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悻悻地瞪他一眼,还要再伸手乱指,秀一忽然向结月润道:“她无论指哪里,想必你都不会也不敢再相信她,何必还要叫她来耽误咱们的时辰?”
奥寺也道:“在下安插的人手经多方打听,前两日,他居所内有几辆马车进出数趟,这几辆马车子径直驱往内院,因车顶盖了油布,从外面看不出拉的什么东西。他内院里无非是书房与卧房,在以下为,银子必定藏在这两处地方的其中一处了。”
结月润点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青叶便捂着脸,麻溜地转身从舱房里滚了出去。
她回到自己的小舱房时,透子已为她理好铺盖,正坐着打瞌睡,见她脸上多了几道浮肿的手指印子,叹了口气,道:“你早些安置罢。”言罢,转身便走,并没有贴身看守她的意思,在这大海之上,想来也不怕她逃跑。
青叶忙叫道:“透子好妹妹,给我拿些水米分胭脂来可成?”
透子出去,转身拿来一堆小玩意儿,往她面前一丢,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青叶嘻嘻笑道:“我明日要同你们润大人成亲,不得打扮打扮么?”透子歪着头,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青叶便吸着气,“实话同你说罢,我是怕到肿消不下去,明儿无法见人,好歹得遮掩一下。”
透子叹了口气,还是为她端来一盆凉水。待透子出了她的房间后,她净了净面,重新为自己理了理衣裳,梳了头发,扎上头绳,绑了蝴蝶发结,对着镜子往脸上匀了薄薄的一层脂米分,用手指挑起一些口脂,点在唇上,抿了几抿,将唇上口脂抿匀,其后对着镜子里的那个清丽无双的倭女子笑道:“你身上既然流着那个人的血,他有东山再起、重振家门的本事,那么,这些事情,你也得做得出才成。”对镜理了理发丝,又轻声笑道,“莫怕,你娘亲在天上看着你护着你呢。”
秀一与众人议事至深夜,议定明日夜间召集人手去侯怀玉处偷银子,若有可能,再顺手将侯怀玉杀了。因上回轻敌,才被斩杀同伙无数,这一回有内应不说,再谨慎行事,银子必能得手。
众人议论得热血沸腾,还要找酒来助兴时,结月润已脸色灰败,挥手令众人退出,众人只得散去。秀一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舱房,房内灯光如豆,自家的铺盖已被掀开一角,一个丽人垂首端坐于上,昏黄灯光映得她的身形无限姣好,引人遐思。
秀一慌忙掩上门,低声斥道:“你疯了!半夜三更的,你来作甚!”
丽人脸上带着淡淡的妆,可谓眉目如画,但见她莞尔一笑,缓缓起身,向他走来,边走边解身上衣衫,就头一回穿这种有着繁冗规矩的吴服的人而言,她的手法不可谓不熟练,大约独自一人时,已在他的房间内练习了许久。
腰间打结的细绳解下来了,背后的宽幅太鼓结也拉扯了下来,印有菖蒲花纹的纱罗外裳的衣襟便散落了开来,露出里面素白的长襦袢,长襦袢之内,便是贴身的肌襦袢了。再解开肌襦袢,便能看得见她的两根纤细美好的锁骨了。
丽人轻移莲步,在他的身前站定。二人之间仅有半臂之距,她嘴角挑起一抹浅笑,一双玉手待要宽下身上最后一件浅茶色的肌襦袢时,秀一如同发了疟疾一般发抖,双眼含着泪,弯腰从捡起地上丢落的纱罗外裳,将她整个身子裹住,哽住喉咙道:“傻青叶,傻青叶。你到底想要我怎样才肯罢休?”
