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捂着嘴笑了一阵,又一巴掌扇到他脑袋上去:“小小年纪,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
不一时,又从路东慢慢地走来一个手执团扇的女子,甘仔道:“这个胖乎乎的婆娘看上去年纪已三十出头,穿戴打扮不好不赖,走动起来,能看见身上肥肉颤动,颧骨下也有两团横肉,一双眼睛又大又圆,跟牛眼似的……还挎着个篮子,看不清里头装的是什么——哟,这不是菊官么?你又有何贵干哪?咱们好几天都没有客人啦,没有银子给你啦!”
青叶吃吃小声笑,菊官气恼,伸手往甘仔脑袋上一拍,骂道:“死小鬼!再敢编排你老娘,你老娘我掐烂你的嘴!”伸手从篮子里摸出个纸包,哼道,“我就不能来给青叶妹妹送寿礼!”
甘仔笑嘻嘻地接下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寿桃与发糕这两样。甘仔问道:“你果真不要银子,只是给青叶姐送寿礼?”
青叶也笑道:“今儿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菊官摇着扇子,嗤道:“瞧把你们两个吓的!至于么?今日好叫你知晓,你姨嫂我也不是那种眼中只看得到银钱的人——哎呀,这黄花菜都老了,你两个好生败家,竟然不晓得采了去晒晒,等着人家来偷么!”言罢,将挡在黄花菜前的甘仔赶到一旁,不管老的嫩的,揪了满满一篮子花朵,这才摇摇摆摆地走了。
甘仔掰了一块发糕吃了,觉着味儿不错,便递一块给青叶,青叶不要,说道:“你都带回去给你娘吃罢,菊官做的发糕在七里塘镇也算得上是顶顶好的。”
甘仔问:“既然好吃,你怎么不要?”
青叶笑道:“她这个人小气得很,从前我在她家过了好几年,她从来不舍得做给我吃。她家的几个小孩子过生日,她就偷偷地做,再背着我给她家的几个小孩子吃,姨兄看我可怜,便时常偷偷塞几块给我,我觉得好笑又难过,哪里还能吃得下,都悄悄地丢掉了。到了现在,自然更不要吃她的东西了。”
甘仔生气道:“那你还回回都给她银子!你怕她怎地!跟四海哥说一声,砍了她的头也没人敢说什么!”
青叶伸手揉乱他的头发,笑道:“姨兄人还好,我看她对自家的几个小娃娃倒也还好……”
甘仔不语,将纸包往地上一掼。与他的东家两个继续盯着路上行人看。
过了许久,路西又走过来一个男子。
青叶眯着眼,说道:“这个人必是个倭人。”
甘仔瞅了瞅,问:“你怎么知道?”
青叶得意地哼笑一声:“他头戴草笠,想来是想要遮掩……走路时又目不斜视,脚步飞快,跟一阵风似的,咱们七里塘镇的人,走路时都慢腾腾的,东瞧西瞧的,哪怕着火了也快不起来。”
甘仔惊叹:“你从人家走路的样子都能看出来是倭人?”
青叶笑道:“骗你的,你看他腰间挂着倭刀不就知道了么。眼下除了倭人,谁还挂把倭刀在身上呢。”
结月润走近,冷冷地睃了甘仔一眼,青叶便向甘仔道:“今儿也歇业了,你回家去罢。”
甘仔这个看看,那个看看,不动。青叶便笑道:“这个人是我认识的,不妨事,你走你走。”
甘仔便收拾走了。结月润负着手往里去,青叶也跟在他身后,二人进了店堂后,他谨慎地看了看四下里,这才说道:“十日之限已过了大半,你怎地一点动静也没有?你可知道,若是敢对我耍花样,后果会是如何,想来不必我再三地啰嗦与你听罢?”
青叶乜他一眼:“急什么,不是还有好几日么?我既然答应你了,自然会尽力去做。若是成不了事,大不了赔上我一命。”
结月润听得她如此说,哼了一声,又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道:“你心里既然有数,那最好不过。你要知道,你做了这件事,便是帮了岳父大人一个大忙,无论如何,他总是你的父亲,你身上淌着的毕竟是——”
青叶不耐烦道:“莫要再跟我说这些无用的,我谁也不帮,我只为我自己,我做成这件事,你记得永不再来找我就行了!”
结月润不悦地睃她一眼,叮嘱了一句:“聪明的话,也不要想着逃跑,我想不用说,你应当也知道,你如今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掌握之中。”言罢,又深看她几眼,这才转身离去。
青叶呆立片刻,回房中找出那日借来的一身衣裳,衣裳她已洗过晒过,只需叠好即可,遂找来个包袱皮包好。对着包袱又闷闷地发了好一会的呆。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然黑透,胡乱做了晚饭吃了,才要去找灯笼出门,却见门口怀玉带着夏西南及几个侍卫慢腾腾地踱了来。
青叶微微叹一口气,她这饭馆如今跟天宫的南天门似的,成了各路神仙来来往往的必经之地。
青叶从柜台后取出包袱,递给夏西南:“正想着要去还衣裳,可巧你来了。”
包袱被怀玉伸手接过,他打开一看,里头是他的一身素白中单,衣裳洁净,叠得整整齐齐。
青叶又笑问:“几位可是要用饭?可惜今日不开张,请改日再来罢。”
怀玉忽然问道:“我接到密报,说看到你家中有倭人出入,究竟是何缘故?”身子伏到她柜台上,几乎要问到她脸上去,“莫非……你这饭馆是倭人的老巢?”
