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也不多留,领了几个婤娌走了。王氏和四老爷劝着老太太去睡,老太太说道:“你们怎么不去睡呢?”
四老爷苦着脸说道:“担心她呢。这孩子从来好好的,眼睛总是滴溜溜转着,看着就聪明,就怕……”
四姑娘还在屋里,剩下的不好说。王氏会意,将揉着眼睛的四姑娘带回去,哄了她睡着。
“你们怎样担忧两个孩子,我便怎么担忧你们,都是一样的心思。”
四老爷是个好男人,立刻为了这几句红了眼圈,“玉娘为着大妞妞哭了多少回,生怕听到人说她笨,大妞妞都六岁了,也不敢送到学堂里去,只自己在屋里教着。我就怕二妞妞一下子哭傻了,又惹玉娘伤心,更怕她跟早前的两个孩子一般立不住……”
老太太何尝不知道四老爷自己也是这样的心思,她安慰道:“她好着呢,莫要说些丧气话。便是笨一些怕什么呢,你从小没老三会读书,可是如今你也中举了,他一抔黄土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高僧算命,从来都说你命里旺子女,有你这样的爹,两个孩子都有福气,你只管给她们添个弟弟,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有娘这样的祖母,才是他们的福气,也是我和玉娘的福气。”
老太太听了心里舒坦,便是有些劳累也觉得值了,她又嘱咐许久才起身准备回去,四老爷一路送到上房。
奶妈妈忐忑不安地守着六姑娘,大夫说了六姑娘是吓着了,她便想到白日里跟春芽说的话,又是自责又是害怕,那般吓人的话,便是听不懂,看大人的眼色也是要怕的,她心疼六姑娘受苦,更怕被太太知道要被赶出去。春芽也乖觉,离着六姑娘远远的,只在院子里做些粗活,倒是让奶妈妈松了口气。
六姑娘这一病便是半个月,成日里嫣嫣不乐,也不爱喝奶,到了晚上就要哭,王氏没日没夜守着,一刻不敢离眼,人熬得只剩下一层皮。老太太请了道士做了场法事,求来百衲衣,又捐了钱修路铺桥,不管是哪家哪门的法子都用了,也折腾病了。
圆润的四姑娘也瘦了不少,她抓着六姑娘的小手说道:“妹妹,娘亲病了,今晚上姐姐陪你睡好不好?”
六姑娘也可怜,她晚上总是梦到浑身是血的春杏,被吓得半死,都不敢睡觉。看到家里人为了她都不能安生,心里感动又愧疚,也想早点摆脱噩梦。
她不觉思考,她娘或许将春杏弄死了,她为什么会怕,觉得欠了春杏一条命?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规矩,主人有权处理奴仆。春杏没有正规上学,看她背的诗便知道她为了吸引她爹蓄谋已久,她娘处置她又有什么错,就像假如皇帝老儿抽风要炒了她家,她也得接受。大时代的规矩在这,她顶多做到不会拿丫鬟婆子无缘无故出气,对生命多几分尊重。
六姑娘坦然了,晚上梦见春杏挥出大铁拳将她打到。晚上睡得香香的不闹人,白日里也乖乖的,吃得多拉得多,总算叫王氏松了口气,重新带了四姑娘读书打珞子,她老爹也有心思读书了。
不过六姑娘隔几日又闹一出,她拒绝喝奶妈妈的奶,这个奶妈在她屋里兴风作浪,完全不将她这个小主人放在眼里,六姑娘决定换了她。王氏也觉着这个奶妈妈不是个好的,只是原先喂得好好的,不好随便换了。现在看六姑娘见着奶妈妈便哭,更生气了,将六姑娘遭的罪都怪在奶妈妈头上,觉得是她不经心才害得她女儿受惊,连个起码的体面都没给,直接将她发落到乡下的庄子去了。