青叶抬手捧住他的脸,道:“我要你杀了结月润,然后带我走。”
秀一伸手想将她推开,奈手上无力,只得由她继续捧着脸:“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青叶笑道:“是啊,我从前有爹娘疼爱时,自然不是今时今日这个样子……但你还没变过,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爱哭又软弱,是以明明与结月润一样的出身,到头来却处处低他一等,看他眼色行事,连那个人也对他青眼有加,他不过是比你凶狠而已……不过,我还是愿意赌一把,看你最终会选择你的武士道,眼看着我去死,还是会为了我而背弃你的那些忠义克己……”
秀一摇头:“青叶,我是忠于义父,而不是软弱……总之你不该逼我在你与义父之间抉择。我对义父的忠是真的,对你的喜欢也是真的。义父这两年处境甚为艰难,结月这样的人对他老人家来说不可或缺,若是没有他为藤原家敛财,只怕藤原家连一年也维持不下去;而结月也需要与藤原家联姻来提升名气与地位。你叫我如何敢从中坏事,将义父逼上死路……总之,若是你再逼我,我唯有死在你面前。”一把地推开她,从墙上摘下倭刀,缓缓跪倒在她面前,双手奉上倭刀,“青叶,请赐我一死。”
青叶点头:“看来,你还是要你的武士道,要你的义父。原来是我糊涂了……我怎好逼你与你义父翻脸。”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快些起来罢,汉人有句话,不知道你可听说过,叫做‘男儿膝下有黄金’,一个男人家,除了父母尊长,怎好轻易对人下跪?真叫我看不上。”
秀一跪在地上流泪不止,如此僵持了许久,青叶终是无奈道,“你天生这样的性子,我是早知道的,倒不好叹息一声‘是我看错了你’,原是我高估了我自己……罢罢罢,我走了。”披衣行至门口,忽又回头道,“若是我死了,烦请你帮我烧几个小纸人儿罢,纸钱也罢法事也罢,统统不用,任谁也超度不了我的。我只求能有个人陪我,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到了阴间也只能当个孤魂野鬼。”
秀一心中痛极,起身将她揽入怀内,哽咽道:“青叶,我不会让你做傻事,我会护着你。待回去后,有义父在,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青叶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灯光昏黄,她面上有淡淡妆容,看不出泛红的掌印,却能摸出半边脸上微微的发热,且有鼓起的几条手指印:“秀一哥,你便是这样护着我的么?”吸了吸鼻子,又道,“我的头也被他打晕了,耳鸣都未停过。”
秀一道:“他险些丧命,都是因为你……”
青叶道:“可是你就不会这样对我……”低低一笑,“不说这些了,明天我嫁与他便是,不过是一死罢了。”
秀一道;“你若是死了,我便一辈子不娶,一辈子都守着你的坟墓。”
青叶挑眉问道:“你如此做,到底成全了谁?到底是对谁好?”无声笑了一下,懒懒道,“你既然现在帮不了我,还说那些无用的作甚?你切腹也罢杀头也罢,我并不稀罕。”
☆、第45章 褚青叶(四十三)
次日,青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弓锦过来找她说话,大约是船上女子不多,难得有个说话的人,才一大早,她得空便跑了过来,哪怕不说话,光看看青叶也是好的。
透子用小托盘端来白米饭一碗,生鸡蛋一只,酱油一小碟,烤刀鱼一条。饭食的量都不多,各摆在几只精致的小小碗碟里。青叶洗漱好后,跪坐到食案旁,合上双手,说了一句:“我开饭了。”便将鸡蛋敲破倒在米饭上,再倒几滴酱油进去拌了几下,这才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吃。米饭吃了些许,再去吃刀鱼,一条刀鱼不止鱼肉,连鱼肚肠也仔细吃了,盘子里只剩下一小堆细细的鱼刺。
在她身旁坐了许久的弓锦忽然就“噗嗤”一笑,向透子道:“我起初还担心她跟汉人过得久了,怕是吃不惯咱们的饭菜,谁料她不仅吃得惯,且吃法跟咱们一般无二,倒叫我担心了许久。”
透子冷哼一声,呛她道:“要你操心!人家好得很!你先操心你自家吧,等她与润大人成了亲后,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
弓锦倒也不恼,只讪笑道:“我本来也没指望自己将来能有多大出息……不过我瞧着青叶小姐倒不像个难相与的人……”
她如此说,青叶倒不好再装作听不到她二人的说话了,遂点头道:“是,咱们两个是姐妹来着。”
透子哼了一哼,自顾自地收拾了托盘出去了。弓锦便殷勤地倒了茶来给青叶漱口。青叶便多看了她两眼,弓锦察觉,便笑道:“你大约是听着咱们说话奇怪,你不知道,透子与我原先是在一家人家做下女,后来那家人家破落了,咱们又辗转流落到这船上做下女,最后,我跟了润大人……咱们两个原是一样的人,本来我跟她交情也是最最好的,但自从我与润大人……自那以后,不晓得为何,她便成日里看我不顺眼……她嘴是坏了些,性子要强了些,人却不见得坏……”
早饭用罢,已近中午。弓锦走后,透子越发地不高兴,脸色冷冰冰不说,动辄摔摔砸砸,青叶奇怪,便问:“你是怎么啦?”
透子冷笑道:“我问你,你昨夜溜出去找秀一大人了?”
