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冷笑:“若是再敢呢?”
青叶答:“再敢提出家二字,两条腿打断便是,打断也不敢有怨言。”
“哦,”怀玉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看她,“答应的倒爽快,当我适才说的话是玩笑?”
青叶狗腿子似的表忠心:“……当,当然不是。可还要我再背那段话与你听?我,我生是你的人——”
怀玉赶紧转过脸去,摆手叫她住口,狠狠瞪了捂嘴偷笑的夏西南一眼,轻轻咳嗽一声,回过头来喝斥她道:“晓得了,待下回来再考问你!外头冷,给我回去!”
青叶被抽了一顿鞭子后,在家安生了好两日,虽然怀玉没有再来过,夏西南却抽空来过几回,每回都带来不知哪里搜罗来的奇巧小玩意儿及首饰珠宝等,青叶无不笑嘻嘻地收下藏好。
白日里无事时,她便随了云娘做做针线,烧些费工夫的吃食来给院子里的几个人吃。高兴时蹦蹦跳跳,与人说说笑笑,安静下来时则偷偷地吁气,站在院子里久久地看天,看树,看云,不知脑子里想些什么。
云娘虽不大懂,却也晓得她大约是有心事,她所忧虑的不外乎怀玉娶亲一事。云娘思忖着她即便有些难过担忧也是人之常情,待过一阵子自会想通,但一见她偷偷叹气时,还是心疼不已,嘀咕了几回“情这一字,真是害人不浅”,于是就庆幸起自己的终生未嫁来。
三十日一大早,褚夫人果然派人来接,云娘为青叶梳洗妆扮了一番,一同坐车去了褚府。褚府门口车马停了许多,府内有客人穿梭来往,看着倒也热闹。青叶被云娘及褚府的使女扶着胳膊由角门进了府,褚夫人早候在里面,见她过来,忙迎上前来,将她引入内宅坐着。
不一时,褚家的亲戚女眷三三两两地来到,见了青叶,全都围上前来,一一见礼,亲亲热热地攀扯问话,青叶也都含笑作答,又收了好些见面礼。
褚家酒席倒也摆了两三桌。外头自有褚良宴招呼男客,青叶并不用露面,只是陪同褚夫人及一堆亲戚女眷说说话,在内宅吃了一场酒席罢了。今日大表姐二表姐也在,她两个一见着青叶便上来一把抱住,玩笑话说了许多,青叶倒也高兴。
悄悄盼了许久,怀玉却始终没来。褚夫人看出她的心思,遂悄悄与她道:“殿下已送了信来,今日褚府宴客,他却不太好露面,只吩咐等傍晚再把你悄悄地送回去。”叹了一口气,又道,“殿下待你真是没的说,如今太子的病时好时坏,东宫诸人及太医都晓得是不好了,却无人敢说,每日里只喂他参汤吊命……贵妃日夜抄经,也得了一场风寒,殿下为此忙前忙后,却还惦记你的事情……”
青叶听得小心儿突突乱跳,什么太子也罢贵妃也好,她听也没听说过,因此不明白这些人与怀玉忙碌有什么关系;更不明白褚夫人为何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而自己跟了他许久,却从不知晓这些乱糟糟的事情。想想也真是惭愧,真是如他所说,自己成日里只晓得吃与睡。转念又想,既然帮不上什么忙,索性不去想不去问,万事听他安排便好,自己不给他添乱,便是帮他的忙了。思及此,遂心安理得地吃吃喝喝,与褚家亲戚女眷说说笑笑,如此这般,消磨了大半日。
宴会罢,待一众亲友走后,褚府方才悄悄把她送回青柳胡同,为的是不能叫人知晓褚家小姐另居别处。回了家,青叶理好收到的礼物,一一归置好后,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卸下头上的钗环,端了清水与饭食去喂猫。因一颗心起起伏伏的总放不下来,见天还未黑透,便去了酱菜铺玩耍,在铺子门口坐了好大一会儿才稍稍好过了些。
宋掌柜出来欲要找她说话,她赶紧起身走了。途经食府门口,见那一老一少乞丐也在,还是老规矩,无视年老的,给了年轻的那个一把银子。
伙计瞧见她,出来招呼,青叶想想怀玉今日怕也是不会来了,回去也是无事,于是随了伙计进了食府。才上了两阶楼梯,听见身后伙计招呼:“王公子,楼上请——”
回头一看,果然是王春树。他今日脚步却有些虚浮,及至走近前来,再一看,他眼角及两颊已然红透,显然是饮过了酒来的。青叶便向他点了点头,心道真是奇怪,怎么这个人饮过了酒也还要来,近来每回一来必然能遇见他,他难道把这饭馆当成家了么?
上了二楼,各人在各人的老位子坐定,又要了各自爱吃的菜食。青叶正在喝她的铁观音,他却又拎着酒壶自说自话地坐了过来,道:“如今已是寒冬腊月了,鱼脍再美味,但终究是生冷寒凉之物,吃多了对身子不好,姑娘还是少吃些的好。”
他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但语调却太过亲热随便了些,青叶只觉得尴尬,胡乱笑应道:“知道了,下回少吃便是。”又问他,“你不是已经吃过了酒么?为何还要过来?”