六姑娘刚到七个月,还需要喝奶,王氏重新找了个温柔的奶妈妈。这位奶妈妈王氏原先就看过的,当时嫌她懦弱没个主见才弃了她选了看着爽利的。新来的奶妈妈听说四太太撵走了一个奶妈,越发的懦弱,六姑娘屋里的便听草青竹青的,竹青是朵解语花,六姑娘一撅屁股便知道她拉什么巴巴。六姑娘手往外指自是知道她想出去玩,只要天气好总会带着六姑娘出去,六姑娘眼巴巴看着四姑娘吃的桂花糕,她也找了水泡开弄点给六姑娘解解馋。从此,六姑娘也勉强过上了当家作主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自四老爷中举至今,中间遇到许多事,王氏一想,她都大半个月没去上房请安,这可要不得,便是老太太不挑,别的人也能说她不孝。王氏一通忙乱,将四姑娘六姑娘各一通打扮,上下一看,觉得喜庆精神了,才满意地领着她们去给老太太请安。
还是香草给王氏打帘子,因中秋香草维护四房,王氏对着她格外亲热,拿出一个云锦的香囊给了她。云锦是贡品,平常官宦人家都不易得,王氏手中那匹玫红织金牡丹妆花缎云锦还是传家的陪嫁,四老爷中举她裁了一小块做了衣服,边角做了香囊帕子。香草这般年轻的女孩儿大都喜欢明亮醒目的东西,何况是这样名贵的布料,她纵使在老太太见惯了好东西,也看出这香囊难得,喜得立刻福身道谢。
她们这边说话,老太太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待王氏进来了,假意生气:“当我的面装神弄鬼,看我一拐杖将你们娘三打出去。香草要挨两棍子,我屋里的丫鬟这般眼皮子浅,一个香囊就叫人收买的,脸面都被你丢尽。”
香草笑嘻嘻站在一旁,并不急着说话抢风头,而是等着王氏说话。
“既是老太太恼了我们,少不得我们娘三要磕头赔罪了。”说着,王氏领着四姑娘六姑娘对着老太太肃拜。这是过年新婚等大场合才用的正礼,王氏这般正式,是为六姑娘生病劳累了老太太以及许久不来请安赔罪。
这些没说出口的老太太自然都懂,心里很满意这个侄女加儿媳的乖巧。
四姑娘对王氏拉着她下跪的举止很费解,几个月大的六姑娘确懂,她懂了并且深深佩服王氏,侄女给姑姑做儿媳的也不是没有,并不是没个都像她娘这样受宠的,唐婉和陆游的悲剧肯定不止一家。她老娘对着老太太私下里撒娇,人前却高高地供着,何愁本来就爱她的老太太不偏疼?
老太太笑眯眯受了礼,想着这般没人说出玉娘怠慢长辈的闲话了。看到四姑娘无措的小眼神,又责怪王氏:“孩子还小呢,由着你折腾了。暖姐儿快带着妹妹过来,你娘亲不疼你们,祖母疼你们。”
自有丫鬟牵了四姑娘抱着六姑娘到老太太的弥勒榻上,老太太果然喜欢红艳艳的打扮,夸道:“你们小孩儿穿这样的颜色果然不错的,香草快去我的小库房里找找,选几批大红的绸缎给太太们送去。”
大姑娘十二岁,这是嫌弃红色俗气的年纪,想到她也要穿着大红的襦裙立刻不依了,拉了老太太的衣袖撒娇,“祖母,既然四婶爱红色的衣裳,您便将布料都给四婶吧。”
别人听了这话立刻脸色不好了,便是大房不要,难道别的房也不要?连着大太太脸色都不好,比起心疼东西,更担忧大姑娘不会说话胡乱得罪人。老太太却不恼,拉了大姑娘的手说道:“大丫头不怕你娘打你呢,祖母这里都是上好的料子,看你娘心疼得脸都变了。”
大太太尴尬地笑笑,大姑娘好似没看到,反而“噗嗤”笑出声:“我娘哪是心疼好东西,她是怕祖母恼了我。祖母说的话便是圣旨,说什么我娘便要做什么,您若赏了红色料子,赶明儿我连中衣袜子都要换成大红的了。免得我的眼珠被大红的料子灼伤,祖母疼疼我,千万将大房的料子给了四婶吧。”
果然是亲母女,大姑娘看王氏因敬重老太太讨了欢喜,立刻拐了弯替刘氏表功,老太太听了打心里开心,看着刘氏也带着满意,更喜欢大姑娘伶俐,和颜悦色对她说道:“该你得的绝不少了你,祖母也不只有红色的料子,你喜欢哪个颜色,我便给你哪个。”
“淡蓝、浅粉的都好看,嫩绿、米白的也不错,祖母您便帮我挑个吧。”大姑娘抿嘴咬唇,露出两个酒窝,歪着头美丽的杏眼看着老太太,看着格外为难却又天真无辜,让六姑娘不得不感叹,都是演技派啊。
