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依旧答得云淡风轻:“可你不是说了么?”
青叶自言自语道:“若不是我多嘴,若不是我多嘴……或许四海哥还不至于死得这么早……只是我却想不通,我四海哥都已经归顺朝廷了,他的手下也都被你收编了,他也是一心要效忠朝廷,光宗耀祖,可你为何还要杀他?我珠仙姐又何辜?”
他道:“他已被朝廷视作东南祸本,是朝廷容他不下……因此,他降与不降,无论你去不去说那一番话,他都是死路一条。我不杀他,朝廷将来必定也还会将他除掉……区别仅在于早晚而已。”
她蓄满两眼的泪水,颤着嗓子问:“你带兵打仗多年,不会不知道‘杀降不祥’这句话罢?”
他终于有些恼了,冷笑道:“你别忘了,杀他的,乃是他救下并一手提拔上来的浪里滚。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任人唯亲,却又没有识人的眼光。”顿了顿,又道,“而我,从始至终,并未出动一兵一卒,我不过是……不过你放心,我已派了人马前去追杀浪里滚为你四海哥报仇雪恨了。”
青叶道:“是了,你不曾出动兵马便立下这天大的功劳,你如今已达到目的了,难道还非要再来看看我是如何自责,如何悲惨的么?”
他缓缓道:“他的八千手下并炮船战船、他这些年积下的银两财宝归朝廷,这天大的功劳则归我。只是,还有一名极为要紧的从犯兼人证……”
青叶的心头猛地一跳,再抬头看细细他。她醒了许久,眼睛渐渐地习惯了屋内的昏暗,此时便能瞧见他的面目了,但见他摸了摸下巴,极其无耻地一笑:“……这名人证兼从犯,须得带回京城,慢慢地拷问,细细地审理……”
青叶炸毛,往他身上扑打,口中哭喊道:“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他捉住她的两只手腕子,凑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暗中勾结海盗,私通敌国……这两项罪名够不够我带你走?藤原青叶?”青叶放声哭嚎,哭声震天,趁他一个不备,伸头过去一口咬到他手背上,他吃痛,忙松开抓她手腕子的手,喝道,“你是狗托生的么!”
青叶正要发恨将他的手背上的肉咬下来,转眼间腮帮子却被他捏住,下颌顿时酸疼不已,再也用不上力,不得已,只得松了口。他的手背已然红肿起来,上头印着两排渗出血丝的牙印子。
他恨恨地看着她,带着怒气喝道:“你可知道郑四海用什么说服原本打定了主意要与倭寇同流合污的浪里滚也归顺朝廷?你可知道浪里滚既然归顺了朝廷,为何最终又与郑四海反目成仇?嗯?”
她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然而头昏脑涨,不及多想,只管哭个不住。他冷笑道:“郑四海能说服浪里滚,自然离不了功名利禄,外加上一个你。”见青叶震惊,止了哭,又道,“而浪里滚与郑四海反目成仇,自然是因为功名利禄到不了手,而你,也没了指望,激愤之下,于是带人杀了他的大王,抢了他大王的老婆。不过,我倒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胆子去找你!”
青叶喃喃道:“我不信,我才不信!四海哥他们从小与我一起长大,从小到大不晓得帮了我多少忙,若不是他……若不是他,我在这七里塘镇如何立足?只怕早被人家欺负死了……”嘴里念叨辩驳着,猛然想起在仙人岛上时他说的那一番古怪的话来,心里一时迷茫不已,后背不禁发凉,身上却又冒了许多的汗出来。
怀玉冷笑,用那只好手的手指头去戳她的额头,如同训斥三岁小孩儿一般地教训她道:“你的那个好四海哥本已答应二大王浪里滚,道是无论如何都会促成你与他的亲事,而后来我不过是暗示他一下……他便迫不及待地要往高处走,意欲将你送与我,而他先前对浪里滚的承诺自然也成了空话一句。他一介书生,最终混成了称霸一方的海盗首领,靠的可不是重诺责守信用。但成也萧何败萧何,他最终还是死在了这上头……”
青叶干脆捂住耳朵不听他的话。他便又拉开她的手,道:“我不日即将启程返京……”挑眉,扬起嘴角轻笑两声,声音说不出是温柔还是暧昧,“作为从犯与人证,藤原青叶,你自然也是要跟我走的,不管你愿不愿意。”
青叶咬牙道:“好好好,你等着啊!我这便同你一起上路。”言罢,翻身下床,光脚冲出去,转眼之间,又一阵风似的刮了回来,手里已多了两把亮闪闪的菜刀,她一路挥舞着两把菜刀冲回来,发癫发狂道,“你还我四海哥!你还我珠仙姐!侯怀玉!你纳命来——”
她气势猛,怒火旺,手法熟,若是平常,将人削成肉片或剁成肉酱全看心情,奈何这一整日水米未进,又急火攻心,跑得快了些,眼前便冒出一团团的金星儿来。
一朵两朵三四朵,五朵六朵七八朵。
她两眼一抹黑地冲到怀玉跟前,再一个倒插葱栽倒在床上时,怀玉依旧端坐于她床上,身形未动,而她的两把菜刀不知何时已落到了他的手中。
青叶犹不死心,哭喊着叫骂着,从床上爬起来,往他身上扑打。怀玉不耐烦,扔掉菜刀,一把捉住她的两只手腕,覆身压制住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披头散发的她,低低喝道:“混账婆娘,你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嗯?”
