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的尼姑,弯腰将银钱捡起来,放好,笑问那女尼:“师父出家人,为何还要戴金银首饰?且与人公然吵闹,样子看着可怕,我虽不懂,却也晓得出家人须戒嗔戒怒,师父不怕乱了清规戒律?”
那女尼也不慌张,捡起脚下钵子,撇着嘴道:“什么可怕不可怕,我只知道,对待慈悲之人,我便好言好语地与他说话;若是恶人,我便也恶言恶语相向,好叫他知道佛不是一味的慈悲,对好人,佛是佛,对恶人,佛是魔。适才你只看到我恶言恶语,怎么不说她也是这样对待我的呢!”又道,“我心中有法,哪里都是法门,何必拘泥于这些骗人的清规戒律,总之我问心无愧便是。”
旁边便有经过的香客多嘴道:“这尼姑是后山静慈庵的净空师父,脾气古怪,脑筋又不好,最是难缠,住持软弱,拘束不了她,平日里都不大敢招惹她的。我适才听了许久,她是要下山去看望父母,住持叫小徒弟来拦她,她便与人家吵嚷了一通。姑娘还是不要理睬她为好。”
青叶点点头,自顾自去找云娘去了,才走了两步,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瞧,见净空端着钵子跟在身后也往山下走。青叶忍不住,遂问她:“师父既已出了家,难道还会想念家中父母不成?”
净空答曰:“我又不是石头人!当然会想念老父母。老父母将我养大不易,眼见着要过年了,我自然要回去探望老父母一趟的。佛祖自然也要供奉,但若是没有父母,我的这个肉身又哪里来?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时才能见着一回,可气住持为人呆板,不愿意放我下山,当真是气人!”
青叶微微笑了一笑,又问:“既然如此,师父当初为何要出家呢?”
净空叹一口气,答道:“没有人好好的会想出家的,我从前被父母娇养,性子惯得不太好,说话也口无遮拦,现在想想,不懂事是有的,然而心地却不算坏……我从前的相公,那个坏男人,有一日,他不知从哪里领回来个坏女人……自那以后,他们便伙同着公婆成日里欺负我,我愈是受气脾气愈坏,成日吵闹哭泣,以至于后来连亲生女儿都不敢与我说话,以为我是大恶人,不愿意理睬我,将那坏女人认作了母亲。我若是再不出家,只怕活不到今日,早已化作一副白骨了。”
青叶听得发痴,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眼圈一红,便滚落几颗泪珠下来。净空拍着钵子哈哈大笑:“我早已放下了,再不会为那对奸…夫淫…妇烦心,只是偶尔挂念老父母而已,你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将青叶挤到路旁,大摇大摆地笑着往山下去了。
青叶抬手擦了把眼泪,上前两步追上她,从背后拉住那净空的袖子:“求师父度我!”
净空大笑,反问她:“我如何度你?”
青叶扯着她的袖子问:“师父,你收徒弟不收?”
净空问:“你想做我的徒弟?”
青叶点头:“喜欢师父这样的人,想做师父的徒弟。”
“剃掉头发也不打紧?”
“剃掉头发也不打紧。”
“你家里人愿意你出家?从此后见不到父母也成?”
“父母不在了。本来有个表叔可以投靠的,但他也要与人家成亲了,如今已不大见得到了。他成了亲后,表婶自然不会待见我们这些人。”低头笑了一笑,“我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还剩一个对我好的人,我今后也随了师父你,到年底能回去见她一面就成。”
净空摇了摇头:“看你一身衣裳穿戴,分明不是穷人家的女孩儿,若是富人家的小姐……到时你那亲戚过来吵闹,找我算账,我岂不是为自己找麻烦?”
青叶赌咒发誓:“表叔要娶亲,顾不上管我了,父母也当真不在了,我也不愿意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成日里胡思乱想,煎熬度日。总之我若剃了头发,铁了心要出家,任他是谁也奈何不了我的。”
净空沉吟良久,感慨道:“唉……咱们女子,非到走投无路之时,谁愿意轻易削发出家?”忽然话锋一转,问,“收你为徒弟,我有什么好处?”
青叶道:“从前我家中开过饭馆,会煮饭烧菜。洗衣洒扫,一应活计都会做。”
净空便有些欢喜道:“你先跟着我过上一二日看看罢,若是勤快人,煮饭烧菜好吃,那我收你为徒便是,将来吵架也有个帮手。”言罢,转身上山。
青叶忙问:“师父不用下山了么?”
净空道:“我老父母年纪大了,家里如今穷得很,你跟了去,还得管你一顿饭……我带你去庵堂里安顿下来,待明日再说。”
青叶闻言哭笑不得,遂道:“我还有一名同伴,崴了脚,正在等我,我得去与她说一声,否则怕她心焦。”
饶是净空为人古怪,闻言不由得也呆了一呆:“感情你是忽然之间起了出家的念头?你这个决定做得倒爽快!”
