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姑姑,真是不巧,咱们吴公公事务繁忙,不在宫里,您还是下次再来罢。”小林子堆出笑意,心想来此地耍威风,倒要为难你们一番。
谁知那薛司衣却道,“不必等吴公公回来,我要找的人,是司衣司姜掌衣。”
小林子一听,就皮笑肉不笑地回,“那姑姑可就找错地儿了,我们永乐宫只有八位娘娘,没有甚么姜掌衣。”
“你这分明是为难我们!”采薇伸手一指,小林子仍是不予回应,几人就被堵在殿门外头。
“内务府和六尚同在后庭为官,何苦刁难?你们吴公公是个聪明人,我们就在这等着。”薛司衣一派从容。
小林子见她执意,便料定许是真有要事,气焰倒软了下来。
不一会儿,就见吴公公果然从东面而来,一眼见到薛司衣,遂客气地招呼,“薛姑姑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有甚么需要帮忙的?”
蓝衣女官瞥了一眼小林子,“吴公公手下可教了些厉害的人呢。”
吴忠作势往小林子身上一锤,“没眼见的东西,还不快给各位姑姑赔不是!”
薛司衣一摆手,“不必了,我今日来,是向吴公公要个人。”
吴忠仍是客气地笑着,薛司衣继续道,“司衣司正为各宫娘娘赶制祭服,但皇后娘娘的那一件,需用特殊针法纹绣,而不巧,我们司衣司唯有姜掌衣一人会这门针法。她突然被调走,各宫禁严,司衣司来不及寻替代人选,只得过来求吴公公赏个脸面。”
“永乐宫的规矩您是知道的,这恐怕不妥…”吴忠一副心有余力不足的样子,薛掌衣上前一步,将那包沉甸甸的银锭子塞到他手里,“司衣司姜掌衣,只用一个时辰,宵禁之前完璧归赵。”
吴忠叹道,“既是为皇后娘娘制衣,便是替陛下办事,老奴也只好法外容情,姑姑可要算好时辰。”
吴忠领着姜娆,交到薛司衣身边,“惠妃娘娘可要尽心为皇后做事。”
眼观这位女官的服饰佩戴,加之已逾中年,又听吴忠言中之意,遂明白了大概。
她始终沉默着,稳步前行,此种情况下,言多必失。
去往六尚华章宫的路上,蓝衣女官见姜娆珠钗粉面,遂拉了她叹气,“咱们这些人里头,独独挑了你过去,真不知道是你的福分还是…”
薛司衣打断她,“采薇,说话注意分寸,今日请惠妃娘娘过来,已是僭越。”
因着六尚二十四司皆在华章宫内,是以占地极大,顶的上四座永乐宫。
姜娆停步不前,“不知姑姑所谓何事?”
薛司衣看她如此谨慎,便和颜悦色道,“替皇后娘娘的祭服纹绣。”
姜娆亦是弯眉浅笑,“要多久?”
