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阿雾看完后抬起头,对宫嬷嬷道:“嬷嬷安排得极好,这几日真是辛苦嬷嬷了。”
“老奴不敢居功,这里头写的事儿,好多都是丫头们查来的,特别是王妃身边的紫扇,真是个了不得的。”宫嬷嬷难得赞一个人。
紫扇听了别提多得意了,阿雾看了看她,也笑道:“是,若是个男的,打仗时做个斥候也使得。”
“这些人王妃打算怎么处置?”宫嬷嬷看了看那名册上,她以朱笔勾注出的人名。
“虱多不愁,债多不痒,先留着吧。”阿雾与宫嬷嬷对视一眼,她们都明白一个道理,有些时候这些钉子指不定还能排上大用场。再说了,既然有了防范,她们也就兴不起太大的风浪来。
宫嬷嬷点点头,越发佩服起这位年纪轻轻,虑事却极周的主子,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也才肯后半辈子都依附于她。
“嬷嬷,只一点,这新设的小厨房上,还请你多留心,除了咱们的人,不要让其他人插手。”吃食上,阿雾不得不上心,多少污糟事都发生在这个上头。
“这个老奴省得。”
末了,阿雾又道:“嬷嬷重新定了名册后,还请给红药山房也送一份去,另外,将那多出的两份二等丫头的月银也顺带还回去,听说那边的相思姑娘是个极讲规矩的人。”只一句话就向宫嬷嬷点明了,现如今虽然是郝嬷嬷管家,但平日里拿主意的多半是相思姑娘。
宫嬷嬷点了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这样老派而规矩极严的老人,自然看不惯如今祈王府这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一个外姓女在背后掌家的做派。这可不是家族兴盛的好现象,宫嬷嬷屡次想向阿雾建言,可也知道,如今阿雾也不过才入府,脚跟还没站稳,同王爷也谈不上有什么情谊,她也不容易。
但宫嬷嬷既然认定了阿雾,也就一心为她打算,明知道忠言逆耳,但也不得不说,这便是忠奴。“老奴想多说几句,王妃如果不爱听,老奴说过这一回之后,也就不会再提。”
宫嬷嬷素来话少,说得这样郑重,阿雾越发认真对待起来,“请嬷嬷教我。”
“既然相思姑娘是个极讲规矩的人,那她就该知道她如今的管家行事本身就极没有规矩。”
阿雾心里叫好,宫嬷嬷一上来就与自己同仇敌忾,先瓦解了自己的心防,果然话少的人最厉害。比起桑嬷嬷的碎碎念,阿雾不得不承认,宫嬷嬷会说话多了。尽管其实内容都差不离。
“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好比王妃除了料理内院事务外,其中还有一条,那就是劝谏夫婿,即使王爷贵为皇子,但也是王妃的夫婿,若夫婿行事有所差离,王妃便该不计个人得失而规谏夫婿。”宫嬷嬷这话说得有点儿重了,明确地点出了阿雾是在计较“个人得失”。
而阿雾也的确在计较,她可不愿意为了个管家的权利得罪楚懋以及他敬重的乳母。
“夫妻本是一体,像王爷和王妃这般的亲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的确,别的家还有和离、义绝这么一说,但是皇家没有,甚至也没有休妻一说。
“王妃如此行事,其实说句僭越的话,那是没有真心同王爷过日子的打算。娶妻娶贤,贤者,能规劝也,一味的顺应,那是佞。”
至此,阿雾觉得宫嬷嬷的眼睛实在是太毒辣了,难怪几日间就明察暗访出了如此多的细作。阿雾以为自己是在真心同楚懋过日子,但其实她内心里的确从未真正的为楚懋思量过。她如今就好比那鲁妈妈,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论对错,不会多说一句话。这样的佞人,阿雾不喜,也不会用,可她却偏偏也成了这种人,真是有些讽刺。亏她还自以为聪明。
想到这儿,阿雾忽然浑身打了个冷颤,她绝不会以为楚懋是个蠢的,那么她在这件事上的顺从,会不会在楚懋的眼里,她也就是鲁妈妈那样的人呢?这样的人如何能真正地得到他的亲近和任用?