青叶失笑道:“来用饭的客人罢了,我既然开着饭馆,来客自然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有银子赚,我管他是谁。”又笑问,“感情你就为了这事而特意跑来一趟?”
怀玉眯着眼看她良久,冷哼道:“如今有许多乡绅富户纷纷向官府捐献财物以助我大军对抗海盗倭寇,而你,竟然不顾家国大义,还胆敢做倭人的生意?可是活够了!”
青叶睨他一眼,冷笑一声:“我哪里晓得!也没听说过!你莫非是想叫我也捐献钱物?”叹一口气,苦哈哈地诉苦道,“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咱们小店面,开张没几年,生意又不好,我连自家都快要养不活了,哪里还有余力去捐献财物?”
怀玉:“你这不是鼎鼎有名的百年老店么?”
青叶:“……眼下后厨里还有几斤虾皮小鱼干及小青菜,另有新鲜鸡蛋若干,你若是不嫌弃……”
怀玉长笑一声,吩咐侍卫道:“绑起来,明日牵出去游街以杀鸡儆猴。”
☆、第25章 褚青叶(二十三)
青叶生气,恨恨道:“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你莫要欺人太甚!”见怀玉面色淡淡,始终不为所动的样子,遂狠狠心,说道,“我后院还养了两只下蛋的母鸡,要不你带人把鸡也捉了去罢!”
怀玉指指自己的鼻尖;“叫我侯怀玉去你后院逮鸡摸狗?”
青叶嗤了一声:“那你跑到我家里来说了这许多;敢问又是为何?”话锋一转,又诚心诚意道,“我委实拿不出太多银钱,你既然看不上我这点东西,那我出力总成了罢?有句话不是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么?灶房里的活计,我没有一样不会做的,我不要工钱,白去给你做差役总成了吧?”
怀玉想了想,说道:“也可。”随即吩咐道,“绑起来,带回去。”
青叶也未十分的反抗,被反剪着双手带回到他的居处。进了门,夏西南请示:“将这无良掌柜关到哪里为好?”
怀玉道:“扔到灶房里去。”
赵四六正在灶房里忙活,忽见有人“哎呦”一声栽倒在自家的脚下,乍一看,还以为是天上掉下个七仙女,再凝神仔细一瞧,又是褚青叶,他脸色便有些不善。青叶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道:“赵大哥,烦请你帮我解一下手上的绳子。”
赵四六心中七上八下,顿时觉着自家的饭碗有些不稳,忽见她手上竟然还套着绳子,又高兴起来,笑道:“上头绑你来,我一个伙夫,哪敢私自给你解开?你且忍忍罢!话说回来,你犯了什么事?”
青叶道:“并没有犯什么事,你快给我解开!”
赵四六不动。青叶道:“我前儿碰着琴官家的明日香,她还问起你来着。”
赵四六一惊:“她可有说过什么?”
“她叫你有空去看看她。”
“神仙浴肆岂是我能去的起的……你也别误会,我跟她之间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也说不得的事,只是明日香那孩子着实可怜,你不知道,她赚了银子回家,还要被她酒鬼混蛋的爹揍……”
“我知道你去不起,等我下回看见你家娘子,我叫她多给你些零花银子,如此,你便能去的起了。”
“姑奶奶,”赵四六一慌,忙道,“我先给你解下来,等上头唤你出去时再绑上去罢。”
青叶活动了一下手腕,见灶房里有鲜鱼,便道:“片一条鱼来咱们吃吃。”
赵四六笑见她丝毫也不见外,便有些哭笑不得,说道:“你要吃自己去弄,休要叫我担上干系。”
青叶便将他赶到一旁去,自己动手挑了一条新鲜海鱼,三两下片出一碟鱼脍,将鱼头鱼骨归置到一处,调了一碟佐料,坐下来慢慢地吃。
怀玉在书房内挑灯看书,夏西南闪身入内,谄笑道:“褚姑娘也绑了好半天了,可要去给她松了绑,顺带叫她做些宵夜送来?”想起她上回做的馄饨之鲜美,哈喇子差点儿掉了一地,赶紧拿手遮住嘴。
怀玉不置可否,“哦”了一声,继续看他的书,夏西南一看,心下微微有些失望。正要悄悄退下去,怀玉将手中的书往书案上一扔,道:“我去看看。”
怀玉一脚踏进灶房门时,见赵四六已被赶到灶房的角落里蹲着,而她则端坐于灶房内唯一的一张板凳上,面前放着一碟吃了一半的鱼脍,她正扭头与赵四六说话:“赵大哥,这鱼脍新鲜得很,你也要吃么?我给你留几片,咱们吃鱼肉,用剩下的鱼头鱼骨给他们烧汤喝就成了。嘻嘻嘻。”
