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与托孤又有什么关联?”荣三老爷追问。
阿雾的手指在茶杯沿上画了个圈,才道:“如今大位未明,谁也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但有一条是能肯定的,皇上要为继位者培养可用之人了。”举凡不是暴病而亡的帝王,在临死前都是要为儿子准备一批能用之辈,由他超擢简拔,倚为心腹的。
“而皇上为怕人察觉他的心意,必然准备的人得是朝中不偏不倚之人,可如今田皇后和向贵妃已经成势,朝中牵藤扯蔓,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立场。爹爹也有,只是如今皇上雷霆一怒,也就没有了。”
安国公府和田皇后有转折亲,荣三老爷在外头看来自然是亲田皇后一派的,但其实朝中大佬都知道他谁也不亲,是以隆庆帝才有启用他的意思,不然他哪里能拔擢如此之快,外放去的是江苏这等富饶之地,回来又是在礼部任职。
荣三老爷看着阿雾,一副与有荣焉之感,万没料到见识如此高绝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女儿,若是男子,实在堪为众人争相延揽的幕宾。
“爹爹若借着这次机会,同安国公府割裂开来,若女儿所料不错,后续皇上一定有旨意下来。”
荣三老爷其实大概猜到了一点儿隆庆帝的意思,但是绝没有阿雾看得这般清楚、明白,他险些被安国公的爵位给一叶障目,误了大事。若是从龙有功,他今后就算挣不得一等公,但封侯拜相未尝不能,那可是全凭自己的能力呀。
想到这儿,荣三老爷浑身都火热起来,恨不能马上把老头子从被窝里挖出来,让他赶紧分家。
“爹爹,只是这件事还需要有人添油加醋才能成,否则老爷子未必肯放你的。”阿雾道。
荣三老爷胸有成竹地又捋了捋胡子。他不管是犹豫还是得意都爱捋胡子。阿雾看着他那一捧浓密的胡子,心想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污垢,阿雾以为若她非要嫁人,那今后可不许对方蓄须,不然半夜一准儿给他刮掉,让他以为是鬼剃头。
这厢计定,荣三老爷为了前程,决定趁热打铁,后头几日每天晚上都很晚才回来,连接拜访、宴请了许多世亲同年。
便是不生疑心的人都生疑了,何况是本就喜猜忌的人。
“你这些日子都忙活些什么呀,成日里家都不沾了,每回都喝得醉醺醺的,身上一股子胭脂味儿。”崔氏为荣三老爷脱鞋,皱着鼻子怨道。
荣三老爷心情好,捏了捏崔氏的鼻子,“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外头的粉头再好,哪有我家娘子的余韵妙。”这还真不是荣三老爷奉承崔氏,实乃崔氏人到中年,经过王氏那一回后,在房内越发放得开,又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同荣三老爷简直像是爆发了第二春般,每日蜜里调油,缠得菟丝花似的紧。
“什么余韵?!”崔氏抓住话头,就嗔道,“还粉头呢?”崔氏作势拿着荣三老爷的鞋子就要打他。
荣三老爷赶紧求饶,一把搂住她亲了个嘴,“就是余韵,让我回味悠长啊。”荣三老爷的话越说越小声,最后低得仿佛叹息似的,“好几天没近身了,你小日子可干净了?”
崔氏扭转身子,嘴里道:“老不正经。”可却也不挣开,就那样让荣三老爷上下其手。
三房这边儿是春风万金,老太太那边却是北风嚎呺(xiao)。
“娘,你就赶紧拿主意吧,老三这半月里成天地往外头钻营,别人看不出,咱们还看不出他想干什么吗,早就有人给我透了话了,他这是也在想呐。”二老爷恨不能跳起来抱着老太太的头摇三摇,把她摇清醒了。
“他休想!除非我老婆子死了。”老太太愤怒地跺了跺龙头拐杖,之所以愤怒,正是因为老三很可能成功,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呵,那可不一定,他现在是攀上贵妃娘娘那头了,贵妃娘娘一向和皇后娘娘打擂台,这可说不准,枕头风一吹……”二太太在旁边帮腔。
“就是,娘,你要还想等几年给大哥请封,万一被老三捷足先登,还不如让儿子得了封号,总比让他得了强,难道我就不是你亲儿子啊,你什么都想着大哥,顾着大哥,他命比我好,先我出世,我也就不说了,可这回他惹怒了皇上,是他自己不检点,难道还要让我忍?”二老爷越说越激动,眼泪花子都表演出来了,“娘,难道我就是外头捡的不成,你宁愿便宜老三,也不帮我?”