青叶嗯了一声:“从十几岁时起都是一个人做决定,不论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不爽快也没办法,因为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想了一想,又道,“忽然之间觉得出家也无不好,一了百了,省的烦心。虽然我年纪不大,但是吃过许多的苦,活了这些年,总是烦恼的时候多,心累。”
净空哈哈一笑,点头赞许道:“你说的极是,是这个理。自出家后我便心宽体胖,日子过得好不自在。”顿了一顿,叹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青叶如遭雷击,在心间将这句话默默念了两遍,眼泪不知不觉间便淌了满脸,静默一瞬,低头把眼泪擦了,问净空:“师父不替我起个法名么?”
☆、第89章 侯小叶子(二十六)
净空笑道:“法号得由庵里的住持来起,她还是活人一个,这点面子还得给她留。休要心急,待落了发,自会给你起法号,但你是我度化的,因此要做我的小徒弟,将来自然也要为我洗衣做饭,我同人家吵架,你也要相帮。”
青叶点头称好,又说净真与净心这两个法号都不错。净空还是大笑,说既然住持在,就没有自己给自己起法号的道理,再者净真这个法号已有人用了,但明日可向住持略提上一提,叫她为你起净心这个法号便是。
二人说的投机,遂亲亲热热地携了手,往云娘所在的棚子寻了过去。
到得原先的那个香烛棚子,云娘却不在,卖香烛的老婆婆嘎嘎笑道:“适才那一位娘子等得心焦,喝了许多茶水,眼下去茅房了。她留了话,若是姑娘回来,叫你略等上一等,她腿脚崴到了,走路慢。”
青叶心下有些失望与难过,但一想等下不必与她哭哭啼啼的道别,一个不好,只怕还要纠缠许久,心中便又生出些许的庆幸来,与卖香烛茶水的老婆婆道:“我出家去啦!等她回来,你叫她自己回家去罢,不必等我啦。”
那老婆婆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跟在后头嚷嚷:“你回来!你回来!你再说一遍!你哪里出家去——”
青叶只对那老婆婆笑了一笑,再不说话,出了棚子,与净空携了手往后山的庵堂走去。原来西山的后面还有一座小山头,被人称作是后山。西山上的是和尚庙,后山上的则是尼姑庵。
二人下了西山,再上后山,紧走慢走,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爬上后山顶,远远地瞧见庵堂的豁了边的院墙时,却见山路上又有一人抱着脚哼唧。想来是由于先前的一场大雪化了水,山路泥泞,一不小心便要摔倒。走近前去一看,摔倒之人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这男子衣着鲜亮,唇红齿白,生的倒也清秀。
净空赶紧甩了青叶的手,上前去问:“乖乖,施主你可是哪里伤到啦?可还能走得了路?若是走不动,我扶你到咱们庵堂里先歇息一下。”
年轻男子苦着脸道:“适才滑倒,脚脖子被山石划破了个口子,流血不止……我家就在山脚下,只消有人去我家叫个人来扶我回去就成了。”
净空笑道:“这个好办,我替你包扎下伤口,再叫我徒弟下山喊你家人便可。”忙忙抽出袖子里的帕子,伸手去卷人家的裤腿。
青叶为难道:“我头一回来,不认得路,怎么去喊他家里人?”
年轻男子将净空的手挡开,红了红脸,轻声道:“能否请师父下山去替我喊一声家里人,伤口的话,请这一位姑娘随意替我包扎一下就成。”
净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起来,道:“她哪里会包扎伤口?要不等我给你扎好,再亲自送你下山!”
年轻男子眼睛盯着青叶,结结巴巴地问:“姑……姑娘可否替我包扎一下?”