青叶这边正与赵四六说着话,手中的筷子被人冷不丁地抽走,她吓了一跳,慌忙回头一看,见怀玉正拿着她的筷子夹起一片鱼脍,仔细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尝了尝,忙不迭地吐了,夏西南赶紧去倒茶水来给他漱口。
怀玉还未发话,赵四六便吓傻了,口中支支吾吾:“小的……她,她……”
怀玉倒未说什么,只瞪她一眼,说:“再给我做一碗上回那个馄饨罢。”
怀玉走后,不一时,夏西南又折回来,笑道:“记得多做些给我留着,嘿嘿。”
青叶这边捏馄饨,叫赵四六用鱼头鱼骨头熬了一锅乳白鱼汤出来,下馄饨便用这锅鲜汤,馄饨出锅后,又切了些碧绿的小葱撒在上面。
馄饨煮熟,盛了一碗,那边夏西南便过来端,才从青叶手中去接托盘,忽然“阿嚏”一声,打了个响嚏,赶紧扭了头去擦鼻涕,青叶忙端着托盘避开。夏西南讪笑道:“不好,我大约是受了凉,不得了,褚姑娘,麻烦你帮我送进去罢,里头有个小书童,你喊他出来,悄悄地交与他便成了。
青叶只得端着托盘去了书房。书房门口没有人,因上回夏西南交代过,不可擅入怀玉的书房,青叶站在门口不由得踯躅了一瞬,想要喊那书童出来,怕太过冒失,惊到了人就不好了,再等下去,又怕馄饨凉了。思来想去,还是蹑手蹑脚地端着托盘进了书房。
书房内果然有一个小书童伺候,此刻正站着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看着可笑。她端着托盘打从他面前经过,小书童竟然也未察觉。
怀玉此刻也趴在书案上伏臂而眠,案头有冷茶一杯,闲书三两本,及他胳膊下压着的一封尚未写完的书信。她小心地将托盘搁在案上,眼角余光瞥见他胳膊下露出的半截书信上的一行“……海此人杀之不可……”,那字龙飞凤舞,她虽是极快地瞥了一眼,也晓得这字的确不赖。
她又抬眼看他,他的脸庞俊朗且安静,只是眉头微微皱着,许是睡得不舒服,许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揪心。他醒着的时候,喜欢眯着眼睛看人,嘴角也时常挂着流里流气、痞里痞气的笑。她也在他膝上坐过,也被他调笑过,然而他这副若有所苦的睡颜今儿却是头一遭见着。
她不敢多看,忙扭开头,将托盘放到书案上,伸手戳了戳小书童,又轻轻唤了一声“殿下”,他慢慢睁开眼,抬眼见到她,怔了一怔,随即懒洋洋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伸手取过一本书,随意翻了两下,不动声色盖在书信上。她还要开口说话,他已换成森然的脸色,冷冷问道:“谁叫你进来的!”
她慌忙告罪,称夏西南身子不适,是以才大着胆子进来的。他忍住怒气,到底没有发作,只是瞪她一眼,不悦道:“下去罢!”
她退到门口时,听他在身后说:“你还是去上回的屋子歇息罢。”
她才回灶房将托盘放下,便见夏西南擦着鼻子慌里慌张地跑来,苦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害你也吃了排头。”
次日,青叶并没有被牵出去游街,她便殷勤地帮着赵四六做些灶房里的琐事。赵四六虽然对她还是抱有戒心,然而言语间却和善了许多。到了晌午时,赵四六竟然闹起了肚子,只得告了假回去歇着,临走时再三与青叶说:“你先替我顶着,我养好了即刻回来!”
青叶便暂且顶替赵四六做了临时的厨子。傍晚,青叶正在收拾菜蔬,水缸的水见了底,到外头跟管事的说了一声,便有仆役挑了水来。那仆役挑满一缸水后却不走开,微微向她欠身道:“赵大厨不在,管事的叫我来为姑娘烧火。”
青叶慢慢抬起头打量他。那仆役三十来岁年纪,面貌寻常,衣衫半旧,看不出有甚出奇的地方。
青叶微微一笑,点头道:“好。”
青叶叫那仆役烧火熬猪骨汤,那仆役一把火烧得手忙脚乱,火势一时太猛,一时太弱。青叶干脆将锅铲一扔,笑道:“你还是不放心我,竟然亲自来了,连侯怀玉的住处你都能混进来,果真好本事,看来我是小看了你。只是……”又冷笑一声,“你衣裳扮相都无可挑剔,唯独指甲太干净,做粗活的人,哪有你那样讲究的指甲?”
仆役急忙伸出手指头看了看,果然,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光滑洁净无比。他赶紧缩回手,沉声斥道:“昨夜大好机会,你却白白错过,叫我如何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