青叶本是勇不可当,只是被他压在身下,挣不过他,也动弹不得,气得哭个不住,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怀玉哭笑不得,又有些嫌弃她的哭相,便稍稍松开她,身子往后让了让。她不住口叫骂道:“侯怀玉,你既已杀了我四海哥,从此便是我的仇人!想要我跟你走,门都没有!”
怀玉冷笑:“你四海哥的命是命,为他所杀之人的命也是命。他早些年年杀过的人何止千百?他这几年杀的人是少些了,但在早几年,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被他杀的那些人,又找谁哭诉去?”见她不语,他又道,“在其位谋其事,我身为皇子,此番奉命来剿贼御寇,这个结果,于这一带的百姓,于朝廷,于我而言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
青叶发狠叫喊:“于我却不是!我没了四海哥,没了珠仙姐!”
怀玉皱着眉头看她,见她口吸凉气;便放开她的两只手,她赶紧又去抢了一把菜刀攥住,把刀锋对着自己的脖颈,说道:“若是你再敢逼我走,我便自尽在你面前!”
他看她两眼,又伸手指头戳她的额头,叹道:“那郑四海早年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分明不是好人。不过是你年少时失了双亲,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旁人对你好上一分,你便要掏心掏肺地去对人……你从今往后还是改改罢,否则,总有一日要吃亏在这上头。”
这却不像是对人犯说的话。
青叶本已打定了主意不再与他说话,听了他的这一番话后如遭雷击,后背发凉,身子便又簌簌地发起抖来,哑着嗓子冷笑道:“才不是!才不是!我才不缺人疼!也不缺人爱!你滚!你滚!”
怀玉看着她,目光莫测又带了些许的怜悯,半响方才说道:“也罢,这几日你且安心在家里住着罢。”
东升这一阵子时运不济,先是没捉住倭人结月润,没几日又叫青叶从眼皮子底下耍奸给溜走了,他心里羞愧得不行,因此这一回,怀玉叫他带人看着人证褚青叶时,他便尽心尽力地看着,事无巨细都一一上报。因怀玉未叫他出手出言干涉人证,只叫他将人证行踪上报即可,他便带着人远远地跟着她,这一跟,就跟到了百余里外的上虞县。
☆、第40章 褚青叶(三十八)
七月廿八。褚掌柜的一大早起来,将自家的两只母鸡捉住,送给了西邻浴肆老板娘朱琴官,这才锁上门,将钥匙藏在门口一块石头下。之后拎着个包袱去镇西卢秀才家的米糕铺子买了黄米糕,糕买完,说是要出一趟远门,糕须得包结实些。卢秀才的老娘从柜台内摸出一块破旧花布来给她包,她嫌脏,不要。卢老娘一咬牙,将头上包着的头巾也解下来给她,她还是摇头不要。卢秀才便将自家没用过几回的汗巾子拿出来,给她包了米糕,她这才满意,临走前又狠看了卢秀才两眼,转身去了车甘仔家。
到了甘仔家,她从包袱里摸出一个黑漆木盒交给甘仔,似是交代了甘仔许多话,并与他抱头痛哭了一场,后又去搭了镇上董家车马行的马车,两三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百余里外的上虞县。
褚掌柜的拎着包袱下了车,往四下里谨慎地看了看,似乎是在查看有无可疑之人,左看右看,没看见跟踪她的可疑之人后,这才放心地在上虞县城内闲逛了好大一会儿,午饭是一块黄米糕,两粒冰糖葫芦。她路上见着饭馆酒楼便要进去问人家招不招人,问了数家,天已上了黑影,也没有找到一份工做,最后只得怏怏地去一家名为天下一家的便宜客栈投宿打尖。晚饭没出来吃,也没舍得叫客栈的饭菜,估摸着还是吃了包袱里的黄米糕。
七月廿九。褚掌柜一大早便起来会账,与伙计抱怨了一通地字三号房夜里老鼠蟑螂蚊子太多,床铺也不干净,睡得她身上发痒,浴桶她更是不敢用。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伙计给她房钱算便宜些,然而伙计只管笑眯眯地盯着她的钱袋子看,根本也不搭她的茬,她满脸不高兴地数了三十文钱付给伙计,随后便又拎着包袱出去找事做。早饭则是客栈门口的小摊上的火烧一只,豆腐脑半碗。
将近午时,终于在一家名为春风楼的酒楼里找到事做,她的新差事是洗菜打杂的小工。工钱不多,仅有几钱银子,但好在包吃包住,伙食想必也不赖,因为里面从大厨到洗碗的小工,个个肥胖,鲜少有瘦弱之人。原任褚掌柜、现任褚小工在这一群人里头,看着就像一根没泡发好的豆芽菜。
还有一件事情,东升犹豫了一下,还是跟怀玉说了,就是褚掌柜的改了名换了姓。他进来禀报怀玉之前,在门口先遇着了夏西南,与夏西南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因夏西南问起他这两日的行踪,他便将他将这一日的事同夏西南说了。夏西南听后,失笑道:“这个褚姑娘真是不得了。等下进去说话得小心点。”后面一句话却是对他说的。他觉得夏西南的话有些奇怪,但夏西南也没有同他细说,只向他挤了挤眼,嘻嘻笑着走了。
他如今终于知道夏西南为何要这般同他说了。但见二殿下怀玉咬了咬牙,攥了攥拳头,手中一只三寸狼毫“啪”地一声拦腰而断,半响,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混、账!”
