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殉留
“朕遗诏已立,就在龙图阁东墙牌匾后面,待终时,交予李非。”
卫齐的话,历历在耳。
姜娆步步欲往龙图阁而去,却在门口被王尚仪拦下,“陛下正在垂危之际,惠妃娘娘当尽本分,不得擅自离开。”
事关重大,姜娆重托在身,必要守口如瓶。
她只好暂时退回,入眼,是龙床上卫齐生气全无的脸。
卫齐承诺,只要能保遗诏顺利公诸于世,李非到时,便会宣布密谕,赦免她们八人死罪。
若但凡有失,那么她就再无生机…
太医的脸色愈加阴沉,一如这冬日的夜,沉沉。
皇上已经再没有动静,气若游丝。
天际喀拉拉滚过一道冬雷,骤起的白光一霎将昏黄的含元殿映地透亮。
姜娆接过煎好的药,不停地尝试,然后灌进卫齐牙关紧闭的嘴。
药汁流出来,再接着喂入。
所有人都知道,不过是徒劳,渐渐流逝的生息,无可挽回。
李非面色凝重地守在殿门口,不许任何人探视,尽管皇后和几位娘娘次第闻讯赶来,但皆被卫尉拦在殿外。
好似绷到极致的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月上中天,乌云蔽月。
几乎是同时,含元殿外,霎时铁蹄铮鸣,火光映天。
李非推开门,满目铠甲铁卫,千人百骑,整个世界,皆化作万丈修罗场。
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浓重的硝烟。
“父皇病重,本王特来护驾,已保皇权不落奸人之手。”说话之人,站于兵列前头,正是凌平王。
“陛下还未殡天,二殿下如此阵仗,莫不是意图逼宫!”李非声音浑重有力,那孤零零的一条腿立在殿前,丝毫没有退却。
凌平王没有进一步,而是抬手示意,再看他身后,不是寻常御林军,赫然乃大周重兵在握、素有修罗将军之称的车骑大将军盛冉的盛家军!
盛氏将旗,多年来荡平敌寇无数,已成为大周兵力最崇高的象征。
能得盛冉相助者,便已坐稳了半壁江山。
含元殿外,重兵压顶。
李非望了一眼殿内,转身阖上殿门,“只要老臣还有一口气在,就必会死守卫氏皇权,遗诏不出,江山不改。”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闻东面宫道上脚步声如潮水逼近。
清一色红黑戎装卫尉开道,一路逼至含元殿外,与盛家军分庭抗礼。
纵队辟开处,一人玄衣墨冠,锁甲铁靴,执剑而出。
卫瑾定步,立在前头,沉声道,“本王护驾来迟,二哥见谅。”
凌平王虽感意外,但卫瑾带来的,只是他的亲兵卫尉,不过数十人,远不足以为敌,遂负手道,“竟不知三弟,也有意涉足。”
“鹿死谁手,尚未定论。”卫瑾远目投向殿内。
卫璃眸中阴厉一闪而过,挥手唤道,“盛将军何在?”
黑压压的兵卒中,无人应答。
便在此时,一阵哒哒铁蹄声渐近,盛冉高头大马,整装而来。
卫璃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只是那笑意还未达眼底,就已化作万里冰封。
只见盛冉稳稳迈步,却越过凌平王,径直停在卫瑾身前。
而后铁臂一拱,“臣盛冉,愿为三殿下效犬马之劳,保我大周江山之稳固!”