宫嬷嬷的话好比醍醐,令阿雾茅塞顿开。
阿雾当即就站了起来,向着宫嬷嬷鞠了一躬,学着男子一般,双手作揖,“谢嬷嬷教我。”
宫嬷嬷也站起身,“王妃本就是蕙质兰心,哪用老奴多嘴,只盼王妃不要嫌老奴倚老卖老。”
阿雾笑道,“以后,还请嬷嬷空闲时,多来与我说说话。”
宫嬷嬷去后,阿雾自有一番感悟,出仕为官者多有幕僚、师爷,何曾想,内宅妇人,其实也需要这样一位身在局外的谏客。阿雾曾沾沾自喜于知人、用人,却放着宫嬷嬷这么个大宝贝在身边,却只令她管束下人,当真是忏愧。
只是宫嬷嬷这话说得有些晚了,木已成舟,阿雾如今再以此事“劝谏”楚懋,那就是出尔反尔的小人了。不过此事上,阿雾也不以为错,毕竟她刚入府,一来就同楚懋对着干,哪怕她是为楚懋着想,对方也未必领情。
好比如宫嬷嬷如今说这话,那是因为她们有了这些年的情谊,阿雾知道了宫嬷嬷的为人,所以才会听得进她的劝诫,而不以为她是在倚老卖老地教训。而如今她和楚懋之间毕竟是交浅,也就不敢深言。
但宫嬷嬷的话着实让阿雾醍醐灌顶,那是因为她忽略了一件事,对于真正的聪明人来说,你打任何小算盘他都能看出来,你亲近他的唯一办法,那就是不计个人得失,真心换真心。以前她是卖弄小聪明了,所以楚懋才会根本不让她接近双鉴楼,更遑论,今后她对楚懋的其他更过分的请求了。
阿雾相信,将来双鉴楼的门一定会向她敞开的。
宫嬷嬷走后,阿雾独坐思量了一会儿,至天色渐晚,听得紫扇来报,“王妃,梅影姐姐来了,说王爷今晚不回玉澜堂用晚饭。”
阿雾点了点头。瞧紫扇对自己的称呼改了,又对梅影加了姐姐二字相称,看来是刚才被宫嬷嬷训了。阿雾暗自点头,倒底是宫嬷嬷有先见,自己这一方却是不能让人先挑出错儿来。倒底自己还是年岁轻了。
紫扇说完这一句,还站着不动,令阿雾有些好奇,“她可还有什么话?”
紫扇又接着道:“梅影姐姐还说,王爷吩咐下来,命人将他在冰雪林的日常衣物、用具收拾了,等会儿就送来玉澜堂,还请王妃示下,当收放在何处?”