王春树哈哈笑了一声:“今日告了假,在旁人家喝了大半日的酒,饭没能好好吃。从人家家里告辞出来时觉得肚饿,便拐个弯,到这里来用些正经饭食。”
青叶看了看他手里的酒壶,但笑不语。王春树哂笑:“近来饮酒的确有些多了……”
二人的菜陆续端上来,王春树招呼伙计道:“我的菜端到这里来罢。”
于是青叶与他各占了一半的桌面,她吃她的饭菜,他喝他的酒。他还是照旧,饭菜几乎不动,只喝酒。
青叶暗暗发愁,心道这饭馆决计是不能再来了,回回都能遇着眼前这人,且他言谈举止愈来愈亲热,愈来愈随意,若是叫怀玉哪一日闯进来看见她与旁人同桌吃饭,只怕到时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他那人最会捕风捉影,而她还有前科在,许多把柄都捏在他手里,又才被抽打过,背上的伤痕也才消去,若是被他给看到,到时给她来个禁足都还是轻的。唉。
说来说去,都怪自己散漫惯了,说起来,天底下哪有正经人家的女子成日里来饭馆吃饭的?唉。
她这里正默默发着愁,王春树突然开口说道:“我今日听说了一桩奇事。”
青叶头也不抬,哦了一声。他说道:“是我恩师家中的事。”
青叶哦了一声,也不抬头。他又道:“我今日便是在恩师府中吃的酒席……话说恩师他老人家近日忽然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儿,且那位小姐的生日与姑娘相近,也是在余姚长大,因此我便想将这奇事也说与你听听。”
青叶猛地抬头,眼中惊疑不定:“你恩师是谁?”
☆、第92章 侯小叶子(二十九)
王春树便笑,一杯酒一饮而尽,头凑过来,低声道:“……我恩师乃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褚良宴,因他是朝廷栋梁,又德高望重,朝中上下一众人等皆尊称他一声褚翁。”又道,“我与褚翁也算是半个同乡,在院中的这几年极得他老人家照拂……总之这一回承蒙他老人家看得上,得以去他府上吃了这一场酒席。”
青叶重又垂下头:“掌院大学士……是你的顶头上司么?他比你的品阶要高?”
王春树一声长笑:“掌院大学士乃是从二品,上朝时乃是立于金銮殿最前列的,在褚翁面前,我一个七品编修算得了什么,我当年还是费尽心机才投到他的门下做了门生……”
青叶抓过茶杯,一口气将微温的茶水饮尽,敛了心神,才微微笑道:“哦……你说的那些官员的品阶,几品几品的,我都听不懂,你说与我听,算是对牛弹琴了。”言罢,低低笑了几声。
王春树笑道:“闺阁女子便是不懂这些也是理所当然。品阶暂且不说,褚翁乃是德高望重之人……说的浅显些,朝中的官员,十有□□,见了他都要恭敬行礼,再唤一声褚翁的。”
青叶不语,慢慢饮茶。王春树又道:“话说褚翁他已近花甲之年,却未有一子半女,据闻他早些年也动过一些心思,想纳一两房姬妾,但一回两回都被褚夫人给搅黄了,甚而有一回被褚夫人给抓破了脸,以至于不得不装病数日,无法上朝……”
嘿嘿干笑几声,饮下一盅酒:“那褚夫人真乃女中豪杰……总之褚翁近些年因上了些年纪,也便歇了心思,一心一意地与夫人过起了日子。谁料忽然一日,说找到了流落于民间的亲生骨肉……个中缘由,我等皆不得而知,但褚翁大约二十年前曾于江浙一带为官,而那个时候他与褚夫人才成亲不久,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不得已才将这女孩儿送了人,十余载的遗珠之憾……啧啧啧,若不是褚夫人厉害,又何至于此……转眼过了这许多年,忽然一日,竟能得以相认,真乃奇事一桩。”
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慢慢笑道:“你道后来如何?若是依着褚夫人的脾气,不将褚翁他打个头破血流决计不会罢休,但怪得很,她这回竟然不哭不闹,据闻出来招呼女眷时欢天喜地,满面红光,道是叫女儿吃了许多年的苦,终于给寻访到了云云。”
目光灼灼地盯着青叶又笑了一笑:“据我等打听,得知褚翁的那位千金小姐今年一十九岁,也是七月里生人,真是巧。可惜我等身为男子,始终未能一睹褚小姐的芳容,而见过的几个女眷无不称赞,说是天姿国色,也是巧……总之,那位褚小姐流落民间多年,终于认了祖归了宗,也算是苦尽甘来。”
青叶招来伙计会账,一面笑道:“可不是,真是好命。”
王春树兀自絮絮唠叨:“这一位褚小姐长得美不说,父亲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又得嫡母欢心,将来也不知道谁家子弟有幸……你想,尊贵如三皇子,他的岳丈赵大人也不过才是个从五品的武官。”
青叶听得似懂非懂,于是又请教:“你恩师褚翁的官职比王妃她爹,比三皇子的岳丈还大?”