老太太又气又急,却不得不耐着性子掰开了来和老二说,“你当为娘的就不为你想?我一看出老三的不对,就和你爹爹提了你的事。”
“那爹他老人家怎么说?”二老爷连声问道。
“你还好意思问。你个不成器的,那王氏在尼姑庵里忏悔,全都说了,都是你两兄弟强迫人家的,当年你在家里闹出的事儿,你媳妇要打杀她,她跑出去早就嫉恨上你们了。你大哥被训饬,你也跑不了,这当口,就是给你请封,也只有被驳的份儿,那就再没有回旋余地了,咱们就只能看老三得意蹦跶了。”老太太越说越生气,拿起拐杖就抽二老爷,“都怪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家里的管事媳妇、丫头你摸上手就算了,居然还去碰那种婊、子货。”
二老爷被打得痛了,连声告饶,“娘,谁知道大哥也被那贱人勾搭上了啊?”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老太太也舍不得打重了,扭头喷了二太太一脸的口水,“都怪你,把那起子丧门星弄进门来,还说给三房添堵,结果呐,结果呐……”
二太太杨氏也开始哭。当初这事可是老太太同意了的,没成想现在又来怪自己。
“娘,那我们就看着老三蹦跶啊?”二老爷不甘地道。
老太太寒着脸不着声。
这时候,老太太身边一个常年伺候的雷妈妈开口道:“也不是没有法子绝了三老爷的想头。”
这时候老太太和二老爷都是病急乱投医,忙问,“什么法子?”
雷妈妈掂量了掂量胸口内包里装着的伍佰两大三元钱庄的全国通兑的银票,又掂量了掂量自己青春貌美的孙女儿的前程,她可不想让自己孙女儿陷在这安国公府的污水潭里,被大老爷和二老爷糟蹋了去。
所以一早雷妈妈的孙女儿就进了三房当个小丫头,打着内线的旗帜进去的,但如今风水轮流转,小丫头又投到了阿雾的跟前儿,表了衷心。
“分家,把三老爷分出去,这样不管今后咱们国公府如何,他们是再也沾不到便宜了。”雷妈妈道。
二老爷阴狠狠地笑了笑,“对,分家。他分了出去,可就再没有名义敢来同我们争了。”
“这当口,是不是……”老太太犹疑了片刻,她毕竟吃过的盐比草包二老爷吃过的饭还多。
“老太太,我看你就是太良善了,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未他们着想。三老爷和三太太如今不就是想巴着您,好给六姑娘,还有五爷和七爷说亲么,等他们分了出去,我看他们能说上什么好亲事,不就是个三品官么,这京城里头什么都不多,就是官儿多,三品的算个什么,超一品的都有呐。咱们可是开国封的世袭罔替的一等国公府。”雷妈妈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老太太的心里头。
老太太当即就点了头,“好,分家。只是这事先不能给你爹提,你们先悄悄去族老家走动走动。”这事事先打点,好让他们都向着嫡出这一方的意思。
二老爷和二太太欢喜地去了。虽然没能争取到世子封号,但除了老三这么打一个绊脚石,二房也算是十拿九稳了,就老大那样的,只怕再入不了皇上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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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身边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大太太的耳朵里;她主持中馈这么多年,可不是白干的。
“分家;”大太太抿了抿发鬓,笑了笑,“还算他们有点儿脑子。”对于将三房分出去这档子事,大太太也是极为同意的,她同样也有着老太太和二老爷那样的担心。
倒不是说这三个人都比阿雾蠢;看不透安国公的为人;但他们身在局内;心存贪念;就难免患得患失;疑心生暗鬼,一定要把所有的可能都扼杀在摇篮里。
正式分家的事情,是老太太与三老爷面对面提出来的。但是还没有告诉安国公。
这日老太太那边一派丫头来传自己,荣吉昌和阿雾就对了一眼,看来事情成了。
进门后,老太太难得客气地让三老爷坐着说话。
“老三,如今我年纪也大了,眼睛也花了,再没精力照看你兄弟三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化,你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也有层隔阂,按我的意思,我想把你分出去单过,你看如何?”老太太一副慈母样。
荣三老爷再也坐不住了,屁、股滑下板凳,赶紧撩袍子跪到老太太跟前儿,“母亲,是不是儿子又惹你生气了,您老人家要打要骂,儿子半个字不说,只求您老人家不要赶儿子出去,让人在背后戳儿子的脊梁骨,骂儿子不孝啊。”荣三老爷很激动。
荣吉昌越激动,老太太就越冷静,总算是找到老三的弱点了,当官的一个“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就再也没有前途了,不孝如何能忠?老太太在心底阴笑,一定要把他分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如今家里闹成这样,你们三兄弟再怎么相处也有了罅隙,还不如分了好。”老太太看起来很讲道理。
荣三老爷连忙地磕头,“儿子对哥哥们绝不敢有不敬的想法。那王氏不过是个妾,自身不检点,怪不得哥哥们。只盼母亲不要把儿子分出去,让我们三兄弟都能在两老跟前尽孝。”
老太太冷冷一笑,哼,就是不能让你在跟前尽孝,不然哪天把老东西糊弄过去,倒让你捡了便宜。
“老三,你一家分了出去,你媳妇再不用伺候公婆,清清静静过日子有什么不好?”二老爷冷笑一声,“该不是你舍不得这府里的富贵吧?”