“一个时辰以内,惠妃娘娘先请罢。”
入了司衣司,随处可见不同服色的女官往来,各色绸缎布料摆放有序,针线绣器一应俱全,不同服色的女官们正在埋头做活,井井有条。
瞧见姜娆来了,皆是面带惋惜,只略微站起,表示见过,再无其他。
姜娆一路缓缓而行,虽没来过,但本能地有种熟悉之感,仿佛已在其中生活了许久,这里和永乐宫相比,添了许多生气。
一进内室,薛司衣亲自阖上木门,姜娆犹自镇定地坐在绣榻前,“薛司衣,此地无人,有话尽可直说。”
那脸上严厉的神色登时消散,她躬身近前,“夫人有事吩咐,宫禁森严,不得以才出此策,请小姐过来。”
薛司衣,是鄢秦侯夫人的人。姜娆立即就想明白了这一层。
“我只会穿针引线,别的可做不来。”她委婉地推辞,显然不想陷入任何纷争。
薛司衣将祭服端过来,铺开在眼前,“这祭服穿在皇后娘娘身上的那一天,就是小姐你殉葬之日。”
姜娆仍是笑,“不劳薛司衣提醒。”
薛司衣便引上针线,“若小姐按照夫人指示,待新帝登基,自会放您生路。”
难怪郑秋当日说起鄢秦侯夫人时,自己总觉得何处不对。
原来,她这是放长线,只怕姜娆能被选中,也少不了她在背后运作。
先予生,后予死,再以生为诱饵,这鄢秦侯夫人,盘算的真是天衣无缝。
姜娆稳下心思,若鄢秦侯夫人有远见,恰和景安王为一派,那自己便可顺水推舟,即保了命,也不负夫人托付。
“陛下这几日,若无差错,应会召见列位皇子,小姐您侍疾喂药时,若景安王在场,就…”薛司衣近身将一包锡箔塞到她手里,微微点头。
陷害景安王…
那么鄢秦侯夫人想要保的,另有其人。
将锡箔攥在手里,姜娆试探性地问道,“夫人认为,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一丝了然的笑,爬上薛司衣的脸,“小姐明知故问,您和二殿下的好事已成,想必他日后自会给您一个名分。”
姜娆晃了晃神,又是凌平王!
自己这副身子,究竟是否清白?
而之前的姜娆,到底和凌平王发展到何种地步了?
所有的疑惑呼之欲出,却没人能解。
皇后的祭服,并不差姜娆这一针一线。那包锡箔攥在手中,如烫手山芋。
自己知道历史的结局,但鄢秦侯夫人不知,所有人皆不知!
眼看明争暗夺,到底该不该插入一脚,告诉鄢秦侯夫人,凌平王不是未来的君主?
回到永乐宫,她找了个借口到厨房上去,迅速捏了一把面粉。
将锡箔中的毒药一股脑丢进鼎炉中焚掉,再将面粉放入,仔细包好,装入袖袋。
就目前局势来看,两方鼎立,都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不如见风使舵来的安全。
侍疾的妃嫔要格外早起。
紫微城的天幕还未亮起,寂静默然,东方那一颗启明星挂在天边,似有淡白的天光隐隐将要升起。
有宫人打着木更,从嘉和宫道上悄然走过。
小林子引着已然梳洗完毕的惠妃,往含元殿而去。
殿门高阔,干云蔽日,需要攀上二十九层玉阶才能看到全貌。
七座龙纹抱柱直耸入云,候在含元殿外,姜娆回头望去,便能一览皇城锦绣。
漆黑的金丝楠木殿门打开,而后一条腿踏了出来。
姜娆没敢抬头,但凭着藏青色衣摆下端纹路,和如此明显的特征,能判定此人就是李非。
然后有三名宫女将她领入偏殿,一层一层,仔细将浑身搜了一遍,细至钗环配饰,内衣束胸,都查了个底儿朝天。
见惠妃手上的玉镯精巧,玉质上呈,像是御赐的物件儿,宫女遂没教她取下。
姜娆定了定神,款步走出。
一切,沉闷而有序地进行。
李非布满深刻眼纹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抬手示意姜娆可以入内。
殿中烛火通明,案上两具青瓷卧羊八角烛台燃着明蜡,雕梁画栋,龙凤图腾。
九鼎铜炉中焚了宁神香,也遮不去身体颓败的气息。
姜娆按照郑秋的指点,先将寝榻周围收拾妥当,又轻手轻脚地替躺在榻上、纹丝不动的卫齐掖好锦被。
有宫婢端来热水,因着自己曾多年病榻,是以知晓如何服侍瘫痪之人,待她梳洗完毕,已经到了喂药的时辰。
姜娆规规矩矩地坐在龙榻旁的矮凳上,望着卫齐枯瘦的容颜。
太祖殡天那年,不过五十四岁,许是常年征战,身体消耗亏空,加之建国初期,政务繁重,是以早衰。
她径自出神间,榻上安静无声的皇帝突然张开了双眼,目光移来,凝住她。
姜娆有一瞬的怔忡,竟然忘记了身份,与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对视了片刻。
待反应过来,她才起身一福,“陛下该服药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卫齐抬手摆了摆,示意她靠近。
、6 媚骨
姜娆缓缓探身,脸容越发清晰地映入卫齐眼中,他突然伸手将她细腕握住,“你是谁?”
