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冷静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抬眸凝住眼前女子,那个他曾经爱了许多年的女子,似是就在眼前。
当初迫于父亲施加的压力,他不得不退婚另娶,因为姜家大小姐身体孱弱,都说她活不了太久,而二女儿姜瑛虽然是庶出,但她母亲却是最得宠的,若两人联姻,则最是稳固。
还记得那一夜,自己在父亲书房外整整跪了一夜,母亲被气的一病不起。
他不是圣人,抛不开族亲仕途,最终还是妥协,私下寻了姜瑛,才做出那等嫌弃姜荛的样子。退婚时,姜荛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自此而后,我与你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
没有人知道强颜欢笑的背后,自己是如何的难过,只是迎娶姜瑛那一日,灿烂的天光也仿佛失去了颜色。
姜荛病故,他一连许多日都没有上朝,日夜捧着那一枚玉镯才能入睡。
上天入地,此生此世,他知道,姜荛都不可能再原谅自己,而自己也永远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及至后来,成亲没多久,姜瑛便坠马亡故,他大办丧礼,静坐在坟前甚至有一丝难以启齿的快慰。
也许,真的是有因果报应,自己辜负的人太多,终究是要还的。
所以他失去了所有,一觉醒来,便躺在了大周朝昭和年间的紫微城内,摇身一变,成为太医张俊。
收回思绪,他蹲下一点一点将碎片捡起,不论怎样,只要能再见到她,已经是奢侈,想到这里,心里竟是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欢欣。
她一定就是姜荛,因为那种眼神骗不过他,而且她出手砸了玉镯,岂不正说明心中有恨?
即便是恨,他也心甘情愿。挚爱的人儿,就站在自己面前,而且依然娇媚,依然动人。
还有什么,能比此刻的春光更加动人呢?
姜娆一出手,既有些后悔,其实不过是憋了一口气而已,原本以为那样刻骨的伤痛会有刻骨的恨,但当他站在面前时,竟然已经提不起恨来。
对张俊之的所有感情,都随着上一世病死而一同埋葬。
不再有爱,就不再有恨。
现下,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罢了。
但看弓腰捡起碎玉的张俊,唇角竟挂了浅浅的笑意。
“微臣改日再来,姜姑姑好生保重身子。”张俊嘴上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拿了玉镯起身离去。
“你不必再来。”姜娆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张俊却颔首道,“微臣一定会再来,此乃职责所在,告辞。”
皇上刚下早朝,姜娆已经准备好了常服巾帕,候在内室。
卫瑾大步而来,跨坐在榻上,姜娆便上前,轻手轻脚地替他解下龙冠,卫瑾虽然闭目,但从表情上看很是舒心。
“坐了三个时辰,肩膀酸痛的紧。”卫瑾眼也不抬,姜娆心里嘀咕着,但动作很是轻柔,跪坐在他身后捏肩。
“很好,力道再大些。”卫瑾十分受用,并且似乎很享受姜娆的服侍,左左右右,轻轻重重。
等这一场运动结束了,姜娆已经腰酸背痛,但还不能表现出来。
卫瑾终于掀起眼帘,黑眸潋滟,伸手将她拉近了些,一掌就握住了她的手臂,揉捏了几下。
还时不时拿眼神示意,姜娆即刻就会了意,笑吟吟地道,“奴婢不敢受陛下如此待遇。”
“还酸不酸了?”卫瑾捏完左臂换右臂,隔着衣衫,那手下的触感柔软娇嫩,好像是上了瘾。
姜娆微微垂头,酝酿了许久,才道,“还是有点酸,陛下可以再重些。”
卫瑾朗声一笑,轻轻松了手,姜娆心知他脾性,你越是要什么,他就愈是不满足。
这当皇上的,难道都有如此别致的…癖好?
璇玑并两名小宫女端进来,端了十几卷画轴,“碧霄宫送了秀女画像过来,陛下可要瞧一瞧?”
