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跑得很快,一会儿就窜到了他脚边,舔了舔他的手,他摸摸小子的脑袋:“好狗,乖狗。”
小子的确是成功地把爷爷带了出来。
爷爷走到他跟前儿的时候脸上全是惊讶,手电筒对着他的脸照了半天才说了一句:“真是水渠啊?”
“是我,”孙问渠笑了笑,“爷爷过年好。”
“还没过年呢,”爷爷关掉了手电筒,“你怎么跑来了。”
本来孙问渠对方驰是不是真的出柜了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现在看了爷爷的态度,他就能确定方驰真是瞒着他跟家里摊牌了。
这小子,能耐了。
“爷爷,我想跟您聊聊。”孙问渠说。
爷爷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把那个小骨头给了他,叹了口气:“你不冷啊?”
“我快冻死了,我车在那边儿,咱们上车坐坐行吗?”孙问渠把小骨头放到兜里,跺了跺脚,想起了手上还拎着的礼盒,给爷爷递了过去,“这个……老人吃点儿挺好的。”
爷爷看了他两眼,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礼盒,过了挺长时间才伸手接了过去:“这么客气干嘛。”
“不是客气。”孙问渠说。
爷爷没再多说别的,跟着他一块儿慢慢走到了车边,孙问渠拉开车门,让爷爷上了车,他跟爷爷一块儿坐在了后座上。
小子很老实地坐在了车门外,孙问渠冲它招了招手,它犹豫了一下也跳上了车,挤到爷爷腿边坐下了。
车门关上之后孙问渠又把车里空调打开了,这才感觉到了一点儿暖意。
“方驰叫你来的?”爷爷看了看车里,问了一句。
“没,”孙问渠摘掉了手套帽子和口罩,舒出一口气,“这事儿他根本没跟我说,我是猜的。”
“他都没跟你说,你来干嘛呢。”爷爷说。
“他觉得这是他自己的事儿,就该自己扛着,”孙问渠说,“我也没意见,但我知道了就不可能不过来,毕竟跟他比起来,我是‘大人’。”
爷爷看了看他,叹了口气。
孙问渠觉得有点儿不太好受,爷爷从见了面就一直在叹气,到了车里,灯亮了之后,他才看出来爷爷脸上的疲态,似乎连皱纹都深了。
“爷爷,我不知道方驰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孙问渠说,“如果您有什么要说的想问的……我能答的上来的都会说。”
“他没怎么说你,我不问,他就不说,生怕我们怪到你头上,”爷爷看了看自己的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聊也聊了,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还能跟你说什么了。”
“爷爷,这事儿真不是方驰的错,”孙问渠放轻声音,“要能选,你杀他一千次,他也不会选这条路。”
爷爷闭上眼睛,又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才问了一句:“你家里知道你的事吗?”
“知道,”孙问渠点点头,“不过……我跟我爸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所以他也不怎么管我。”
“嗯,”爷爷应了一声,“你俩,你和方驰,你俩……好了多久了?”
“有一年了。”孙问渠说。
“哎……”爷爷拍了拍腿,叹着气,“我们早该看出来啊,他跟谁也没像跟你这么似的好成这样的。”
“爷爷,对不起,”孙问渠低声说,“这事儿真的轻易不敢让你们知道。”
“今天方驰让他一个同学的妈妈跟我说了半天,这个事我也算有些了解了,我知道……你们这样的,很多都改变不了了,”爷爷看着他,“我想了一个下午,虽然很不愿意,但我也不会非拦着他……”
孙问渠看着爷爷,没有说话。
同学的妈妈?
哪个同学?
肖一鸣不可能,那就只有程漠。
孙问渠有点儿惊讶,这小子到底瞒着自己做了多少准备工作?
