦的捂胸:“……你说的对,我这一辈子都识错了人,管错了事。”
何平淡淡淡淡的说,“我杀你的事,功是立了,但不会亲手结束你的。你听,‘煮鹤亭’和‘焚琴楼’的人已来到庙外重重的包围了,他们才是来杀你的。我只重创了你,人是他们杀的,这样一来,江湖上的朋友就知道我情至义尽,已放你一条生路,所以你死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了。”
战僧痛苦的闭上了双目,再也不说话了。
何平仍用他那淡淡淡淡淡淡的语音,温和的说:“再见了,老友。我是个宁负足下,不负本门的人。”说罢,用他那双秀气如女子的手,轻轻的拍了拍。
于是,外面的人就如狼似虎、喊杀震天的攻了进来。
何平却在此时用一方洁净的绢布,抹揩着那沾了血的惯画梅花的手,一面飘然洒意的行了出去,一如行云流水。
林晚笑亲眼看见:不甘就戮的战僧,仍然负伤苦战,他杀伤了一批又一批狠命攻袭的人,杀红了眼、杀红了血、也杀红了全身、更杀红了庙。
但他负伤太重,终于不支,最后反扑震退众人之后,他掠上神殿,以断刀斫下自己的头颅。
由始到终,从围杀战僧到打扫庙里战场,谁都没有发现铜钟里有人。
——有此功力发觉这一点的两人:战僧已死,何平得手后亦扬长而去。
等到“下三滥”的人捧着战僧的尸首扬长而去之后,惊魂初定的梁允擒才敢扯起绞索,掀开罩钟,解开了林晚笑的穴道,溜了出来。
“我……我们……该怎么办哪?”
目睹这惊心惨剧的梁允擒,说话成了结结巴巴。
林晚笑两颊像映着火样的红,映着她肌肤的雪意,令人有一种愁火恨焰的感觉。
——从这件事伊始,她目睹一切、听到一切,就像闯进了一个蜜蜂世界,耳畔眼前,尽是嗡嗡作响。
“我有一个要求。”
林晚笑呵气若兰的说。
梁允擒心头不禁砰砰跳。
“今天你看到的事,你发誓不要说出去——说出去了,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只会遭人灭口。”
“是……是……”梁允擒大为恍悟。
然后他便看到这女子坚决、坚丽、坚清的姗姗下跪,向殿前神像祈拜。
——她大概是感谢神明恩典;幸好那一干杀手没发现他们两人吗?
——其实该感激我点了她穴道才对。
想到刚才惊心动魂的一幕,梁允擒也慌忙跪了下去,拜谢菩萨保佑之恩。
他当然不知道林晚笑在祈拜些什么。
林晚笑用一种只有自己才听到的语音祈求:神明菩萨、皇天在上,给我力量,给我智慧,我要光复不愁门,不,更重要的,是给我权力,给我助力,我要杀了何平,为战僧报仇……
她已下了决心为他报仇。
这虽然看来跟她无关,但战僧救过她三次,他是不该死的。那一幕既教她亲眼瞧着了,她便不会放过用如此虚伪卑鄙手段杀害他的人——不管杀人者是谁!
她已恨到骨髓里去。
——而且只觉得累。
一种老女人才有的累。
不过,当她祈拜完了之后,再站起来的时候,又变得容光焕发,风流胜昔,含笑带媚、不可方物,像个新出炉的女子。
她问梁允擒:“你们‘太平门’里,谁最有权?”
她这样问的时候,目光流转,带着极精致柔美的笑容;但她心中只有一个坚决的信念:纵耗上一生,也要为这件事抱不平、杀何平、为战僧报仇!
——(全文完)——
完稿于一九九零年三月十日
《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发表诗《刀请你不要屠》
傲慢与偏剑
不敢为天下先他们都认为这个人很可笑。然也。他到四十岁那年,还没有结婚,于是竟然手里撑着根白布招旗,背着他那把偏偏斜斜的剑,在京城里到处叫卖:“谁有美丽的老婆,我跟他换……”——换什么?自然是换他的剑。——结果有没有换成?当然没有。他不舍得他那把形状古怪的剑;他也不认为能有几个女子称得上是他心目中的美丽的老婆。老实说,也没有谁要跟他换。要他那把连剑锋都是偏斜的剑来干啥?