姜娆充耳未闻,仍是有条不紊地替他除去龙袍,将内衫理平。
“不必了,过几日就要殿选,看多了生厌。”
“是。”璇玑静静应了声退下。
换上常服,卫瑾突然将目光在她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将这官服换下,一会儿陪朕去个地方。”
“奴婢是陛下的御前女官,不敢随意着装。”
“朕身边的人,自然要让朕看着顺心才行。”卫瑾素来如此,认定的事情不容任何人拒绝,姜娆也并非真心拒绝,只不过嘴上还是要按照规定说一说的。
等姜娆换装完毕,正在饮茶的卫瑾抬起头,虽然只是点头示意,但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惊喜,还是流露出来。
烟青色罗衫广袖莲摆,浅淡的海棠花若隐若现,外罩一件冰瑶锦织就的长衫,动如春风拂面,干净而妩媚。
卫瑾又饮了一口,心道自己挑选女人和衣裳的眼光果然很好,这一身衣衫和姜娆相得益彰。
王尚仪见状,仍是提点了一句,说是女官还未有过如此先例,但卫瑾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径直出了殿门。
姜娆亦步亦趋,卫瑾只让高言跟随,并没大动干戈。
过了片刻,风中忽有一阵清香袭人,错落的宫舍渐渐辟开,香雪如海。
“原来是这里。”姜娆望着眼前美景,喃喃自语,卫瑾转头凝过来,“此处名唤海棠苑,那晚只有桃花儿,如今海棠盛开,可是更好看些?”
上一回误打误撞在这里碰到卫瑾,却并没有记住路径,此刻在阳光下看去,更添艳丽。
不曾想,他竟然也还记得。
“奴婢最喜欢海棠娇媚,既不张扬,却颜色十足。”
卫瑾满意地道,“朕知道,所以才带你过来,若是不懂得欣赏的,当真是无趣的很。”
姜娆脱口道,“陛下知道?”
卫瑾大步向花海中央走去,负手道,“朕记性好,你从前说过一回。”
姜娆扶额,那日在书房背经文时,的确随口说起过。
再看身上的海棠罗裙,配上眼前娇花一片,姜娆不得不有些飘飘然地想,皇上这算是,满足自己的喜好么?
“跟上朕。”卫瑾不耐烦地催促了几声,姜娆遂小步跟上。
前面人突然停顿,姜娆若有所思,险些撞上,却被卫瑾拉住。
他眉目舒朗,捻起一朵海棠,“别动。”
姜娆微微侧脸,卫瑾便一手握住她的小巴,自然而然地插入发髻中。
动作虽然强硬,但很轻柔。
姜娆保持着浅笑的姿态,卫瑾就这么凝着,仿佛是在欣赏。
“海棠的确比桃花娇艳许多。”
姜娆窈窕聘婷地站在花海当中,冲卫瑾柔柔一笑,那一瞬的笑意,如群花初绽的风情。
微风过处,摆荡的裙边,和满目海棠几乎融为一体。
美不胜收,花不醉人人自醉。
卫瑾突然将她肩头握住,“朕赏了你最爱的海棠花,你该如何回报?”
姜娆被他猛然转了话题,一时张大了眼睛,“若不然,奴婢也采一朵献给陛下?”
卫瑾得寸进尺,索性将她纤腰揽住,往身前一带,“朕要你主动做,昨晚的事情。”
他不说还好,这一句话,登时勾起昨晚那旖旎的回忆,被那样压在书案上掠夺了半个时辰,那般索取真教她承受不住,直到现在双唇仍是有些微肿,腰酸背痛…
姜娆双颊红霞密布,撩起眼帘,看了看卫瑾,然后十分顺从地踮起脚尖,缓缓凑近。
、28 疑云
花瓣般饱满欲滴的唇,轻轻扫过;落在他右侧脸颊;蜻蜓点水一般。
卫瑾就势阻止了她回撤的动作,然后深深地埋下头去。
姜娆反抗的声音被他尽数吞下;这光天化日之下;她的名声可算是彻底败坏了…
良久;卫瑾才满意地放开她;手指却还在唇上婆娑。
皇上你这是养了女官,还是禁脔啊…
姜娆心中叫苦不迭;难道后宫几位妃嫔,都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么…
“陛下;为何总是这般欺负奴婢啊…”姜娆故意红着脸;不好意思说下去。
卫瑾此刻心情舒畅,朗朗一笑,“朕就是喜欢欺负于你,如何?”