这下子阿雾本来就大的眼睛,简直要瞪成铜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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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对于从今以后就要和楚懋过上长期同床共枕、同床异梦的生活;阿雾着实没有准备。或者说;成亲前,阿雾还是很有准备的;但是鉴于洞房花烛夜楚懋给阿雾的错觉,她以为她完全可以不必再准备的,然而世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尽管阿雾已经反省了,要对楚懋真心换真心,但这绝不包括那种生儿子的买卖。况且真心不是说说而已;作出来的都不算真的;阿雾也不知该如何行事;但总归是设身处地为楚懋想就是了。
其实阿雾是猜不透楚懋为何突然有此一举的;如果她所料没错;楚懋本来是绝没这个打算的,为何今日忽然意转,阿雾回想了一下今日发生的事情,确信并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情令得祈王殿下回转心意的。
于是,阿雾左思右想、并设身处地地思考一番后,猜测楚懋是不是真的被她说动了,顾忌可能出现的谣言,这才搬回来的?这一点儿上,阿雾很有优势,她自问不是个粘人的女子,也无需祈王殿下与自己行什么生儿子之事。
而对于楚懋为何不喜行夫妻敦伦之事,阿雾自有一番理由,因为她以己推人,觉得他们这等喜洁之人,天生就不爱与人接触,所以楚懋在此事上的态度一点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王妃。”紫扇在一旁出声提醒阿雾,阿雾这才发现自己走神良久了。
“哦,你让彤管将那左立柜腾出来放王爷常用的衣物,将西厢开了,把其他的先收在里头。”阿雾顿了顿,“哦,对了让梅影、梅梦进来收拾吧,王爷的喜爱咱们不懂。”
紫扇应了声自下去安排,到阿雾用晚饭时,冰雪林那边将楚懋的东西收拾了两个大箱子抬了过来,以阿雾目测,应当只是楚懋的一小部分衣物,她暗自松了口气。
桑嬷嬷却喜笑颜开地领着彤文,帮着梅影、梅梦收拾楚懋的东西,无视这两个丫头的做脸做色,但阿雾私底下对自己带来的人都说过楚懋的忌讳,最不喜别人乱碰他的东西,是以桑嬷嬷她们不过打些下手,要紧的是不许两个梅弄什么幺蛾子。
饭后,阿雾在玉澜堂的院子里绕了两个圈消食,见角落处一方盆景的枝叶有些凌乱无形,让刚练完功的赤锦替她搬到了屋子里。
闲来无事,修剪盆栽,插花烹茶这等风雅之事乃是阿雾这等才女佳人最喜欢的消遣,成日里圈在内宅,不事舅姑,不理庶务,都够她们忙上一整天了。
当楚懋踏月归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阿雾执剪修枝的一幕。他自然而然地站到阿雾的身后,阿雾回头对他笑了笑,也很自然地问道:“王爷以为我修剪得如何?”
楚懋抬了抬眉头,不予评价,而阿雾居然也看懂了他的意思,走到圆桌边拿起自己先前对着盆栽画的图展开给楚懋看,这样前后两厢一对比,孰优孰劣自然就能评定了。
楚懋看了一眼,道:“修剪得不错。”
阿雾极不满意楚懋的态度,她回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得意之作,耗了自己一个晚上功夫的作品,岂止才是“不错”。实际上阿雾这一回是真冤枉了楚懋,要知道能从这位嘴里吐出一个“不错”来,实在已经罕见。
阿雾觉得楚懋这是夏虫不可语冰,而楚懋却以极其深沉的眼神在阿雾的背后看着她。大约,楚懋也没料到,在这个世界上他还能看到另一个人,在修剪盆栽前居然会先将它原先的形态绘出,在一笔一划之间于脑海里构思其后落刀之处。
待楚懋进了净房后,阿雾才意犹未尽地让人将盆栽搬了出去,心底升出一丝落寞来,这是曲高和寡的落寞,阿雾既享受又遗憾。
末了,阿雾忽然一惊,她今夜是被这盆栽搞得“神魂颠倒”,居然让楚懋先进了净房,这就意味着他可能会先上床,于是这就意味着自己可能又要睡外边,然后明天起个绝早。