“水渠啊,”爷爷话说得很慢,透着疲惫,“爷爷是真的想不通啊,可是想不通也得通啊,毕竟这是我孙子啊。”
“爷爷,方驰是你们带大的,有多在乎他我知道,他也一样的。”孙问渠说。
“既然你来了,我就问问你,”爷爷说,“水渠,你比方驰大,爷爷也看得出你经历的事不少,他现在对你是一脑袋扎进去了,拉不出来……”
“嗯。”孙问渠应了一声。
爷爷顿了顿:“那你呢?我是过来人,二十岁和三十岁,谈……恋爱的时候,想的是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孙问渠吸了吸鼻子,偏过头打了个喷嚏,又抽了张纸巾按了按鼻子,“说实话,我……爷爷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挺能干的,什么都懂,文化人儿,”爷爷想了想,“也挺傲慢的吧?一开始我有这感觉,后来就没了。”
“太抬举我了,”孙问渠笑了笑,“爷爷,我今天一路飚着车过来的,您出来之前,我在河滩上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因为方驰不让我来,我不能让他发现我来了。”
“你这肯定要感冒了。”爷爷有些吃惊地说了一句。
“我要没告诉您,您觉得我是能干出这种事儿来的人吗?”孙问渠问,问完了低头又捂着纸巾打了个喷嚏。
“不是。”爷爷马上说。
“嗯,我也觉得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只跟方驰一个人好过,以前谈过几个,甩人被甩都有,我自己觉得认真的不认真的都有,但没有哪个人能让我做到这一步,”孙问渠说,“您是爱过的人,当初对奶奶那种感觉一定还记得,就是你能为这个人做到什么程度你自己都不知道,每一次都会出乎自己意料……方驰对于我来说,就是这么个人。”
爷爷看着他,眼神里有探究也有迷惑。
“两个男人在一起,没什么保障,我也没法说我一定会娶一定会嫁这类的话,”孙问渠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开始发干,不知道是话说多了还是有点儿紧张,“我只能说,我会让他觉得开心,能开心多久,只要他愿意,我跟他一块儿努力,就这样。”
“你这些……话,”爷爷似乎还在思考,“跟方驰说过吗?”
“没,”孙问渠说,“我们一般不说这些,方驰也不爱说这些,这些东西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爷爷沉默了。
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孙问渠也没出声,他清楚,爷爷也许还是接受不了,但他会沉默地不再强求,听听你们是怎么想的,听听你们要怎么办,然后一声叹息,无奈地默许。
但奶奶,还有方驰的父母,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你一会儿还开车回市里吗?”爷爷问,“天都黑了。”
“没事儿,我慢点儿开就行,”孙问渠说,“爷爷,奶奶现在怎么样?”
“生气呢,想不通,”爷爷说,“也听不进去别的,先缓缓吧。”
“我估计也是,”孙问渠皱皱眉,“爷爷,我有句话说出来可能会很过分,但还是想说。”
“你说。”爷爷转过头。
“方驰什么也没告诉我,在他愿意告诉我之前,我得假装不知道,所以现在他只有自己一个人撑着,”孙问渠看着爷爷,“您帮帮他,他再怎么能扛事儿,也还小,他没扛过这么大的事儿,您要不撑着他,他会垮的。”
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
跟爷爷聊了一会儿之后孙问渠觉得之前方驰做得应该还不错,没有什么需要他再补救的了,唯一就是希望奶奶能缓过来,别因为这事儿再生个病什么的。
爷爷准备下车回家,孙问渠把礼盒再一次递给了他。
爷爷接了过来,想想又放下了:“我出来溜达一圈儿回去拿个这个?让奶奶知道你来过可能她又要受不了。”
“啊是,”孙问渠愣了愣,“说是捡的?”
“农村里出来转一圈也就能捡着牛粪,”爷爷说,“哪能捡着这么高级的东西。”
“要不,您拆了揣兜里?这玩意儿您觉得累了乏了的时候含一片儿还挺好的。”孙问渠说,其实他挺想说您给方驰一盒的。
爷爷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可以让他奶奶吃点儿,就说邻居老张给了一盒。”
孙问渠把礼盒拆了,把里面的几小盒放到了爷爷兜里。
孙问渠要送爷爷回去,被爷爷拦住了:“你别下来了,就直接开车走吧,回去喝点儿姜汤,浓点儿,你肯定要感冒。”
“我没那么娇气。”孙问渠笑了笑。
“喷嚏都打成串儿了,”爷爷挥挥手,“你回吧。”
“爷爷,”孙问渠没再坚持,“谢谢。”
“谢什么?”爷爷看着他。
“谢谢您肯跟我这么聊聊,”孙问渠说,“没揍我。”
“想揍的,感觉你脾气不怎么样,怕你还手。”爷爷转过身拉了拉衣服,带着小子往回走了。
方驰的手机在响,已经响了几次了,他看了一眼,都是肖一鸣和程漠发过来的,他不想回。
他已经在床上趴了很长时间,不想动,不想离开个这房间,不想跟人交流,就只想这么闷着。
就像是他现在做任何一件事,无论是跟人聊天还是走动,对爷爷奶奶的愧疚就会加深一层,他只能这样,像只冬眠的龟子一样趴着,一动不动地凝固了,才可以。
程漠的妈妈跟爷爷聊得还可以,程漠发过来的反馈他看了,程漠妈妈的意思是感觉爷爷是很好沟通的老人,也愿意试着去听去想去接受,但还是让他也给爷爷一些时间缓冲。
爷爷接完那个电话之后就没有再跟他说话,他无法知道爷爷的真实想法。
而现在离过年也没多久了,老爸老妈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时又该怎么办?