“二哥,你什么意思?”荣三老爷诧异地抬头看向二老爷。
“少给我装蒜,你这些日子成日里到处蹦跶什么,别以为大家都是瞎子,就你能耐,哼,我告诉你,国公府的爵位你休想,趁早分出去,大家今后还有个见面的余地。”二老爷是个愣头青,一把年纪了,说话还这样莽撞。荣三老爷深深庆幸,还是先分出去得好。
“二哥,做弟弟的绝没有那份心思。”荣三老爷就差指天发誓了。
可是人惯来喜欢以己推人,荣三老爷越否认,大家就越觉得他心里有鬼,老太太、二老爷和二太太连番作态,最后逼得荣三老爷不得不点头分家。
当然老太太也说了,即使分家也不会让他吃亏的。
“好了,老三,这事你去给你爹说一说,就说是你自愿的。”二老爷拍板定案,却也不瞧瞧自己够不够分量。
荣三老爷低着头不说话,两眼含泪,这等演技岂是上头两个草包哥哥能比的。
“这是在做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安国公荣安杰踏入了老太太的上房。
“爹。”二老爷讪讪地起身。
“父亲。”荣三老爷满脸愁容和乞求地看着安国公。
老太太则带着些微心虚,又尤其自骄地给安国公让出了上位左首的位置。
“老三,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这副鬼样子?”安国公军旅出身,虽然荣老三孝顺又争气,但是他还是不喜欢他这种文人酸气儿,想当年他可没少受那帮球、卵、子不懂的只会耍笔杆子的兔崽子的气。
大夏朝,文官节制武官,非战时,武官就跟二娘养的一样,就算是战时,也经常被朝里那一群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指手画脚,也难怪安国公不喜文官了。连带着对自己这个庶出子也就有了隔阂,拿他的话说,那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
荣三老爷“咚”地一声跪倒在安国公的膝前,就跟人杀了他娘似地哭丧着脸喊道:“父亲,求父亲……我……”
这断句实在有学问,完全听不出荣三老爷是在求分家还是求别让他分家。
但二老爷率先急了,嚷道:“爹,老三闹着要分家,娘已经同意了。”
安国公拍案而起,“谁说的要分家?”安国公虽然年迈,但也算不上老糊涂,瞧这阵仗就知道分家根本不是老三的主意,若是老三的主意,他这位老妻能同意?只怕早就请家法,趁机打死这孽子了。
二老爷见安国公生气,也就蔫吧不敢吭声了,荣三老爷一副“我就要晕倒”了的模样,亏他一副小白脸模样,还装得挺像。在场的,只有老太太不怕安国公,打年轻时候起,她就没怕过。
“我,我说的。你不是经常说你们父子尿不到一个壶里吗?反正拉着扯着勉强在一个屋檐下,大家都难受,还不如分了家大家都好。”老太太硬着脖子道。
安国公气得血只往脑袋上涌,这个糊涂老婆子,怎么竟把他在背后安慰糊弄她的话都倒了出来,这下好了,父子两个离得更远了。
“分什么家,我还没死呐,分什么家?”安国公的怒吼声,半个国公府都能听见。
但是比声音大,老太太可不输,她虽然不如安国公的声音洪亮,但是胜在尖细,也可以升上半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就还挂记着当年那个爬床的狐媚子,现在好了,打量着我们老大一时糊涂做错了事,你就要把这小娘养的弄上台面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就是我一头撞死了,也不能如你的意。”老太太的一坛子陈年老醋吃到了现在,而且越酿越酸。
“你,你,当年你那样对阿华,我,我都没……”安国公显然也气糊涂了。
这话被荣三老爷猛地抓住了尾巴,“父亲,我姨娘怎么了,她是怎么了,儿子那时候年幼,只记得姨娘……”其实荣三老爷什么都不记得,但是并不妨碍他有根有据的猜测,没有七八分,五、六分还是准的。
安国公脸一白,再不敢看荣三老爷,顿时衰老得仿佛垂垂将死的老人,面色颓灰。
“父亲,我姨娘当年身子好好的……”
安国公摆摆手,瞪大了眼睛道:“你姨娘是病死的,病死的。”
荣三老爷自然不信,老太太兀自镇定,高昂着脖子,安国公却知道,这事只怕掩不下去,只有分家一途,否则只怕将来要酿出祸事。
“哎,老三,爹对不起你。只是你母亲说得也对,你三兄弟如今闹成这样,你的清名也受损,还不如分出去单过。”安国公心回意转,但众人都不感突兀。
“他什么清名?!”老太太受不了这种话。
安国公狠狠瞪了老太太一眼,“只是你爹我已经老了,这个家还要靠你们,就是你分出去了,这也是你的家。你们兄弟三人血脉相连,再大的恩怨,也隔不开这血脉,你要记住了。”
荣三老爷给安国公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