卫瑾抬手微微一扶,眼波过处,众将垂首,万军之中,唯听他沉厚的声音响彻云霄,“本王,定不负所望。”
冬雷乍起,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至。
恰此时,卫齐眼皮微微动了动,姜娆连忙附身近前,只能听到他喉中发出短碎的音节,其余的皆听不清楚,唯遗诏二字格外清晰。
太医正往御药房取药,而殿外兵戈意动,就姜娆一人侍在近前。
“陛下可是要臣妾取来遗诏?”她压住心头的悸动,卫齐右手张开五指,而后慢慢收拢,“朕要传位于…”
那五指刚刚并起一指,却猛然从半空中落下,皇子二字哽在喉头,再也没有发出。
尽管是在冬日,却有细密的汗珠顺着姜娆鬓角滴落。
“太医!太医何在?”她倾身后退,待到宫人们一拥而上,所有焦点都集中在卫齐身上时。
却无人注意,一抹浅淡的身影,静静潜入龙渊书阁。
龙渊阁规模宏大,数十架红木书阁纵横交错,夹道深深。
四下漆黑,不见五指。
她忍住心头恐惧,强作镇定地点燃了手中的小烛台,就着微弱的光亮,脚步细碎,小心翼翼地往东墙而去。
穿过林立高阔的书架,几乎能听得到胸腔中沉闷的声响。
仿佛过了千百年之久,东墙上卫齐手书的“励精图治”四字牌匾终于现于眼前。
姜娆搬来高椅,将烛台搁在案头,褪去鞋子登高而上,攀着墙面,探了几次,猛地摸到一副卷轴。
沉甸甸的遗诏就在手中,她屏住呼吸,缓缓展开。
遗诏数行,姜娆来不及细读,只在末尾处,看到了让她始料未及的一行字迹。
正是这行字迹,教她身子猛然一晃,从高椅上重重摔下。
遗诏末尾,竟是写道,“授位于二皇子。”
是二皇子凌平王卫璃,而并非景安王卫瑾!
怎么可能…昭和帝明明就是卫瑾。
快速坠落间,却并没触到冷硬的地面,反而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烛火微微,眼前人脸容俊冷慑人。
姜娆半挂在他怀中,双足裸露,一张俏脸煞白,仿佛经历了巨大的恐惧。
景安王自上睥睨着她,眼眸却是盯着还握在姜娆手中的遗诏。
“陛下临终前,吩咐臣妾,务必将遗诏公诸于世。”
雪白如玉的脖颈,弧线优美,姜娆仰躺在他臂弯中,来不及变换姿势,就恭敬地将遗诏奉上,面儿上没有任何波澜。
若是卫瑾一旦知道自己已看过遗诏内容,只怕,就再活不过明日早晨…
“父皇上面,写了甚么?”卫瑾俯身蹲下,粗粝的指腹寸寸婆娑着姜娆光洁的脸颊,停在花瓣一般饱满的唇上,微微用力按住,目光温和平静,平静如山雨将至。
姜娆将臻首再低一寸,“皇上遗诏,臣妾不敢妄自窥看,且方才视线太暗,根本无法辨认。”
卫瑾定步走向案台,铺开卷轴,大笔一挥,便在遗诏上重重加了一笔。
光线昏暗,他的表情却淡定如常。
随后将卷轴放回原处,弓腰捡起两只绣鞋,握住姜娆细弱的脚踝,竟是替她及上绣鞋。
双脚被他力道捏的生疼,卫瑾将她肩头往前一推,“按照父皇临终交待,告诉李非。”
姜娆却突然转身,举起烛台烧在牌匾下方,火光中脸庞妖异诡艳,“想来三殿下是在履行当日的交易呢?”
“我若为帝,免你死罪。”卫瑾一根一根扳开她的葱指,“若有差池,你必为殉!”
他再补一句,“君无戏言。”
卫齐毂殁,群臣同悲。
姜娆跪在龙榻下首,与殿外所有跪拜的卫兵一般。
凌平王已经踏入殿门,紧走几步伏在卫齐身旁,哽咽不能言语。
李非手持遗诏缓缓而出。
朕入关继承皇统,兹十八载余。如今身思不济,特立嘱诏。
治丧期间,以日易月,四十九日释服,祭用素馐,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亲、郡王,藩屏为重,不可擅离封域,各处总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可擅去职守。
上遵祖训,下顺群情,朕将授位于三皇子。
一时宣读完毕,鸦雀无声,卫璃身子猛地一僵,“绝不可能,这遗诏有误!”