青叶本想问她为何会知道,但她如此问,想来是知道了,若是问她,指不定她就回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遂道:“的确溜出去找他说话了。”
透子道:“晓得你有能耐,但是若是叫润大人知晓了,不只是你,便是秀一大人都要受牵连。你若是再不管不顾,我也只好如实禀报润大人了。”
青叶点头应下:“明白了。”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梳篦递与她道,“这是我在他的铺盖上看到的,看着像是你昨日插戴的,想来是你去收拾时落下的,怕你找不着要发急,因此替你捎了来。”
透子面色变了变,伸手将梳篦接过来,慢慢道:“多谢你,我找了一早上没找到,没想到落到秀一大人的屋子里去了……”
青叶又道:“我秀一哥这个人木讷了些,对于这些首饰帕子等只怕不大上心,你下回不如掉一件小衣裳在他房内。这样他大概才能觉察。你不晓得,他十几岁时,最喜欢偷藏女子的小衣裳。”
透子窘迫,脸上泛红,低声道:“你,只怕你误会我了,我哪敢去打秀一大人的主意。”
青叶笑道:“你若无意,便当我没说过。你若有意,不妨按我说的做。还有,他不挑食,但却顶顶喜欢吃红烧肉。我猜想你也烧不来,等我有空时,写了菜谱给你。你若能做了给他吃,他自然就会晓得你的好处了。”
透子问道:“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青叶道:“我想说便说了。”
透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谁要叫你教,我才不稀罕!”言罢,迈着小碎步一溜烟地走了。
午后,结月润的舱房收拾布置了起来,船上人人得知今晚结月润要与藤原家的小姐成亲。按理说,藤原家的小姐成亲不该如此随意,如斯轻慢,比之纳妾都不如。但一船都是打家劫舍的倭寇,又都要准备晚间去侯怀玉的居处抢银子,自然也没有人顾得上讲究排场了。
青叶溜达到甲板上消食,趁机看了看四周,四面全是望不到边际的海。她看也无用,既分辨不出东西南北,逛久了还有点头晕恶心。这艘船能停留在这里许久,想来此处是汉人官兵所巡视不到的地方。她被掳一事,春风楼的人大约也会诧异叹息上一阵子,不过几日之后,只怕也就渐渐忘却当初那个卢大厨了。当然更不会有人费心去为她报官,即便报了官,也必定不会有人来找她救她。只是可惜了她积下的那些银两,还丢在春风楼的下处,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几个个头矮小精悍的倭人靠在船舷边上商量事情,也不避她,她竖着耳朵听到了些只言片语,说的约莫是晚间正好顺风,趁夜深人静时开船靠岸,待得了手后再赶紧离开。得了那数万两银子后,又可快活好一阵子云云。
溜达了许久,秀一不知从哪里也踱了过来,左右看看,拉过她的手,往她手心上放了一只小小的海龟。
青叶失笑:“这是做什么?”
秀一的语气里带着讨好:“这龟好养得很,我想着你会喜欢……”
青叶一扬手,小海龟便“扑通”飞到海里去了:“多谢你好意,只是我一看见它,便要想起自家的处境,我如今同它一般无二,都被人关着押着,叫我养它,又有何乐趣可言?再者,我今日便要同润大人成亲了,虽说咱们有几年的兄妹情分在,但又不是亲的,还是避些嫌的好。”
秀一神情大变,继而木着一张脸,眼看着要掉眼泪。青叶不去管他,自回了舱房躺着,叫透子拿来纸笔,写了红烧肉的菜谱。写好,想了想,又加了几个秀一从前爱吃的菜的做法。他这人怪得很,虽是倭人出身,却最爱吃汉人的饭菜。从前,每当她娘亲烧了红烧肉时,他不论在哪里,一旦闻到香味,就会一溜烟地跑回家,乖乖地坐到灶房里烧火,或是挑水抱柴,两只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锅里,拉也拉不走,叫人看着好笑。
等墨干透,青叶将菜谱送给透子,透子面上淡淡的,却将菜谱仔细地又吹了几下,小心折好,用帕子包上,这才放到怀里去了。其后,透子便陪她在舱房内坐着,面上虽然刻意对她冷淡,然而言语行动却和善温柔了许多。
傍晚时分,船开动了,船上众倭人早已准备停当,只等天黑透,船靠岸,候至子夜便可上岸行事。炮船大约行驶了两个时辰,终于在某处停下抛锚。岸上黑灯瞎火,想来此处既不是渡口也不是码头。
弓锦来请青叶,透子拉了拉她的手,轻声叮嘱道:“你莫要再顶撞润大人了,你若是柔顺些,想来也不会再遭打骂。”
早已打扮穿戴得花枝招展的新嫁娘青叶道:“知道啦。多谢你,透子。”
到结月润的舱房路上时,恰遇秀一与众倭寇议事归来,秀一堵在通道上,他还是一身常服,并未像其他倭人一样身着夜行衣。他与结月润两个,一个废了一条腿,连正常行走都吃力;一个缺了手指头,加之上回断的腿尚未完全养好,因此这两个人便留在船上以作接应。
弓锦看见秀一,忙驻足行礼,青叶挺直了脊背,面上无悲无喜,眼睛看也不看他,像是没见着他这个人。秀一心中一痛,却只能让开一步,目送着她径直离去,走到结月润的舱房门前站定,等弓锦轻轻拉开门,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入内,门随即从里面带上。
结月润的舱房内被布置成了新房,因是在船上,只得一切从简,并无披红挂彩,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