她欲往回撤,却不料卫齐虽病着,但力道并不小,且她不敢怠慢,也就拉开一些距离,字句清楚,“奴婢原是尚服局女官,乃陛下新选的惠妃。”
“为何朕…从前…没见过你。”他神色十分复杂,姜娆读不懂他的心思,只得端着笑意不放,心下盼着宫人快些送药来。
“你家中还有,何人?”
姜娆细细摇头,“蒙陛下垂怜,家中已无族亲。”
皇上问的,似乎超出了该有的范围。
李非的脚步声如同天籁般传来,见到姜娆如此,眉间微微一动,“回陛下,老奴带惠妃娘娘去端药。”
卫齐这才松手,闭目道,“李非,传卫瑾过来…”
李非闻言一顿,连忙挺直腰板应下,这是陛下多日来,头一回召见皇子,必定有要事吩咐。
卫瑾,景安王。
鄢秦侯夫人,算的精准!
姜娆方接了药,李非却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声音低沉,并不似宫中那些宦官尖细,无论是容貌或是声音,都如同正常男子。
“还请娘娘能多替陛下分忧解愁。”
姜娆苦笑,明知自己是去送死,还要高高兴兴地去,这委实不是一件易事。
下意识地转动了腕上玉镯,既已拿定了主意,遂不可再改。
如今时局特殊,由李非亲自去往紫宸宫传旨,虽是拄着双拐,但他仍是行的健步如飞。
途径凌平王生母慕妃的寝宫时,大宫女月锦正出门往内务府领月例,瞧见李非便当即福了福身,“李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的?”
李非脚下未停,微微颔首示意,“替陛下办些琐事。”
月锦也很是识趣儿,遂不再相问,放缓了步子,就见李非是往西面走去。
待李非走远,她遂悄悄地收回步子,匆匆走回惜阳宫。
卫瑾自回京之后,还不曾见过皇上。整日闲坐在紫宸宫里,可精神上却是极紧绷的。
父皇这一病来势汹汹,看样子是不能大好了。阖宫禁严,连母亲靖贵妃的羽合宫也去不得。
转动着手中的白瓷玉杯,此时二哥究竟作何盘算?
一想到凌平王,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另一张女人的脸容。
继而便是她在身下承欢时,妩媚入骨的吟喁…
卫瑾猛地放下玉杯,她会是凌平王在父皇身前安插的眼线么?
便在此时,高言进来禀报,“殿下,李大人来了!”
卫瑾心头一动,遂道,“速速有请。”
李非一进殿便屏退四下,直入主题,“请三殿下遂老奴同去。”
字句中丝毫不曾提起皇上。
“李大人先行,本王随后。”
含元殿外除了候着的宫女,清净异常。
景安王仍是着长靴,但战衣披甲换了绛色锦袍,愈发英气逼人。
登上玉阶之时,不可谓不忐忑,可面儿依然是处变不惊,唯有作为儿子对父亲病情的深深担忧和挂念。
王尚仪替他推开殿门,“惠妃娘娘正在喂药,殿下稍等。”
他没做理会,径直步入,气定闲从。
虽近年来大多数时间在外征战,但含元殿他并不陌生。
行至外间时,在青瓷烛台前略微停了停,才撩开珠帘,大步入内。
远远的,就从侧面瞧见一抹鹅黄色身影坐于龙榻前。
此刻,那女子正轻柔地搅动着汤药,喂进父皇口中,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并没发觉有人进来。
碧云髻垂在一侧肩头,发髻上簪了颗红珠,再配上那袅娜的身姿,竟显出几分清丽脱俗的气韵来。
但心中立刻就起了否定的念头。
再端雅的宫装,也掩盖不去她骨子里的放荡。
脚步声渐近,姜娆以为来人是李非,便没回头,而是探着腰替皇上拭了嘴角,就问,“这碗药喝完了,第二盅可是熬好了?”