青叶觉得他好笑至极,都受了伤,还挑三拣四,便翻了个白眼,摇头道:“不会。”
那男子还不死心:“姑娘,你……”
净空脸色难看,冷冰冰道:“她法号净心。”
青叶看看天已近中午,觉得肚饿,想尽早去庵堂里找些饭食吃,遂道:“要不师父先将他扶到庵堂再说。”
净空点头称好,也不要青叶帮忙,凭一己之力将那男子扶到庵堂内。庵堂里也有两个尼姑,见她带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回去,纷纷撇嘴,竟然无有一个人上前来帮忙。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尼姑喝道:“净空,你不是要下山去探望父母的么!又哪里招惹是非去了!待住持回来,看不——”
净空不耐烦道:“你年纪大眼神不好了?看不到我正在做善事么!”言罢,将那男子径直扶到庵堂里安顿好。又将青叶领回到自己的屋子内,翻出一领半旧的法衣叫她穿上,又道:“你既然要出家,头上首饰也取下罢。”
青叶果然就乖乖地把头上的钗环取下,交给净空:“请师父帮我收着,将来下山时换些银子好做些善事。”
趁净空收首饰时,她四下里略看了看,这屋子内仅有一张睡床及一桌一椅,土墙斑驳,墙根墙角处都是土墙落下的泥土,看着煞风景得很,心里便想着下回下山去看望云娘时,须得厚着脸皮将那只心爱的美人觚讨来装饰下屋子才成。
净空收好首饰,又带青叶去灶房,叫青叶热了剩菜剩饭端来给那男子吃,她自去给那男子包扎伤口。青叶掀了锅盖,见锅内还有少许烧焦的剩饭,锅灶上的一只菜碗内有半碗白菜炒豆腐,白菜被煮成了糊糊,豆腐则碎成了渣渣。
庵堂里的一老一少两个尼姑见青叶进了灶房,忙忙跑进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生怕被她顺走灶房里的柴米油盐,对她是一万个不放心,但因她是净空领来的,却不敢出言将她赶走。
青叶看着剩菜剩饭,不由得大倒胃口,生怕自己出家的决心要动摇,忙为自己鼓劲:好歹有白米饭吃,还有的剩,想来是管饱的。
因锅里剩饭太干,她便添了半碗水煮成泡饭,盛出来后,把剩菜也倒进去热了一热。热好,盛出来,并三碗泡饭一道端到前堂里去。
谁料那男子不在,想来是被净空搀到睡觉的屋子里去了。青叶心中暗暗打鼓,心道这庵堂内果然无规无矩,净空师父这样做,被传出去了却不大妙。心内七上八下的,转念又想:我师父超凡脱俗,非是一般人,说话行事岂能拿寻常的世俗眼光去看待?如此想着,便将泡饭端到净空的屋子里。
那二人果然在屋子里坐着,且都饿了,也不客气,各端了一碗泡饭开吃。男子见青叶只小口小口地吃泡饭,并不吃菜,遂殷勤招呼:“姑娘……净心小师父你怎么不来点菜?”
青叶还未及答话,他便凑过来,把菜碗里的几块豆腐渣都拨到她泡饭碗里来了,口中笑道:“我还未动过,小师父请吃菜。”
青叶发窘,见净空脸色也不大好,心中暗暗苦笑,师父她老人家哪样都好,只是至今还未参透□□这句话。
净空忍无可忍,冲那男子发作道:“你吃好快些下山去罢!向我徒弟献什么殷勤,她明日便要落发的,再献殷勤也不能跟你回去做你媳妇!没有眼色,不识好歹!”
男子被她骂了几句,窘迫不已,涨红着脸将碗一摔,看了青叶一眼,气恼道:“姑娘好好的,为何就想不开要出家了?即便出家,为何要跟这等样脑筋有毛病的老淫…尼混在一处,真是可惜。”言罢,瘸着腿跑了。
青叶也是目瞪口呆,端着那一碗泡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净空还不解气,摔摔打打,骂那男子的良心被狗吃了,又道:“我一片好心被他当做驴肝肺!早知道叫他躺在山路上血尽人亡!”
青叶看她形状犹如骂街泼妇,心中暗暗纳闷,这净空说话行事都甚合自己的心意,但为何一见着男子便像是变了个人,脑子就有些不太好使了呢。
骂完那男子,净空还不住口,越说越气,便开始不停口地教诲起青叶来,叫她不能给那些臭男人好脸色看,自然也不能为男子所迷惑,见着美男子便忘了出家人的清规戒律云云。
青叶叫净空啰嗦得烦躁,又听她说话颠三倒四,心里便有些不高兴了,冷笑道:“明明是师父你将他扶回自己屋子里的,也是师父你叫我去煮饭给他吃的,你那些话说与我听做什么!”越说越来气,骄傲地翻着白眼,嗤道,“他那样的,我哪只眼睛也看不上,比他强百倍的我都见识过,若是论起相貌,谁能比得过从前我家的那个,我家的那个表叔!”
净空见她敢还嘴,更加不高兴,拔高了声大声训斥她,说她胡言乱语,定然是看那男子被赶跑了心中失望才顶嘴的云云。你一言我一语的正在胡乱吵闹,青叶被气得差点儿要还俗时,忽听得庵堂外有脚步声纷沓而至,有一人在外怒喝:“进去给我搜!”
青叶因为在生地方放不开,吵不过净空,心内生气非常,气净空说一套做一套。说什么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云云,但她自己一见着男子便将自己所说过的话全都给忘到脑后去了,也不怕火炬烧手了,于是暗暗下定决心,明日即便落了发也不给她做徒弟了。忽然听得外头的声响,心内狂跳,却不忘睨着净空道:“师父不信我?我家那个表叔来了,我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师父出去一看便知!”
净空还未来得及出去看,便被几个凶恶持刀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