“祖母也不是小气的,你既都喜欢,每个都给你一匹,香草去库房看看有没有这些颜色,要是没有,吩咐采买的赵海去绸缎庄找找。”
五太太看大姑娘崛起嘴笑得得意的样子,觉着好笑,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呢,长房嫡女多尊贵的身份,为着几匹布料装巧卖乖失了稳重,可不是丢了西瓜得了芝麻。
大太太也觉得不好,不过在人前不好下了女儿面子,只冲着老太太告罪:“老太太宠着她,这丫头到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如今长得快,一月一个尺寸,衣服不好多做,老太太疼爱,便赏她一匹玫红的料子吧。”
大姑娘不高兴地嘟着嘴,觉着委屈。老太太看了心疼,责怪刘氏:“家里的女孩儿就该娇养着,便是一天一个尺寸还怕供不起?她们女孩儿爱美,又爱些雅致的颜色,你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难道不懂?休要啰啰嗦嗦惹人烦。”
大姑娘看老太太训刘氏,又为刘氏说话,虽还是娇滴滴十分装嗲的样子,但六姑娘又改观了,真心觉着她是个好姑娘。
上房向来是大房四房的舞台,二太太三太太通常是布景,五太太自持着教养也只作壁上观。今日里仍是王氏跟着大姑娘奉承着老太太,大奶奶吴氏偶尔说两句风趣的话,只是往日里木坐着的三太太拉着二太太低声不知道说什么,让王氏好生诧异。她暗自笑了一下,今日里没听过二嫂说酸话,还不适应。若是往日便要想什么说什么,只是六姑娘半夜生病那次二太太过来站了半个时辰后来又送来药材,王氏还念着她的恩,便换了语气笑着说道:“二嫂三嫂挨得那么近,连针都插不进,只不知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
“一样的身份,自然挨得近些。我们嘴笨不如弟妹会哄人,哪会说什么有趣的话?”
王氏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这才是她熟悉的周氏了。
今日里人到得齐,老太太留了饭,五个媳妇都站着布菜,姑娘们按着长幼顺序坐好,安安静静,格外规矩。
王氏回房添了点心,便叫屋里的冬青找出酸梨枝的小匣子分别装了小块的沉香、麝香、檀香以及一盒调制的梅花香。虽只小小一块,却都是值钱的东西。这便是王氏答谢几个婤娌的礼物,既迎合了四人的口味显不出明显的高低来,又确实抬高了嫡亲的大房五房,算得上十分周全。
王氏让屋里的二等丫鬟芦根捧了东西随着她带了最贵重的沉香先去大房。果然刘氏十分喜欢,这种黑色的带着淡淡瓜蜜甘甜的沉香贵重又得年纪小一些的人喜欢,不论给了儿媳吴氏还是给女儿,都是极好的。周氏也十分喜欢味道浓烈的麝香,想到以后娘家来人拿出来点上一点肯定十分体面,只是听了麝香能让人滑胎有些败兴。让王氏生气的是,李氏对她特意挑选的檀香态度冷淡。
王氏闷着气往回走,看见身边的芦根也皱着眉不高兴的样子,傻愣愣的样子让王氏看着十分可喜。自春杏的事后,王氏便不太喜欢太过伶俐的丫鬟,芦根原先是四房里不起眼的小丫鬟,因王氏看她格外的憨直才升了三等。
回了房王氏便拿芦根打趣:“闷声不吭气什么呢?若是为没吃着三太太屋里的糕点伤心,让你冬青姐姐去厨房给你拿两碟子过来。”
芦根一板一眼对王氏解释:“太太,奴婢可不是那等贪吃耍赖的婆子,三太太没给奴婢糕点,可是赏了茶水,奴婢一点都不生气。奴婢伤心是刚刚在大房里没见着木莲姐姐。”
王氏歪着身子躺在榻上,略带些好奇地问道:“你跟木莲要好?”