阿雾大约也料不到自己婚后,不在舅姑、妯娌、小姑子、小叔子这些人身上头疼,反而在谁先睡觉此等锱铢小事上斤斤计较上了。
阿雾先卸了钗环,让紫扇替她编好辫子,待楚懋一出来,她就迎了上去,“王爷可要用些宵夜,厨上有……”
“我晚饭后就不再进食。”楚懋打断了阿雾准备报的一大篇令人听之便流口涎的菜名。
阿雾不着声色地侧身站到楚懋和床铺之间,将他有意无意地往外边一挤,“王爷可要看会儿书,我让紫坠去沏杯清茶?”这是在暗示楚懋去窗边的榻上坐会儿。
“不用。”楚懋毫不理会阿雾的各种暗示,径直踏上了床前的脚踏。
阿雾瞬间就蔫耷了,转身去了净房。出来时,因着屋里烧了地龙,所以将平日厚重的睡衣换成了一套她平日里在家惯穿的衣裳。
楚懋不察之下,瞥见阿雾如此,上头一身素粉轻罗短衫,在腰侧系带,将一柳小蛮腰尽呈人眼前,下头一条沉水绿的撒脚软罗裤,整个人像春日里第一朵闹枝头的鲜嫩桃花。楚懋的眼神在流连过那素罗短衫里露出的一抹抹胸的月白色后,赶紧地调了个地儿。
阿雾自己是不知这一套衣裳的媚色的,若换了另一人穿,哪有此等殊色袭人,也压不住浅粉、沉绿这种撞色。
阿雾看了一眼床上卧在外侧的楚懋,心下一喜,可旋即又想到,莫不是要让自己从他脚下爬过去吧。
尽管阿雾如此斤斤计较,可在看到楚懋离床站起来时,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实在是有点儿打扰人家。
阿雾坐在床沿上,脱了鞋,抬头间视线不经意扫到楚懋时,只见他正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脚。
莹润如玉,秀白如雪,仿若佛前莲台上的一瓣聆听佛偈的玉莲。
阿雾只觉得楚懋的眼神令人渗得慌,忙慌慌地屈膝,一抬、一缩,收了脚藏入被底,将自己包粽子似地裹在铺盖卷里。尽管对这档子事一知半解,但天生的直觉是骗不了人的。所以当她发现楚懋还在打量她时,她赶紧闭上了眼睛,缩了缩脖子。
楚懋熄灯上床,黑暗里,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就在阿雾以为楚懋睡着了的时候,却听得楚懋出声道:“你的画也还可以。”
阿雾“唰”地睁开眼睛,心想“岂止是还可以好不好?”即使是黑暗里,楚懋依然觉得阿雾此刻的眼睛亮得耀目。
难得祈王殿下有闲情逸致,居然主动找话说,阿雾怎么可能不给他面子,“我自幼便喜欢涂鸦①。”
“唔。”
阿雾的眼睛又怒得一亮,觉得楚懋在“唔”之后,居然没有反驳她的“涂鸦”二字,简直是不可饶恕之罪。罢了,她不与门外汉计较。
“我想在东厢设一间书房,王爷以为如何?”阿雾侧过身,将双手合十枕在头下,面向楚懋道。
“玉澜堂的事你做主就是。”楚懋背过身去,仿佛再也没有同阿雾继续交谈的兴致。
阿雾瞪了楚懋的背老半天,觉得他的心真真是海底针,明明是他自己起的话头,结果才说了一两句,就转身不理人了。
待阿雾沉沉睡去良久后,楚懋还没能入眠,脑子里总是浮现那雪白半团。说实话,实在不算大,也没什么可勾人的,但那莹润白皙,借着墙角那留下的微弱灯盏的光,映得仿佛那最细滑的糖酥酪,让人想用手指刮上那么一层雪泥,放入唇舌下品尝。
次日,阿雾睡了个好觉,起床时神清气爽,唯有桑嬷嬷那露骨的眼神,约略坏了一丝阿雾大好的心情。
而桑嬷嬷,每日早晨雷打不动地必是第一个入阿雾寝房的人,看阿雾的眼神由露骨变得深邃再至怜惜而无奈。
终有一日,桑嬷嬷再忍不住,留了阿雾在内室说话,“姐儿,你同奶娘说,王爷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什么什么毛病?”阿雾糊里糊涂地问,然后瞬间反应过来,“啊,你是说那个……”阿雾的脸顿时变得红霞满天,“没有,王爷没有毛病。”他生得出儿子,阿雾当年在宫里飘时,也偶见他翻过绿头牌。
“那你跟嬷嬷说,为什么你们没有圆房,是不是姐儿你……”
阿雾赶紧摇头,她可不能背这个黑锅啊,否则还不得被桑妈妈念死,她一准儿得回去告诉太太。“没有,是王爷,王爷不愿意。”
这下桑嬷嬷就奇了,既然没毛病,那世上会有哪个男人可以在看到自家姑娘这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