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洒泪道别。正热闹间,忽听门口有响动,众人齐齐转头往宫门处望去,却原来是皇帝驾到。皇帝在宫门前下舆,也不用人相引,径自走了进来。长乐宫的一众人等纷纷跪倒行礼,口诵:“恭请陛下圣安!”
文海青叶等人避退不及,唬得作不得声,也纷纷跪倒在地。贵妃理了理衣衫,迎将上去,敛身行了个礼,方才笑问:“陛下怎么忽然来了?”
皇帝笑说:“昨日事情多,忙了一整日,没能过来,今日忽然想起来,便故意挑了这个时候过来,好向寿星讨一杯酒吃,叫朕也沾沾寿星的喜气。”
贵妃听他当着一堆的人这般说笑,心内连着冷笑了两声,不过是去东宫看望太子后顺路过来一趟罢了,话却说的这样好听。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面上却还是红了红,口中笑说:“我如今吃着素,哪里有酒给陛下喝?”
皇帝携了贵妃的手往里走,见跪在地上的文海及青叶等人,笑问:“这是三郎媳妇儿?”
文海应了一声是,青叶心跳得厉害,头垂得低低的,忽然想起适才被贵妃插戴了满头的珠翠,只怕看着招眼得很。皇帝的目光果然就落在了青叶的身上,见她头上金光闪闪,不由蹙着眉头问贵妃:“三郎府里的?他……这才成亲几日?”
贵妃不置可否,只含糊笑道:“是玉哥儿媳妇儿怕我寂寞,带来陪我说话的。说了许久的话,才要打发她们回去。”不看皇帝的脸色,自顾自地吩咐妹史带人去传膳。
文海听贵妃同皇帝说话的口气,这才知道妹史所言不假,这一位果然是敢摆脸色给皇帝看的。
皇帝也不计较贵妃的语气,只嗯了一声,道:“都起来回去罢。”
青叶如蒙大赦,赶紧起身,无意间一抬头,见皇帝面容不过才五十岁许的模样,然而须发灰白,面有疲态,此时正眯着眼看向自己,神色间的玩味与怀玉怀疑旁人时一模一样,心下登时骇了一跳,急忙垂下头,随着文海出了宫。
从长乐宫出来,上了步辇,青叶悄悄将头上首饰与腕子上的镯子等都取下交由云娘收着,云娘扶着步辇,护在她的身旁,与她各各吁了一口气。文海还笑:“可惜了,不能带妹妹一同回府,殿下过些日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到时我必说动殿下将你接进府来,否则叫你一个人在外头像什么话?”
步辇行走多时,来到一处长长的夹道,夹道两旁是高高的朱红宫墙,偶有翠绿枝桠从墙内伸出来,天上有飞鸟掠过,日头正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青叶心内一阵轻快,于是微微侧过头去,与云娘相视一笑。
云娘握了握她的手,才要问她有无肚饿时,却见对面夹道迎头走来一队人。带头的那人一身锦袍,被日头一照,衣袍上的金丝银线泛着光,略有些晃眼。那人快步行来,距青叶所乘的步辇尚有两丈之距时忽然哈哈长笑了一声。青叶被日头照得眼睛有些花,尚未看清这人的脸庞之前,便先听出了他的声音。
怀成驻足,笑问了一声:“这不是玉鲤姑娘么?长久不见了,玉鲤一向可好?”
青叶一时愕然,继而心慌,不过一瞬间,手心里冒出湿冷虚汗,强挣着精神从步辇上下来,恭恭敬敬地与他敛身行了一礼,再回身看向身旁的文海,苦笑着问她:“这才是王妃带我入宫的真正意图罢?我被羞辱,难道王妃面上就能好看了么?王妃发的那个誓,难道只是骗我入宫的手段?”
文海惊疑不定,蓦地回头去看身后跟着的奶娘,奶娘目光躲闪,口中呐呐不能言语。
怀成摇头笑叹:“想不到玉鲤姑娘竟然进了京……倒叫我挂念了许久。”
云娘早年出宫时,怀成年方弱冠,许多年过去,他不过是发福了些,相貌上却没有怎么变过,因此还认得他。听他唤青叶为玉鲤,且当着许多人的面口出狂言,心内大骇,在青叶说话之前,抢身上前行了个礼,口中笑道:“二殿下怕是认错了人罢?咱们小姐乃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褚大人之女,姓褚,大名青叶,殿下怎么唤咱们小姐为玉鲤?”又道,“咱们小姐不日将嫁与三殿下,二殿下虽是一家人,怎好对弟妇口出轻薄之语?
文海起先见怀成如此形容,也是骇然,尚未完全明白过来之前便已吓得手脚冰凉,闻见云娘的话后,更是如坠冰窖,霎时心底也是一片冰凉,惨然而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褚大人褚家的千金小姐自然是要敲锣打鼓地去迎娶的,可笑我,可笑我……”
怀成仰天一声长笑:“三弟好手段!果然手眼通天!果然是我的好三弟!”收了笑,俯身与青叶暧昧轻笑道,“什么时候我得了空去褚府找你叙叙旧?你如今虽成了褚家千金,但咱们总是有一段前缘在,你也来了京城,我心里头实在是高兴……玉鲤你怎好厚此薄彼?”言罢,伸手欲要去抚青叶毫无血色的脸庞,云娘眼疾手快,一把将呆呆然的青叶拉开,怀成的手便扑了个空。
文海的奶娘瞧出些不对来,愈来愈害怕,再也撑不住,捂着嘴哭出了声。文海也回首与她木然道:“我这一回只怕要被你老人家给害死了……他的心肠与手段,你没有听说过?”