家里的亲戚们也都会陆续回来,新盖的房子也都收拾好了,有地方住人回来得就会特别齐,爷爷奶奶这个状态,到时又该怎么办?
方驰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这件事就像一座怎么也爬不到顶的山,怎么也走不完的路,他一边挣扎着往前,一边又不知道还要撑多久,还能撑多,而前方又还会有什么在等着他。
奶奶今天一天都没有做饭,爷爷奶奶吃了什么他不清楚,反正他还是什么也没吃,塞了块巧克力就完事了。
本来想多吃一块儿,但都剥开了,又突然觉得爷爷奶奶伤心成那样了,他还在吃巧克力特别对不起他们,于是又收了起来。
现在感觉很饿,晚饭的时间已经过了,肚子饿得他一阵阵发慌。
想吃红烧肉,还有鸡翅……
方驰闭上眼睛,自己大概已经是饿出幻觉了,他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
真香啊……
好饿。
“吃点儿东西吧。”爷爷的声音突然在屋里响起。
方驰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爷爷正端着一个碗放到他桌上,他从床上弹了起来,跳下床:“爷爷?”
“你奶奶不想做饭,我就煮了面条,”爷爷说,“搁了点儿红烧肉,你这两天都没好好吃饭了,饿吧?”
方驰没说话,瞪着桌上的那碗红烧肉面条。
“无论什么事,解决起来都是要时间的,”爷爷转身看着他,“越大的事,时间越长,爷爷不能说有多赞成你,但你要给我们时间……”
“爷爷……”方驰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吃吧。”爷爷说完转身出去了。
方驰过去坐下,看着碗里的红烧肉,什么感觉都还没有,眼泪已经滴进了碗里,他赶紧夹起那块滴了眼泪的肉塞进了嘴里,又抹了抹眼睛,低头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面。
爷爷做饭的手艺很好,面条也煮得特别好,方驰饿得不行,现在吃着更是觉得好吃得连碗和桌子都能一块儿啃了。
吃完面条,他拿着碗下了楼,洗完了回屋的时候,爷爷叫住了他:“你奶奶在屋里,你去陪陪她。”
“嗯。”方驰点点头,快步往奶奶的卧室走过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突然有些害怕。
“顺着点儿,别跟她争,”爷爷在身后轻声说,“现在我说什么都不管用,就得你去哄哄她。”
“嗯。”方驰点头,轻轻推开了门。
奶奶枕着被子靠在床上,面前放着一堆照片,方驰走过去,看到这些照片都是他的,从小到大的各种照片。
“奶奶,”他拉了张凳子坐到床过,伸手抓住了奶奶的手,“奶奶你还在生我气吗?”
“你是谁,不认识。”奶奶抽回手,低头继续看照片。
“我是小王八蛋啊,”方驰再次拉过奶奶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奶奶,我知道我让你伤心了。”
奶奶没说话,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她抬手用袖子在眼睛上按了按。
“奶奶,我还是我,是方驰,是您孙子,”方驰轻声说,“您这样我真的很难过,我怕你不疼我了……”
“谁不疼你了,”奶奶哭着往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谁不疼了你!谁不疼你了!谁不疼你了啊!”
方驰闭上眼睛没说话。
“就是疼你!疼你才会想不通!”奶奶又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重,拍完以后手也没拿开,顺着往后摸到了他后脑勺上,轻轻按了一下。
被爷爷用烟杆敲的那块儿鼓了个包,一直肿着,睡觉的时候方驰都不敢仰躺着,这会儿被奶奶一按,他抽了口气。
“疼吧?”奶奶问。
“嗯。”方驰应了一声。
“疼得好!该!不让你疼点儿你不知道我们有多疼!”奶奶又拍了他一巴掌。
“你们有多疼我就有多疼啊。”方驰轻轻叹了口气。
奶奶没说话,低头看着照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一张张地翻着。
“多好的一个孩子,”奶奶轻声说,“多好啊,又懂事,又听话,从来不让人操心。”
方驰低头慢慢趴到了床上,用脑门儿顶着床沿。
“你爷爷说,你这毛病改不了了,”奶奶说,“他还说这也不是毛病,说这样的人挺多的,只是我们也看不出来。”
方驰不出声。
“我一直盼着看看孙媳妇儿,抱抱重孙子……”奶奶说着又哭了,“你说,是不是奶奶老念叨这些,你烦了,所以……”
“不是,奶奶,真的不是,”方驰抓紧奶奶的手握了握,“我一直都这样。”
奶奶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又开了口:“我也知道,我哭啊,闹啊,生气啊,都没有用了,抱不抱重孙,奶奶也不去想了,但是奶奶就是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