李非展开,肃容,“此乃先帝亲笔手书,天地可鉴。”
姜娆于静默中缓缓挺直腰板,忽然开口,“先帝临终前,奴婢侍奉于御前,亲耳所听,先帝口授,传位于三殿下。”
王尚仪闻言,深深伏地,“吾皇万岁。”
而后一呼百应,盛冉于殿门外撩袍跪下,身后卫兵尽数臣服,“吾皇万岁万万岁!”
山呼此起彼伏,卫瑾回身,姿仪威凛,“朕定不负先帝所托。”
大局已定,江山易主。
卫璃的目光,透过人群,定在那俯首称臣的惠妃身上。
不等李非开口,卫瑾接着宣布,“为念先帝之德,朕特赦天下,免去永乐宫八妃殉葬之礼,遣送出宫,自谋出路。”
正德帝殡天,天下缟素。
民间素有服丧三年之礼,但正德帝遗诏中特有说明,是以紫微城只需服丧四十九日便可。
丧期一过,便是新帝登基,敕封后宫的大礼之日。
服丧期间,天降大雪,宫人们乃传此为先帝庇佑大周子民的瑞兆。
各宫蛰伏守丧,唯有六尚二十四司女官,仍是忙地不可开交。
当日新帝开恩,赦免了八位女官的死罪,但同时下了谕旨,六尚正六品以上女官皆免去职位,放送出宫。
这看似皇恩浩荡,实则是内庭大换血,一朝天子一朝臣,前人不用。
唯有司衣司姜娆,被留在宫中。
、10 双姝
如今六尚掌事,皆为新晋调度,或是以往低等女官提携而上的。
司籍司登录各方文籍,整理遗留的图书、笔札,在将新籍分类收用,司乐司备奏哀乐,以颂先帝,以朝群臣,司膳司、司酿司也没闲着,各色素食、酒水按祖制备着,不容有差。
但最为忙碌的,定非司衣司莫属。
按品阶,上至太后、太妃、皇上,下至宫女内侍,加上各宫各殿那些还未敕封的小主们,外有命妇朝拜,皆需要赶制祭服。
女官们仍是按品阶着正装,只是外面需套一件白色比甲,微微过腰。
若说起来,尚服局司衣司如今是六尚焦点,但要拜一人所赐。
皇上颁下谕令,特封吏部尚书蒋衡文之女蒋瑛入尚服局,司掌尚服一职。
先皇丧期虽还未过,但紫微城已经不知不觉中换了新气象。
病丧的压抑气氛渐渐散去,各宫各殿的腊梅花迎寒盛放,香气勃勃,嫣红万点,配上百年松柏,花红枝绿。
宫殿翻修整饬,牌匾新漆。
新的小主住入,除了靖太后仍居在羽合宫,皇太后和慕太妃已经迁居永寿宫,而其余三位皇子,皆搬出紫微城,在京都王府远居。
大帝姬文徽已经招了驸马,是以卫瑾特赐了座公主府,而小帝姬英敏年幼,跟在慕太妃身旁,与卫璃分开。
华章宫回廊上樟木明亮,瓦台清凉。已经彻底打扫了一番。
尚服局绯烟宫的殿门前,红白梅花交相辉映,甚是好看。
新晋的吴司衣吴思绣正坐在案前犯了难,从昨儿起,就该将各宫小主们的祭服按品阶纹绣,但如今皇上并未给定名分,她们不敢擅自做主。
一旁的文史采薇突然想起昨晚姜娆无意间说起的话,遂照搬道,“依奴婢来看,不如将此事禀报靖太后定夺。”
吴司衣眼眸一亮,赞道,“如今靖太后为后宫之主,一来咱们也将责任推了,二来还能卖太后娘娘一个人情。比起回禀皇上,更为妥帖,你想的极是。”
采薇得了夸赞,并没说是姜娆的主意,而是居功自用。吴司衣见她踊跃,遂干脆遣了她往靖太后的羽合宫去,这更教采薇受宠若惊。
她们这些低等文史女官鲜少有在主子面前露面的机会,在后宫不论是为官还是为妃,能多一次露面机缘,便多一分前途升迁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采薇走后不久,王尚仪领了皇上特封的蒋尚服蒋瑛而来。