一群人哭的哭,笑的笑,在这靠近宫门的夹道里僵成一团,正不知如何收场时,忽闻深宫有杳杳钟声响起。
太子终是未能活过这一年的春季,三月初九这日午时于东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太子时醒时昏地拖了这些日子,皇帝再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正视他的病情已然是无力回天这一事实了。因心内多少有些准备,这一回便只吐了两口血,哭了几场,将养了些时候,便又能亲理朝政了。
怀玉于三月十七日方才急急返京。太子的棺椁已然移至皇陵,他尚未及去皇陵为太子上一炷香,便先入宫面圣复命,踏进皇帝寝宫的宫门之前,容长一从里头急急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样物事,怀玉驻了足,稍稍展开双臂,容长一略略弯身,将手中白绫为怀玉系到腰上,再嘱咐了一声:“陛下火气正盛,殿下自己当心。”
寝殿内有浓重的草药苦腥气,皇帝面前正放着一个药碗,里头还有一半的药汁,刘贤则立在塌前苦劝皇帝将剩下的药汁喝下,皇帝一动不动地歪在榻上,对刘贤的话恍若未闻。怀玉疾步上前,跪地行礼后,膝行上前两步,哽咽着唤了一声爹爹。皇帝霎时也红了眼圈,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道:“大郎……你大哥不在了。他自小儿吃了许多的苦,大约是皇后看不下去了,这才把他带走了……”
怀玉垂首哽咽无语。寝殿内寂静无声,唯苦腥气愈发浓重。这一对父子一卧一跪,相对沉默了半响,皇帝忽然问:“朕为你定下的两门亲事,想来三郎心里都不太愿意罢?”
怀玉从皇帝膝上抬起头来,语带不解问:“爹爹为何会提及此事?”
皇帝并不说话,只是将怀玉推开,慢慢起身下了塌。怀玉自小被打惯了的,见状便忙跪直了身子,若是不跪好,只会使皇帝更为暴怒。
果然,皇帝冷眼将他看了一看,猛地抬脚,照着他的脸便踹了下去。怀玉被一脚踹倒,歪伏在地,再直起身子时,嘴角处已隐有血丝渗出。
皇帝气喘吁吁,冷笑个不住:“孽子!孽子!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容长一与刘贤等人慌忙来搀住皇帝,将他扶到榻上坐好,又命人取来参茶,皇帝接下饮了两口,复又冷笑道:“褚良宴那个老狐狸,带着一帮子人在朝堂上只作壁上观,却原来早已决意为你效力了!”再问慢慢怀玉,“同你爹爹照实说,你还拉拢了哪些人?”
怀玉跪地不起,口中辩解:“认亲一事不关朝堂,只是因缘巧合罢了,即便是褚良宴亲女,但却也只是儿子的一名姬妾……不过小事一桩,陛下何须动怒?若是为此气坏了身子,儿子万死难辞其咎。”
皇帝将手中茶杯猛地一掷,茶杯正中怀玉额头,茶水则泼洒了他一身一脸。容长一暗暗庆幸这茶不甚烫,想来不至于把人烫伤,见他一头一脸皆是淋漓茶水,狼狈不堪,却又不敢上前为他擦拭。
皇帝粗粗喘几口气,指着怀玉喝道:“你这些话留着去骗旁人去!朕虽上了些年纪,却还不至于老糊涂到信你的那些鬼话!若是姬妾,怎么不见你领到府中去?把人暗暗藏起来,可是想等朕殡天后休妻另娶!?说起来,朕还要谢你为朕留了三分面子,将赵献崇之女娶进了门!”
怀玉叩头,口中称罪,道:“使得陛下动怒,是臣错了!但她的年岁及身世与褚良宴早年流落于民间的骨肉都对得上,且有信物,确是褚良宴之女无疑。”
☆、第106章 侯小叶子(四十三)
皇帝气得面上隐隐泛出青紫色,连声叫容长一去取剑来,容长一慌忙劝说:“陛下身子才好些,可不敢动气,否则这些日子的药可不是白喝了?三殿下赈灾也才回京,劳累了这些日子,老奴看殿下的气色也不大好,不若请殿下先回府歇息,待明日心平气和了,再召进宫来说话,如此岂不是好……陛下?”
皇帝冷笑:“你们一个两个都护着他……且等着瞧罢,将来有他弑君杀父的时候呢!”