而我也自从知道他这件“特立独行”的事之后,几乎完全同意了大家对他:“怪人”这评语的看法。
——“怪人”是无可置疑的了,问题是:他算不算得上是个好人?在江湖上能不能算是个侠者?
一般的江湖人士对他印象是很模糊、飘忽,甚至可以说:“不佳”二字,而一般的武林记事里对他的记述就更为少见了。
不过,由于我讯息来自各种和多种管道,于是,根据资料所得,此人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十分丰富多姿、胆大得接近妄为,但其狂妄处又从未背离侠道之义。
这可真有点怪。
要是别人,只要做了他一成的功德,早已成为一代大侠了;要是他人,只要有他两成的聪敏,早已成为朝廷红人了;要是别的人,只要有他三成的本领,只怕当不成武林盟主也挑得起一门一派的宗主——可他就不然!孤魂野鬼的,崇拜他的门人也给目为幼稚狂徒,而他自己也早像疯了一半!
这不妙!
这人姓敖,名曼余,听说他手上的剑,从锷至锋都是偏斜的;而他的剑招,也无一招是走正路的。
他一向剑走偏锋:所以人称之为“偏剑”。
但收集的有关他的资料中,我有一个疑问:
——他的剑是偏的,可是他的心呢?
根据我的消息,吏部尚书沙朗诗在果州路上“大山脚”那儿出了事,遇上了“暴力盟”的“六欲神魔”:吴辣、梁惊、孙咸、陈酸、何惧、余爱。据说,因敖曼余及时拔剑相助之故,才能杀退这果州路上的六大黑道高手、六名名动天下的魔头。
我因此事去访沙大人。
沙大人一哂。
“他?算不上什么?他想升官发财,只好出手,没有他,我也一样收拾得了'奇書網整理提供'那六只禽兽!”
我问当时在场沙大人的部下,他们都如是说:
“当然是沙大人的一力之功,姓敖的只不过是来捡便宜的。”
有一叫阮另一的军士,因说话不慎开罪了何华田,而给赶出了沙氏门下,当时也在果州之役,我去问了他,他开始不说什么,久了,我也送了款子,他才说:
“什么沙大人!动手没两招,他已趴下来喊救命。幸有敖某出手,不然,我们没有一个能活回京师来。”
我有点纳闷,所以问:“怎么敖曼余救了沙大人,沙朗诗对他好像还很鄙薄的样子?”
阮另一怔了怔,开始并不想说什么,看我一再追问和旁敲侧击下,他只好产了一句:
“敖曼余不识好歹嘛。”
“怎么说?”
“沙大人要扶掖他当官,他不要,还说什么:‘朝迁中党朋倾轧,边疆敌寇恣肆,人争权、士争宠,天下乱成一片,这时候,我不敢为天下先’。沙大人登时气炸了肺。”
我还要追问,阮军士已苦笑说:“我也是多言了,看来,跟姓敖的一样,言多必失,吃不完兜着走。”
我不知该信谁的话是好。
又几日,闻说阮另一在市肆犯了事,给逮了起来,收在监里,翌日,竟自杀身亡。
我在后几个月的机缘巧合里,曾碰上了“六欲神魔”中的两人,问起果州之役,他们反应都不一样:
孙咸:“我服了!他的剑法没有一剑我见过的、听过的、能接得下的!他奶奶的,遇上他只能认栽!”
余爱:“我操他妹子!没有姓敖的从中作梗,那贪官早已七截喂狗八截喂鹰去了!天杀的!我跟他这呆子没完没了!”
我终于有点明白了。不敢落于人后
但不久我反给搞迷糊了。
因为他竟当起官来了。
我至少听说过不下十次他拒绝投靠朝廷、不肯当官、不愿征军的事,但这次当官,却是他自己抢着要当的。
当时黄河泛滥,吞噬四省十八县,南方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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