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哥,你不会不知道面人吧?”少年一阵错愕后,哈哈大笑起来,“那市集呢?舞狮子?街头小摊的馄饨面吃过么?你不会连钱都不知道是什么吧……你上山之前究竟是哪儿来的孩子啊。哈哈,哈哈哈……”
少年笑着笑着,忽然噤了声,低下头,“师父……徒儿练剑去了。”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不见了。
“你喜欢?”来人从她手里拿过小面人。
太乙低头,又抬头,小脑袋点点。
咔吧。
哗啦啦。
窸窸窣窣。
然后,她看见了那只戴着狸猫面具的小面人在他手里碎成了渣渣,他张开手掌,俯视她,一阵小风吹过之后,连渣渣都没了。
……
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来到市集,亲眼看到面人,舞狮子,还有馄饨面的小摊子,只不过不是和师父。
她放下车帘,长吁一口气,还好不是和师父,否则他老人家扬扬手,整个市集都要碎成渣渣了。
车帘已经落了,她却还愣愣地看着车窗,双眸一会儿黯淡,一会儿发光,变化之快看得让傅汝玉心惊肉跳,“阿狸,为何叹气?可是哪里不舒服?”
太乙又长叹一声,声音不似平日里那样轻快娇俏,而是说不出的沧桑无力,她只道:“忽觉时光匆忙,寒暑一刹,世事无常,可怕得很。哎呀……阿玉,你干嘛拍我头,发髻都乱了。”
男人眉头紧皱,似乎很不开心,“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丧气话,好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傅汝玉这么一说,太乙也觉得那不像是现在的阿狸该说的话,现在的阿狸是个被夫君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姑娘,她可以任性,可以胡闹,可以睡到中午,可以挑食,可以不长大,而不是太白山上被师父捏碎了面人,却连哭都不敢哭的小弟子。她天生没有灵根,不能练气,她煞怨二气缠身,每天晚上睡着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她是步天宫中等级最低的外门弟子,没人护着她,师父也不喜欢她,冷视,漠视,无视,大家甚至连冷嘲热讽都懒得给她。这样的她,不可以任性,不可以胡闹,不可以睡到中午,不可以难过,不可以哭,不可以不长大……
“阿狸,怎么了,眼睛怎么红了,我打疼你了?”
“没有没有,”太乙摇手,“一点都不疼,可能是困了。”
“那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嗯,”她俯在他膝上,埋头,声音小小的,“到了叫醒我。”
马车微微颠簸,她昏昏欲睡,等她再醒来,车已经停了,太乙揉揉眼睛,“怎么不叫醒我?”
“舍不得。”
太乙本想说几句“肉麻兮兮”“巫祝大人果然是花间高手”之类的话揶揄几句,可嘴巴张了张,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应景,最后只瞪了他一眼,跳下马车。
时间似乎已经到了下午,午后的斜阳暖暖的。
“二位是来问姻缘的吧。”
庙里的老师傅摸着花白的胡子,笑着问。
以为他会带自己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原来是一座有些破败的花神庙,庙宇虽然不十分气派,进进出出的人倒还是有一些,不是娇羞的少女,便是怀春的少年郎。
傅汝玉笑着点头,拉着太乙的手走进庙宇。
“阿玉,你是带我来问姻缘的?”
“唔。”
“哎?可你自己不就是个算卦的么?”
男人的俊脸黑了黑,“你夫君是巫祝,不是算卦的。”
太乙摸摸下巴,看样子是在说,有区别么?
傅汝玉在她小腰上捏了一把,耳边小声道:“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太乙脸一红,被男人拉着进了殿,在外面虽然可以嬉笑,但在神明面前还是要恭恭敬敬的才是,她虔诚地烧了香,然后学着他的样子闭着眼睛摇起签筒。
签子哗啦啦地响,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晃着签筒,太乙下意识地偷眼去瞧跪在她身旁的那个人,他闭着双眼,摇得很认真,和平日里风流缱绻的模样比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的天命姻缘是怎样的。
啪,男人的签筒里掉出一支签来,太乙赶紧转回头,闭上眼,用心摇起来。
会是什么签文?
一根竹签掉在地上,她捏起来,提着裙子去外面找签文,人群来来往往,一时间找不到那个解签文的老师傅。
她握着竹签,站在院子里,那里有一池的温泉,冒着热气,水雾缭绕的,倒还有些仙意。
她站在池边,看了看手中的竹签,趁着身旁人们不注意,一手掷到了温泉中,扔进去之后,她才忽然想起,这么轻的竹签,不会浮着吧。说来也奇怪,那竹签在水面上打了两个旋儿之后,竟沉了下去。
“阿狸,你在这里啊,找了你好久。”傅汝玉手中拿着签文,笑意盈盈来到她身边。
“已经解好了?是什么签文?”太乙去看傅汝玉手中的红纸,男人却笑眯眯地把签文折起来,认认真真地揣进了怀里,“等咱们有了小阿狸,再告诉他娘亲,”他牵着她向外走,“你呢?是什么签?”