容长一垂首噤声,再也不敢接一句话。
怀玉胡乱擦了把脸,连连叩首道:“陛下所虑者,非臣的姬妾是谁家骨肉,而是气臣与褚良宴私相通与罢了。陛下请想:褚良宴其人乃翰林中人,为人最是自傲自负,臣从江南将他的女儿带回京城,他也因此得以与骨肉相认,从而对臣心生感激是必然的。但他岂会因为些许的感激便臣私相通与?他十年寒窗苦读,得陛下赏识,才点了翰林,从七品末流编修官至今日的掌院大学士,从而为天下人所知!褚良宴眼中仅陛下一人耳!请陛下明鉴!”
皇帝自然也不会信他的这一番鬼话,只是想起与褚良宴二十余载君臣相得,与他是君臣亦可算是挚友,二人一个明君,一个能臣,相互扶持走过这些年,颇做成了一些大事;又忆起当年,新科状元褚良宴身着红袍,头上簪花,于琼林宴上豪言壮语,道是要君臣一心,共创盛世。那个时候,君与臣都是一样的意气风发。
皇帝心内一时触动非常,阖上双目,慢慢地从眼角流下两道细细的泪水,感伤道:“若是太子还在……若是吾的大郎还在……”歇了一歇,却已无力再喝骂怀玉,只摆了摆手,吩咐道,“去陵园瞧瞧你大哥,为他上一炷香罢。”
容长一上前扶着皇帝慢慢在榻上躺下,转身给一个小黄门使了个眼色,那小黄门悄悄追到门口,将一方手巾奉与怀玉。怀玉默然接过,把身上的参片掸掉,再按了一下嘴角,“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这一日的黄昏时分,怀玉率一帮子人由皇陵骑马呼啸至青柳胡同,马蹄声如雷震,马后扬起的黄尘遮天盖地,胡同口两旁的人都给震到门口来了。众人七嘴八舌的,不明所以:“谁!谁!不会是马匪罢?大白天日的,吓死人!”只闻马蹄的声响及漫天的黄尘,却未看见半个人影。
青叶正在后院折桃花枝,听见马蹄声,将才折下来的花枝一扔,急急地拎着裙裾往门口跑,才到院门前,便被刚跳下马的怀玉给一把给抱住了。
青叶捶着他的胸膛又哭又笑:“你怎么这些日子才回来!你怎么这些日子才回来!”
怀玉将她半拖半抱地拉扯进了屋子,先不说话,低头便亲了上去,嘴唇距她的脸庞还有寸许时,却忽然停住,冷冷发问:“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被人诳进了宫?你这一趟进宫,使得原本默默无闻的青柳胡同忽然间声名鹊起,人人都知道褚家小姐被我金屋藏娇,便是连陛下都知道这青柳胡同的大名了?”
青叶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再踮脚亲了亲他嘴角的伤与额头上的肿块,轻声问:“挨打了?为了我的事?”
怀玉一霎不霎地盯着她看,半响,忽然又道:“跪下不许动,我要罚你。”
“罚我什么?我没错。”青叶与他顶嘴已成了习惯,心里明明害怕,却还照例嘴硬地顶上两句,“为什么要罚我?我又没有错……”
话是这样说,还是老老实实地拉着他的衣摆与一只手慢慢跪了下去,且跪得笔直,自然也是不敢动的。
怀玉甩开她的手,在屋子正中落了座,也不说个中缘由,只冷着脸把玩手中的马鞭,间或用眼梢扫她一眼。
青叶却是心知肚明,委委屈屈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想出风头、想要名分才去的,是你的王妃强行来把我带去的;倒不是我经不起吓,也不是我太笨,我只是想着今后要与她一辈子朝夕相对……若是得罪她,怕她生气;怕她去贵妃娘娘面前说我坏话,自然也是怕你为难。”抬手擦了一把眼泪,膝行上前两步,把脸伏在他的腿上,低低道,“你瞧,我并没有做错,你为什么还要罚我?”
怀玉撩了下眼皮,冷冰冰道:“小惩大诫,叫你长点记性,今后不再轻易上当受骗。”拿马鞭手柄往把她的脸从腿上挑开,喝道,“跪好!”言罢;歪坐在椅子上,拄着头不再说话。青叶伸头往他跟前凑,转眼被他伸一根手指头抵住额头,给远远地推开了。
青叶只得重新跪好,见他总不说话,心里有几分担心几分难熬,更多的却是欢喜,心尖尖上总有虫儿在抓挠,痒痒的,总想往他面前凑。不过一时半刻,便跪不住了,趁他把玩马鞭出神之际,悄悄往前挪了挪,厚着脸皮把下巴搁到他膝盖上去,低声问他:“可是被陛下打了?打得厉害么?疼么?”
怀玉拿眼梢瞟了她一眼,没理她。
她便又自言自语地念叨:“我并没有错……你若是看到王妃发毒誓时情形,必然也不忍心,必然要叫我随她去的。”
怀玉嫌她话多,不耐烦道:“晓得你没错,就是想要罚你!”
他不讲理,青叶也无话可说,赌气道:“罚就罚。”把脸伏在他腿上想了会心事,消停了一时半刻,忍不住又开口问了一回,“额头还疼么?嘴角也疼么?疼么?疼么?疼么?”
她问了许多声,怀玉方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乜她一眼,随即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