姜娆哽咽…也不用这么直接罢…天威何在啊何在!
可嘴上还是很乖巧,“只要陛下高兴,自然是好的。”
姜娆将头再低一寸,仿佛羞涩不已。
就像羽毛挠在心尖儿上,越看越满意,索性更是放肆,将她抱到石亭内,又是一阵云雨。
柔软无骨软在他怀中的姜娆心里仍有些不安,这样光天化日的…
“你放心,朕已经教高言把守着,就是蝴蝶也飞不进来一只。”
海棠苑的西面,正是秀女所居的碧霄宫。
朱墙碧瓦下面,有两抹淡粉色身影探出身子来。
“咱们回去罢,若是教人看见了,定会惹祸上身…”庄云若扯住还欲往前探路的女子衣袖,使劲摇摇头。
安瑜却毫不在意,只是往海棠苑的方向望去,“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消息,皇上现下就在里面呢,若是能提前见了皇上,那明日选秀就能万无一失了。”
庄云若对于安瑜的做法极不赞同,但她们毕竟是同住一房,秀女中难得的志趣相投,日后若能双双入宫,相互帮扶难能可贵。
是以,安瑜买了皇上行踪时,她被怂恿了几下,亦是有些心动。
这会子真到了陌生的地方,庄云若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庄父庄子青是国子监祭酒,庄家世代书香门第,她这一辈中唯自己一个女儿,两个哥哥都在翰林院做编修学士。
她自幼受过的教育,极为传统,表里皆是典型的大家闺秀风范。
父亲为人为官一板一眼,恪守本分,身为国子监最高官员,亦是清廉耿直,一心为大周选拔人才,为清流名士,口碑很好。
但安瑜的出身和她完全不同,安家乃京城三大官商之一,垄断官盐买卖,盐是生计命脉,是以安家可谓富甲一方,和绸布姜家、铜铁何家并称京城三甲,都是富贵脂膏世家。
而这个姜家的祖源最为深远,据传是前大燕朝的皇室旁支血脉,但流传到本朝,已经无从考据,但仍是为人所津津乐道。
可姜家甚么都好,就是没有女儿,女儿虽然无法做官,但可以送入后宫攀一层外戚关系,到底还是皇亲国戚。
所以这安家小女安瑜样貌秀美,闺中盛名,当真是占了上风。
庄云若不再往前走,安瑜却硬拉了她过来,“那边好像有人过去了,是时候露面了…”
皇上在海棠苑并未停留太久,他还不至于为搏美人一笑而荒废朝政,见姜娆沉醉的样子,他很是满意地先回了含元殿,特准她留下来赏玩片刻。
既然皇上有意,她自然要顺水推舟,做受宠若惊状。
方才为了满足他大男子的心理,少不得配合着做出娇羞状。
可素来狂傲自负的卫瑾,还偏偏很吃这一套,这难道是男人的天性么?
