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上下提起太子,皆是一片赞颂:“太子性高洁”、“太子纯孝”、“太子谪仙人”、“太子龙章凤姿,仪表不俗”……可惜,所有的夸赞似乎都是针对姬央而不是太子。在众人眼中,太子是失足落入人间的仙家,却不是堪当大任的东宫储君。
与此相对应的是,皇上不止一次提过,信王果敢,英王类君。比太子小四五岁的景王都开始办差了,太子仍是一副超凡脱俗、高高在上的模样。——自然,皇帝也不给他办差的机会。
前几年,皇贵妃程氏建议给太子娶妻。一正妃二侧妃人都选好,就等钦天监看日子了。谁料泰山地震,虽然未曾造成伤亡,但着实震惊了四方城里的皇帝。
钦天监连忙上书,声称,东岳地震,震在东宫。太子命格尊贵,不宜早婚。
皇帝无奈,只得下诏,此事作罢。他又不能耽搁了人家姑娘,干脆另选了青年才俊,指配为婚也就是了。皇上到底是心疼自己儿子,赐了不少美貌宫女过去。然而次日就听说,那些宫女被太子发放银两遣返回乡了。
听说皇帝得知消息后,独自在先皇后生前的寝宫静坐了一夜。
经此一事,民间传言更多,据说见过太子的,都认为太子高洁,不会轻易沾染凡尘。甚至有人猜测,太子是天上的仙家来人间游历,也许哪天就回天上去了。就像是前朝的昭敏太子,聪明毓秀,天纵英才,却堪堪只活到十八岁,身后连个子嗣都未留下。
所以说,下一任皇帝不是信王就是英王,也可能是景王,唯独不可能是太子殿下。
据说,太子笃信佛教,与弘明法师交好,他在宫外的时间,泰半都在慈恩寺度过。
顾嘉梦几乎已经能肯定他是太子姬央。在她那个长长的梦境中,他仿佛出现过几次,只是隔得远,她的注意力又在顾九九身上,记得不大真切罢了。
若真是他,倒也是个可怜人。太子是否真的是神仙转世,她并不知晓,但她隐约记得,这位殿下后来在信王英王的夺储之争中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大约是死在哪个无人知道的角落了吧?
顾嘉梦的心底忽的生出浓浓的同情来。这样的人儿,竟也会落得那般境地?她跟随着他们,心说,要是有机会提醒他就好了。也不求太多,只消能保他性命就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竟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老僧笑了一笑:“施主不必理会,佛门净地,随她去吧。”
忽然一个小沙弥疾行而至:“主持,大长公主求见。”
“大师既然有事,不如先去忙碌。孤对慈恩寺,也算熟悉。”
老僧双手合十,带着小沙弥匆忙离去。
目睹了这一切的顾嘉梦,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能自称“孤”,又对慈恩寺异常熟悉的,除了姬央,还有谁?
顾嘉梦难掩兴奋之情:“原来他真是太子啊。”她悄悄上前,飘在他右手侧,她记得传言中说,太子的右手有七星红痣,不知真假。
太子笼手于袖,在小径上施施然前行,他衣袂飘飘,高贵优雅,的确如传言所说,是个谪仙样的人物。
顾嘉梦在他身侧飘了许久,把她能想到的姿势都换了一个遍,始终没能看到他的手心。她暗自琢磨,除非钻进他的袖子里,否则恐怕是看不到了。
七星红痣,怎么着也得有七颗吧?人的手掌也就那么大,布满红痣,该有多丑啊!
这么一想,她又庆幸自己没看到了。生来不凡又如何?神仙转世也逃不了早夭的命啊。
“你这么年轻,这么好看,死了还真可惜。”顾嘉梦飘在半空中,知道他听不见,她又感叹道,“下辈子,你千万不要生在帝王家了。”
他从小就是太子,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目光下,他的几个庶出的弟弟,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皇帝忌惮储君,一方面把他捧得高高的,一方面又拒绝给他实权。
太子高洁,非凡尘俗客。顶着这么一个名头,即便是哪天死了,也会被人认为是羽化成仙,回他该去的地方了吧。
顾嘉梦重重地叹了口气,看太子的眼神愈发同情了。
太子停下脚步,抬眸看向她所在的方向,轻声道:“姑娘,你能下来吗?”
轻风吹过,小径两旁的竹影摆动,发出沙沙声。
顾嘉梦回头看了一眼,并无旁人。她呆了一呆,晃晃悠悠,继续朝前飘去。
只见一道人影闪过,琉璃瓦上,滚下来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倏忽间已到太子身前。那人跪伏于地:“殿下有何吩咐?”