吴司衣官低一等,自然是毕恭毕敬,领着她四处引见。
王尚仪笑容可掬,待那蒋瑛极是礼遇客气,“蒋尚服乃陛下亲选入宫,暂时在六尚为官,待先皇丧期过了,就正式入主后宫。”
吴司衣一听便明白了,原来这位姑娘不过是借六尚为踏板,是将来要往高处去的主子娘娘。
再经王尚仪提点,知是皇上中意之人,遂更不敢怠慢。
当即就传了尚服局四司的所有女官齐聚绯烟宫正殿。
姚掌宝在司衣司寻到姜娆时,她正在库房中,搬了脚蹬站在高处,一件一件地将祭服分门别类,仔细规整。
“姜掌衣快些下来,新分的尚服姑姑来了,叫咱们过去听训。”
姚瑶,原本是司宝司的文史,后来尚服局大更替,她便被提了上去,升了七品掌宝。
“你先去,我这就来。”姜娆将最后一套衣服放好,这才猫着腰儿以脚尖点地,稳稳地落下来。
月白的比甲套在水银色官服外面,别人穿着不伦不类,但偏生上了她的身子,就突然显得风情万种,她将半长的比甲束在腰带中,水柳一般的腰线,经银白二色一衬,更添了几分娇艳白嫩。
姚瑶想起宫人们私下相传的,永乐宫八位女官皆被放逐出宫,唯有姜掌衣一人原封不动地退回了司衣司。
姜娆的风评在女官中并不算好,甚至遭许多人鄙夷,她仗着天生的狐媚相,不安于室,从前几番勾引二殿下不成,凤凰没当上,如今又落了下乘,仍是黄雀一只。
从前和姜娆共事过的,都对她十分不屑。
但那不屑中,还有淡淡的说不明白的嫉妒在里面,只因为姜娆的确有资本,还有亲近二殿下的机会。
女人堆里素来如此,攀比的不过都是容貌姿色,还有男人的宠爱。
可就是她太出尖儿,便成了众矢之的,一朝不得势,自是集怨气于一身。
姚瑶略是不耐地提醒了她,“衣裳要规矩地穿,你这个样子若是教新来的蒋尚服瞧见了,恐怕不妥。”
重回司衣司的日子,姜娆早就习惯了别人的质疑,这姚掌宝说话,能算得上客气的,但如此穿衣并非她本意,上头分发下来的官服,派到她手里时,就只剩了这一件陈旧的袍子,而且尺码太大,腰带也无法束紧,只能将比甲别在里头,才堪堪不至于散开。
姜娆抻了抻衣摆;“多谢提醒。”
说罢,仍是我行我素地走了,姚瑶暗道自己讨得没趣。
却说姜娆来的最晚,就站在满殿女官后头听训。
远远的,只能瞧见那蒋尚服身段窈窕,十分年轻。
正想着,就听前排张掌衣和文史落梅低声交耳,“这蒋尚服来头不小,听说是皇上亲选的人,以后要到后宫作妃嫔的。”
“那样的样貌人才,留在尚服局岂不可惜了?”
“不过,蒋尚服看起来有些眼熟,倒和姜掌衣有些神似。”
两人并未发觉姜娆就站在身后,说的正起劲儿,“呸,那狐媚子哪能和蒋尚服相比,就算她容貌再好,皇上也不会看上水性杨花的女子。”
“皇上更不会看上乱嚼舌根的女子,”站在身后的姜娆突然开了口,“还有,请问你们何时何地瞧见我水性杨花,又何时何地瞧见我狐媚了?若是说不出,今日咱们就到吴司衣那里辩个分明!”
张掌衣素来对姜娆看不上,奈何自己绣工又比不过,不得吴司衣重用,是以对姜娆成见颇深。
她直了直腰板,反咬一口,“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说话!”
姜娆往前一步,“在背后风言风语的人多了,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