从卫瑾的方向看去,嫩黄色罗带束着柳腰,腰肢不盈一握,偏生她又是倾着身子,那曲线更添娇娆。
“喂完了就下去罢。”他轻咳了一声。
姜娆回头,突然瞧见景安王来了,原本平静的面容上,立刻堆上笑意,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直勾勾地望着他,“见过三殿下。”
那种期许的神色,若教旁人看到,定会认为他们之间有何苟且似的。
这种感觉让卫瑾十分不悦,他径直绕过她,坐到龙榻边,完全无视姜娆的存在。
“父皇,儿臣来了。”
卫齐似是睡去了,听得声音,复又缓缓张开眼。
卫瑾回头,见姜娆仍捧着药碗站在原地,一触到他的目光,才连忙转头离开。
殿外,王尚仪接过太医院送来的木盒,打开检查无误后,交到惠妃手里。
每个药盒中,都配有一根崭新的银针,长约四寸。
内室中,父子两个正低声交谈,姜娆端着药汤候着,眼见汤已经凉了,怕误了时辰。
且李大人交待过,不可私自试药,必须当着陛下的面才行。
姜娆只好默默进去,径自跪坐在榻尾,打开药盒,“陛下,您的药送来了。”
有此一问,并不是要得到卫齐的回应,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将银针沿着碗边探下,而后拔出,她递到景安王面前,那银针通体姣白,无任何杂质。
卫瑾点点头,便看见姜娆左脸上新添了一道血印子,像是指甲挠出来的,在润白的脸蛋上十分醒目。
再看姜娆刻意扭过脸去,心虚的很。
他心中冷笑,凌平王果然是好兴致,紧要关头,还有心思找女人消遣,且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有伤风化!
“身为妃嫔,仪容不修,成何体统!”
其实,惠妃本是父皇选中的,倒犯不着他去操心,可偏偏就这么怒气冲冲地训斥了姜娆一顿。
姜娆不为所动,仍是冲着他笑吟吟的,“殿下看好了,银针无毒,那奴婢就该试药了。”
和卫瑾想的完全不同,姜娆脑子里就只有一个信念,隐忍这一门学问,她学了太多年,早已深入骨髓,这位将来的昭和帝不可得罪。
他有气撒,自己便忍着。他不顺心,自己便让着。只等他一高兴,性命就再无担忧!
本着如此原则,姜娆丝毫不理会他冰雕般的脸色,舀了一勺尝进嘴里。
微微蹙眉,这药当真是苦,但还要表现出甘愿的样子,殊不知,那笑比哭还难看。
卫瑾拿过药碗,将她挥开,“你到外室候着,本王亲自喂药。”
姜娆求之不得,很识趣儿,温顺地退下。
走到外室,就着铜盆,便将口中余药吐了个干净。
即便是试药,她还不至于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却不料刚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头脑发蒙,她扶了墙壁站稳,以为是宁神香太浓,遂晃悠悠摸到九鼎炉前。
拿起小匙,两只眼睛也模糊的紧,怎么面前好像有三座铜炉晃来晃去。
这才察觉有异,但似乎,自己并没在药中下毒啊…
卫瑾守在龙榻前,父皇身体虚弱,只是问了边塞军情,没说上几句,就又睡了过去。
端起药碗,搅动着药汁,鼻端苦涩的味道萦萦绕绕,眸子里却是比汤药还浓稠的幽深。
外室咚地一声,将他从沉沉思绪中唤醒,他不予理会,将银勺递到父皇唇边,迟迟没有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