“算不得要好。木莲姐姐人和气,往日里奴婢去大房总是赏奴婢松仁糕吃。刚刚奴婢跟着太太去大房,木香姐姐赏了奴婢桂花糕,奴婢不是十分爱吃,便问了木香姐姐木莲姐姐哪去了,木香姐姐说木莲姐姐被罗妈妈接回家嫁人了。”
这个王氏确是知道的,木莲要嫁的是王平的儿子王长庆,等冬青学会邓氏的药膳,王氏会还了他一家三口的卖身契,王平便要带着家人去松江府寻亲,以后府里跟贵州来往便由刘氏安排人。
王氏温和地说道:“是啊,木莲过几日便要成亲,到时候你跟着冬青一起去热闹一番吧。”
过几日便要成亲的木莲此刻正在家中闹脾气。她抱着罗氏哀求:“娘,我喜欢大爷,我想嫁给他,娘,求你了,娘,你放我出去吧。”
罗氏语重心长地劝道:“傻孩子,我是你亲娘,能害了你不成?你哪是嫁给大爷,你是不必挑良辰吉日随便就能拉上床的通房,是生了孩子就交给别人养的妾,是大奶奶一个不高兴便能打能卖的玩物。我活了几十年,记了多少人,从刘府到姚府,到宜城里大大小小的世家,见过多少丫鬟抬成的姨娘,没见过着一个能得善终的。我自己不走这条死路,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往死路上走。”
木莲听着有些被吓着了,过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说道:“娘,我要做主子,要过富贵的日子,我不要嫁小厮被木香一辈子笑话。”
“长庆他不是奴才,他脱了籍,是平头百姓,父母又有能耐,只要你们踏实肯干,以后自己赚银子能买地置业,生了孩子还能读书做官。这样的人娘做梦都想不到,你怎么就不知惜福?”
木莲听了有些心动,慢慢擦了眼泪,罗氏又慢慢将她哄好。隔了五日,木莲被罗氏说动,成亲时再没一点抵触。
虽王平一家三口连着木莲的卖身契都放还了,刘氏还是特意恩准王平一家还在原先住的屋子里成亲。王平一家在四房体面,罗氏是刘氏的亲信,是以木莲成亲不仅昔日的要好的姐妹来了许多,便是府里有头脸的嬷嬷们也过来不少,王平家的又舍得花银子放鞭炮散糖果,婚宴热闹极了,羡煞不少人。
冬青先去了王家送上四太太的贺礼,又拿出一幅刺绣,确是她自己送的,接着告辞,去了隔几米的木莲家。芦根抓了几颗糖果,剥了一颗含在嘴里,拉了冬青去新房,见着穿着一身红衣插了金钗的木莲,羡慕地说道:“木莲姐姐,你可真漂亮。你在屋里不知道,外面好大的排场,你可错过热闹了。”
冬青笑道:“说什么傻话,木莲可没错过热闹,这热闹是邓妈妈看中你木莲姐姐,特意为她准备的。”
屋里许多丫鬟附和,木莲没说什么抿着嘴笑得甜蜜,觉着娘亲说的果真没错,嫁给王长庆比给人做妾要好。
有人捧便有人黑,木香便是瞧不起这小小排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