顾嘉梦目瞪口呆,竟不知道房顶上还能藏个人。她好奇地凑过去看,心说太子也着实厉害,这么远不但知道有人,还知道是个姑娘。
不过,这个跪在地上面貌普通的人,不像是姑娘啊。
她侧着身子看了看他,确定自己看到了喉结。她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有喉结的话,不是姑娘吧?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暗卫啊?
太子目视前方,眼神温和,不染尘俗。他摆了摆手,温声道:“无事,劳你现身,孤之过。”
暗卫双手抱拳,口称不敢。他在原地几个纵越,很快隐匿在竹林深处。
顾嘉梦看得激动,她也只在顾九九的梦里见过暗卫。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真是让人既羡且妒啊。
她漫无目的地飘在半空中,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
按道理来说,她在人间逗留的时间也不短了,为何不见阴间的使者接她去地府?
她就那样悬在空中,茫然地看着郁郁葱葱的竹林,混没留意到她挡住了原本不宽的小径。
“姑娘,你能下来吗?”
太子清冷悦耳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顾嘉梦一怔,有些回不过神。她狐疑地看看身后,蓦地瞪大了眼睛!
太子微微一笑,如春花初绽:“姑娘,你挡了孤的路。”
第6章 民女有冤
顾嘉梦四下张望,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如果太子不是有癔症,那么就是他真的看见了她。
她大惊之下,飘出好远。自她魂魄离体至今,还从未有人看到过她。虽然人人都说太子是谪仙人,可说到底也是个人。莫非太子真是个通灵的不成?
“你看得见我?”鼓足勇气,顾嘉梦小心翼翼飘到太子身前,努力慢慢下降,伸手在他面前挥动试探,“真的看得见?”
太子唇畔挂着无奈的笑意:“姑娘,你非要如此么?”
真能看见!
顾嘉梦瞬间后退,飘至数尺开外:“你莫不是诳我?”也许太子是怪胎,喜欢自言自语呢。
太子衣袂飘飘,缓步向前:“姑娘衣衫的配色,真新奇。”他的声音清冷,若淙淙流动的泉水。
顾嘉梦听他夸赞,心下暗喜,下意识坠在他身后。飘了数丈,才恍悟。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身体”僵了片刻。——若是还在躯体内,只怕她要羞得无地自容了。
她魂魄离体时,是去岁的九月初九夜。那时,她卸了钗环,解去外衫,在去洗漱的路上,脚下一个踉跄,人没摔倒,却摔丢了身体。
如今她竟还是那夜的装扮,乌油油的长发,无半点装饰。她身上只穿了软纱质地无镶滚的浅色寝衣,光脚踩着粉色的软底鞋。两只鞋子就那样大剌剌地露在外面,隐约还能瞧见一段纤细的脚踝。
她以袖掩面,羞不能抑。——这半年来,她有意识的时光不多,而且大多时候,她都在苦苦思索回自己身体的法子,并未关注过衣着。何况,她已不是阳世之人,从没人能看见她。——眼下乍然被人看到并说破,她顿感狼狈不堪。
这种尴尬不同于幼时瞒着嬷嬷做一些不合礼仪的举动而被撞破。——这次是一个陌生男子看到了她仪容不雅的样子。
她捂着脸,万分难堪。既然他能看到她,那么她最初变换各种姿势绕在他身侧,只为了看一眼七星红痣的种种形状,岂不被他尽收眼底?还有她悬在半空中的模样……
他最后请她下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吧?
……
好丢脸。
……
不知过了多久,清风送来悠远的佛号。顾嘉梦一颗躁动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既有人能看见她,那么也就是说她有了沟通阳世的法子。她忽的又兴奋起来,飘到上空,俯视下方,寻着太子的方向,飘摇而去。
可是,待看见在院落里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儿的太子殿下后,她又踌躇了。她不敢再悬在半空,努力下降,离石阶只有尺余距离。她想上前,却又不敢,只能虚虚踮着脚尖,眺望远处院墙外参天的古树林。
她心里盼望着太子早时结束这一局,注意到她这么一个小鬼的存在,然后大发慈悲,温声细气地问她有何要事。
如此一来,她就可以上前讲诉冤屈,即便是不能夺回身体,也要想法设法通知家人,那个身体里的魂魄不是她。——是了,她还可以告诉太子,不出三四年的光景,太子就会失踪。下一任皇帝既不是英王也不是信王,而是跟太子走得近的景王。
她有些惘然,若是太子帮她伸冤,她回了自己的身体。没有顾九九相助,景王能当上储君么?如果不能,那她之前说的话,岂不是成了不实之论?