王春树鼻子嗤一声,耐心与她讲解道:“赵献崇赵大人不过一介武……即便是品阶相同,但因本朝重文轻武,武官在文官面前便先矮了一头;更不用提赵大人乃是因为先皇后的缘故才得了这个差事,他家中的三个儿子也都是习武的,三个里头有两个靠着一身蛮力中了武状元……至于恩师褚翁,他老人家十年寒窗,一举成名,那一年殿试的第一甲第一名……从二品的官职,又是翰林中人,岂是赵献崇之流所能比的?”
见她张着嘴,呆呆傻傻的样子,怕她不懂,便又笑着解释道:“打个比方说,假若某一日,赵献崇赵大人在路上迎面遇见了褚翁,须得立时下马下轿,立于道旁,唤一声褚翁,再恭恭敬敬地行个礼请个安。这样说,听得懂么?”
伙计过来,青叶将手中茶杯递过去,伙计笑:“姑娘不是要会账么?若要茶水,小的这便去添一壶来。”
青叶放下茶杯,往身上摸索了许久,把钱袋子掏出来,哆哆嗦嗦地数了银子出来给他。伙计又道:“姑娘还有个菜未上齐。”
青叶摆手:“不要了不要了。”起身,将椅子摆好,抓起桌上的鱼头鱼尾,同王春树道,“我走啦。”暗暗下定决心,下回再也不来这潮州食府了。
到了楼下,见外头竟然落了雪,独自站在街旁暗处,仰起脸,闭上眼睛,让冰凉的雪花飘落于脸上颈窝里,深吸了几口气,裹着风雪的冰凉气息吸入胸腔,心头的慌张才渐渐止住。
忽然间,雪花止住,睁开眼睛,一把桐油布伞正撑在头顶上方。王春树含笑温言道:“天这样冷,可是要受凉生病的。”将伞递给她,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再回首道,“年关将至,偷盗渐起,姑娘虽然住得近,但若是晚间出来时;身边还是带个人罢。”
青叶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笑笑。这人分明是个好人,然而他说出来的话语却句句直戳人心,虽是好心,却听不出有丝毫的善意。若不是他,说不定她还能无知无觉木知木觉地过着她的自在日子;但若说他是坏人,他却又是这般和善,看向她的眼睛里也有着些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分明是个好人。
总之这食府不能再来就是了。接过伞,轻声应了一个好,转身往右走了。转身前与他笑说了一声“再会”。
他满头满肩的雪花,亦笑着回了一声:“再会。”
雪花飘飘扬扬自天上飞落而下,二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去,再不回头。
到得家中,青叶将伞放下,蹬掉鞋子,爬到床上,和衣躺下睡了。云娘忙跑来问:“好孩子,可是哪里不适?晚饭又跑去潮州菜馆吃了?才要出去找你,可巧你就回来了。”
青叶将脑袋缩在被褥里,喘着气道:“我心口额头发烫,云娘,你去抓把雪来给我吃。”
云娘起初失笑了几声,其后摸她额头,沉吟道:“果真有些烫,莫要受了凉才好。下回可不敢再跑出去乱逛了,再想吃那菜馆里的菜,我叫人去买回来便是。”给她用凉手巾子敷了敷额头,喂她喝下些许温水,夜里起来看了几回,好在无事。次日清晨,竟然又精神了。
转眼到了腊月初二。这一日,青叶睡至午时才爬起来,照常说笑,照常躲起来叹了两口气,饭也吃的不多不少,跟往常一样。待用罢饭,往身上加了一件衣裳,同云娘说了一声便往外走。
云娘慌忙上前拦住,不许她往外去。青叶挣开云娘的手,心里头一回对她生出了些许的怒气,面上却笑嘻嘻的,说道:“好云娘,你是怕我去看他娶亲么?放心好了,我来京城这么久,除了那一回去西山烧香,至今连城门都没出过一回,旁的地方我自己从未去过,自然也不敢乱跑的;再说了,他都是第二回娶亲了,想来不至于招摇到绕城三圈、显摆到咱们青柳胡同门口罢?”
云娘一片好心被她当成了驴肝肺,也着了恼,跺脚生气道:“你打听的倒清楚!今日外头冷,风也大,是怕你出去受了凉,上回从外头回来,险些儿生了病的是谁?”见她不愿多话,执意要出去,只得跟上前来。
青叶站定,同她摆了摆手,道:“我出去走走便回来,你不用跟过来了。”
到了胡同口,在风口上出神伫立许久,心底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无处可去。
待回过来神时,发觉自己竟然已走到了街对面,站在那家以有着妖娆老板娘而出名的面馆前了。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