姜娆无奈地笑了笑,随意在花间逛了一会,便在西面小凉亭中小憩,谁知一转头,正和款款而至的两位秀女迎面遇上。
安瑜最先瞧见了姜娆,想到方才皇上正在此处,她不禁有些微微懊恼,再看姜娆未着宫装,年龄尚幼,不会是妃嫔,亦不是宫女的服饰,遂料定她也是秀女人选。
而此刻,姜娆脸上还带着娇宠出来的红润,甚是妩媚。
“原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呢。”安瑜默默走过去,和她对面而坐,一双丹凤眼落在她鬓边的海棠花上。
这样的容貌,要比她见到的秀女都要出色,安瑜和庄云若同时在心中计较。
姜娆还在悠哉地扇着罗扇,想来这两个小秀女胆色不小,才进宫就懂得收买消息,这卫瑾的后宫,以后可就要热闹了。
一副看好戏的神态,不自觉地就勾起了,安瑜见状更是不服气,“你是哪家的女儿,怎地这样目中无人?”
姜娆这才站起来,微微欠身,“若你们能顺利入选,咱们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庄云若也对于她这番言论吃惊不小,“姑娘虽然姿容出众,但如此口气可是大了些,殿选一日未进行,一切都有变数。”
姜娆这才将目光移到庄云若身上,她虽然不比安瑜明艳,但却是如水似月,浑身透着书卷气,很是典雅,说话的分寸也恰到好处。
若是没错,这庄家小姐的入选几率要更大些。
安瑜往前一步挡在她面前,“你还没回答呢,这消息又是谁卖给你的?”
姜娆旋身避开她,莞尔回眸,“是皇上。”
说罢,那两人皆是立在原地,难以置信。
“她真是痴人说梦…我倒要去问问灵歌姑姑,看她可是还卖给了旁人的…”安瑜忿忿不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姜娆眉间一凝,原来是灵歌,这样的婢子,定是不能再留了。
庄云若面有忧色,“她似乎并没回碧霄宫去。”
安瑜不屑地道,“连身份名字都不敢相告,可见是小门户出身的,也难怪几日下来都没见过她!”
“不可口出狂言,还是快回罢。”安瑜仍是不死心,最后被庄云若强行拉了回去。
碧霄宫里百花齐放,庄云若留了个心眼,趁着傍晚训练完毕,特地往各个宫舍转了几圈,但都没发现下午所见的那位秀女,不禁更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来。
本届秀女,论身世是镇国将军盛冉的大女儿盛真最出挑,因为盛将军护驾有功,助皇上登基,所以直升了正一品将军,独领风骚。
但盛真此人似乎没甚么野心,待人和气,寡言少语,收敛锋芒,和她显赫的出身形成鲜明对比。
其余的出身皆是一斑,容貌才艺也是各有所长,若抛开今日所见的不知名的女子,那安瑜的容貌可算上乘,若不出差错,中选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庄姑娘为何一人独自来此?”
庄云若闻言回头,就见垂柳月影中,缓缓踱出一名女子来。
她窈窕的身段仿佛风一吹就能折断,尖尖的瓜子脸上眸如秋水,顾盼间似乎总含了一层水雾,看上去很惹人怜惜。
单说长相,不算绝色,但却是独具柔弱可人的风韵,既便是同为女子,也会不自觉地被吸引了目光。
“不过是随处转转,陈姑娘也不曾入眠呢。”
陈如意,光禄寺七品署承陈光的侄女,和庄子青正四品的官阶自是不能相比的。
“早些睡罢,后日便见分晓。”陈如意径直进了寝殿,如水的眸子雾气隐隐散去,她推开窗,月色一如当晚皎洁。
紫微城,终于又见面了。
翌日,安瑜向碧霄殿的管事姑姑打探时,却得到了灵歌已经不在含元殿任职的消息,一时摸不清状况,只是含糊地听闻,是被皇上御前的姜姑姑打发走了。
姜娆此人,但凡稍有留心的秀女,在进宫前就已经从倒教嬷嬷处知晓,虽然如今皇上只有三位妃嫔,但这姜御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颇高,绝非等闲,是后宫不成文的秘事。
从各路小道消息中,又能听闻,姜娆此人凭一副妩媚之姿,从先皇的殉葬妃嫔一跃升至御前女官,而且似乎还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