她将心事在心头翻来覆去的想,没留意她早就又飘到半空了。待她回过劲儿来,恍然发现她悬在太子面前三尺开外处,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她的目光正好撞进他黑沉沉的眸子里。
顾嘉梦陡然一惊,这可是大不敬!她慌忙后退、下降,恨不得自己生出八只脚来。
太子忽的一笑,招了招手:“上前来。”
顾嘉梦扭头看看身后,并无他人。她来了精神,有心要好好表现一次,于是万分小心,一点一点在半空挪着碎步子往前移。她遗憾魂魄离体时穿的是这身衣裳。若是她还穿着初九白日那身颜色鲜亮的衣服,京城时兴的款式,也不会像现下这般局促了。
嬷嬷教过她规矩的。她自小恪守规矩,无半分逾越,做了鬼后,才渐渐恢复了几分活泼的本性。可惜眼下,只怕她解释给人听,别人也回当她是轻浮放浪无半分教养的女子。
她好生懊恼,也不行大礼了,只胡乱福了一福,便站在一旁。等了片刻,不见太子发问,她反倒被太子面前的棋盘吸引住了。
顾嘉梦生前唯好棋道,她脑子不够活络,但是记性极佳,胸中名家真谱不知记下了多少。
不过太子的棋艺教她大开眼界,她原以为他既是谪仙,那必然是样样出彩,断没有是个臭棋篓子的道理。更何况他都高手寂寞到跟自己手谈了。
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殿下落子之前,好歹慎重些。”
太子持棋的手一顿,骨节分明的手僵在半空中。白皙的手指和墨色的棋子相衬,宛若玉琢。他侧头看向她:“这一步不对?”
顾嘉梦郑重地点了点头,十分严肃:“自然是不那么妥当。”何止是不那么妥当,这分明是找死啊。
“那姑娘认为该如何?”太子很是客气,语言也温和有礼。
顾嘉梦却僵了一僵,哑了半晌。她规规矩矩地站了,低眉垂目:“民女失言,殿下请自便。”
太子闻言,右手食指弯曲,轻叩棋盘,半合的手心堪堪露出了几个红点。
这意外之景不可错过。顾嘉梦倾身上前细看。白皙的肌肤上点缀着殷红的痣,如同盛开在雪地里的红梅,红白相映,甚是艳丽。她叹道:“原来这就是七星红痣啊……”
也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满足,她满心怅然,呆呆地盯着他的手心瞧,红红白白,模糊成一片,脑海里竟闪过梦中的画面。白茫茫大地上几滩鲜血,红得触目惊心。
她心中一凛,虚虚跪伏在半空,敛容肃眉:“民女有冤,请殿下做主。”
太子将棋子一粒一粒收拢,温声说道:“起来说话。”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了一句:“站得近些,不许飘在半空。”
顾嘉梦低头瞧瞧自己遮掩不住的粉色鞋子,脑袋垂得更低了。她不敢大意,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站在棋盘的另一侧,希望借棋盘遮挡一二。
第7章 是生是死
“说罢,你有何冤屈?”
顾嘉梦略一定神,老老实实答道:“殿下容禀,民女是京城人士,姓顾。去岁七月初七,民女贪凉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时,发了一个梦。那梦竟全是未发生之事。梦里在重阳日,会有异世的孤魂强占民女的这身皮囊。此后还有种种,不足为道。本以为那只是个梦,谁料如今……”她黯然神伤,低头看着自己无法踩在地面上的鞋子,心中酸涩得厉害。
太子沉吟片刻:“你是说,你被人夺舍?”——虽然她说的不甚清楚,可他却是听明白了。
顾嘉梦点头又摇头,一脸迟疑之色。
“那么你是阳寿已尽被人借尸还魂?”
顾嘉梦坚定地摇头。
“那是如何?”
顾嘉梦也说不清楚:“她不是恶意夺舍,只怕她也不知道我还活着。她不是故意抢我身体的。可是我回不到自己的身体里去。”生怕他误会,她急忙分辩道:“我没有死,真的。我还活着呢,不是借尸还魂。若是借尸还魂,那么必然有尸的存在,我……”
她恼恨自己笨嘴拙腮,连原委都讲不清楚。
“不急,慢慢说。”太子声音温和,似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她不安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她思考了一下措辞,从去年七月初七说起,事无巨细,统统告知了他。待讲到家人与顾九九相处甚欢,她尽量平和的语言里已经掩饰不住她的委屈。明明是她的家人,他们却更喜欢另一个她。
“人人都说太子殿下是仙人,殿下可有法子助我回到身体里去?”顾嘉梦想着,她若是回去了,她会好好对待家人。诚然她没有顾九九招人喜欢,可她以真心相待,长此以往,大家会接受她吧?思及此,她心下又是一阵酸涩,明明她才是真正的顾嘉梦……
她眼巴巴地看着承载了她全部希望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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