东升不解。人在江湖,各有身不由己之处,褚掌柜的她因为靠山郑四海被害而成了惊弓之鸟,如今远走天涯,改个名换个姓,再寻常不过,新名字也无甚稀奇处。她不就是改姓卢了么,名字不就是改成“慕青”二字了么,合起来不就是卢慕青三个字么,有甚稀奇处?
七月三十。小工卢慕青在春风楼上工的第二日便被切菜配菜的王大眼给调戏了。
王大眼调戏人的本事实在不咋地,但胜在直接又直率,他同小工卢慕青挤眉弄眼道:“小妞儿,跟那么多人挤着住可还习惯?我是独住,屋子老大,嘿嘿,不若你晚间跟哥哥我回去罢。嘿嘿。欧阳大厨是我表哥,你跟我回去,明日我便跟他说,给你分个轻松些的差事做。”
小工卢慕青看他两眼,并没有说话,只是躲开了些。
午市与晚市之间,有一个时辰的空闲时间,后厨诸人便趁机休憩,亦可出门闲逛,只消在晚市前返回即可。午休时辰一到,王大眼找了个包间去睡了。小工卢慕青在后厨将晚市要用的菜七七八八地给切了剁了,这些本该是配菜的王大眼要做的事,起初还有人笑她傻,见她切出来的菜后,这些笑她的人便都吃了惊。恰好春风楼的掌柜的进后厨来倒茶水,便也站在一旁默默看了一会儿。等她切完剁完,掌柜的便道:“明日起便由你来配菜罢,工钱同王大眼一样,每月一两二钱,可成?”
小工卢慕青将菜刀往砧板上一剁,说:“成!”
王大眼一觉睡醒,变成了洗菜打杂的小工。他拉不下面子,不干。但不干也就没别的事给他做了,他跟掌柜的吵了一场,只能卷了铺盖走人。屋漏偏逢连夜雨,王大眼他哭着从春风楼里跑出来时,又不知怎么竟一脚踏空,摔了重重一跤,淌了两道长长的鼻血。
八月初三,卢慕青在春风楼做了这几日的配菜工,倒也算得上顺风顺水,只是欧阳大厨时不时地要呵斥她几句,她手快刀快,人也勤快,刀工上也挑不出毛病来,欧阳大厨还是看她不顺眼。这一日,她实在受不了欧阳大厨的鸡蛋里挑骨头,便顶了两句嘴。欧阳大厨一气之下,将她切好配好的菜统统扫落在地,这且不算,还拿菜勺舀了一勺水,浇了她一头一脸。后厨许多人都为她抱屈,然而却无人敢出声。
怀玉听东升说这段话时正在提笔写一封书信,听到这里时,笔锋顿了顿,问道:“后来呢?”
东升道:“后来,后厨的人将二人拉开,掌柜的也过来劝说了一回,总算是如常开了工,不过……”
“不过什么?”
“晚市时来了一桌阔绰客人,好菜点了一桌子,吃到一半时,说其中一道松鼠鳜鱼里的松仁不新鲜;大约是陈年货,这伙人便叫掌柜的过来,掌柜的说不清,又叫那大厨出来说话。大厨出来,两句话尚未说完,便被那桌客人摁倒狠揍了一顿——”
怀玉搁下笔,嗯了一声,对东升的话不置褒贬。
东升看了看怀玉的脸色,低声道:“那桌客人看着斯文,揍起人来却甚是凶狠……总之那个欧阳大厨是竖着出来,横着出去,从酒楼里被径直抬到医馆,两颗牙过了好久才在桌腿下被找着……”
怀玉方才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罢。”
东升出了怀玉书房,径直去找夏西南报账支银子,夏西南咂舌道:“你这一阵子用的也未免太快了些吧?不过几日工夫,二百两银子都被你给败光了。”
东升摸了摸拳头关节处的淤肿,叹气道:“没有法子,今儿赔了人家三十两医药银子。”
八月初四,连跳好几级,已升任了大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