太乙做了个鬼脸,“我也不告诉你。哼,算卦的。”说着,在他的白鞋上踩了一脚,飞快地跑开了。
男人无奈地笑,“阿狸,慢点跑,鞋子掉了。”
“阿玉,快点儿,回家吃饭啦……”
梅花玉色中,她单脚跳着,回头唤他,身后是耀目的日光。
他走过去,高大的身子半蹲在她面前,捧起她满是灰尘细雪的小脚放在怀里暖了暖,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鞋子给她穿上,然后任她一脸灿烂地挽着他的胳膊离开了庙宇。
看着二人走远,来给解签师傅添茶的小童子小声问他师父,“巫祝大人他自己不就是个算卦的,怎么也来咱们庙里?”
老师傅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反问回去,“你说咱们巫祝大人是相信天命,还是相信人为。”
小童子抓抓头。
老师傅笑眯眯道:“他若相信人为,便不会来卜这一卦,可若说他相信天命,他就不会娶那位姑娘。”
“师傅,虽然我不懂你的意思,但觉得很有道理。”
“他们此生无缘。”
“啊?”
“来生也无缘。”
“……”
“再来生也还是无缘。”
“……”小童子瞪大眼睛,“巫祝大人他看不出?”
老头一撇嘴,“连我这把老骨头都算得出,你觉得巫祝大人会看不出?”
“师父,我愈发不懂了。既然您都知道,为何还告诉他,他们是天命姻缘,十世夫妻?”小童子转转眼珠,忽地一拍手,“我知道了,师父,定是您慈悲,不忍看巫祝大人伤心。”
“笨蛋,”老师傅竹筒一敲小童子的头,“你师父我可没那么好心,说好话,只是为了,”他指了指桌上一盒金银珠宝,笑得胡子乱颤,“骗赏钱罢了,你看他高兴的样子,也是个傻小子。你啊,以后多跟为师学学。去,关庙门,今儿个赚了大钱,师父带你去吃涮猪脑。”
小童子摸着脑门走了出去,老师傅边收拾解签台,便哼着小调。
“……何为天命,何为人为,诸相不是相,云空未必空……”
只是,他还有两件事情很好奇。
那姑娘命中带煞,是个十世不得善终的命格,这一世本当在十六岁那年就亡故,若不是有人用了逆命术,她蹦跶不到现在。
究竟她以前做过什么恶事,现在变得如此倒霉。
还有,逆命之术,九百年前,他还是步天宫大弟子的时候,听师父说过这个步天宫深藏的禁术。
逆命术,如这法术的名字一样,可以改变人的命格,但上天定的命运,又哪会轻易改变,到头来,不过是我命换你命,我死换你生罢了。
会是谁呢?为了这个倒了血霉的姑娘,连自己宝贵的小命都不要了。当今九州,有这能力的,唯有……莫非是他?
第三日(下)
回到傅府,下了马车,傅汝玉看着太乙跑到雪人面前,一个一个地拍了拍,又得意地笑了笑。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它们丑,反而很可爱。
天已经黑了,还在下雪,天空是黛蓝的,看不见星河,他把她护在怀里,撑着自己的披风挡在她头上,她只到他的肩头,这样的高度,刚刚好,足够他把她抱在怀里,放到腿上,压在身下。
二人进了卧室,太乙回身关门,踮着脚掸了掸傅汝玉发上的雪,又帮他解开披风,交给旁边的侍女,忽然,她愣了愣,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傅汝玉也怔了一下,不知道方才还乐颠颠的夫人是哪里不顺心了,他刚要问,双手却被太乙的小爪子握了起来,她的手太小,就算是两只一块用也包不住他的一只手,她就那样堪堪地捧着,一边呵气,一边说:“你方才一路护着我,手都露在外面,先暖一暖,再去洗洗身子,不要着凉了才好。”说得随意又自然。
她吹啊吹,吹了好久,待感觉到他的手和自己一样温暖时,才放开,推他去沐浴。推了两下,却发现他不动,抬头去望,傅汝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笑起来,“中邪了?巫祝大人。”他也笑,那样子像是开心极了,笑着笑着,又把她抱在怀里,狠狠地揉,他抱得太紧,太乙喊疼,可他不放手,他说,“我就是要把你揉到骨头里。”
许久之后,他松开手,眼神荡漾而暧昧,“我去沐浴了,夫人要一起么?”
太乙脸一红,推他入后室,“还有旁人呢,别说不正经的。”
傅汝玉不喜欢逼她,反正以后日子还长,便捏捏她的小腰,不出声,只用口型道:“榻,上,等,我。”说完,一个闪身,躲开太乙拳头的同时闪进了后室。
太乙还想扔个什么东西过去,左右看看,除了花瓶,没有趁手的家伙,正看着,忽然耳畔传来笑声。
她这才想起来,屋子里还有侍女和嬷嬷,她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婆婆,您也取笑我。”
笑的女子是个年纪五十左右的婆婆,听说是从鹤川傅家老宅一路跟过来的,从小就跟在傅汝玉身边的人,和傅汝玉关系很是亲近,因为这个,傅府上下都对她很是尊敬。
傅婆婆端了碗热茶给太乙,笑眯眯道:“只是觉得夫人和少爷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太乙捧着茶水,略愣,“我们?”
“以前只觉得少爷疼夫人,现在夫人也知道疼少爷了。”
茶水氤氲,水雾之后太乙的双眸忽明忽暗,她忽然问,声音慢慢的,小小的,低低的,“婆婆,你喜欢漂亮的东西么,会为它入迷么,看到了会想得到它么,得到了也会爱护它么?”
傅婆婆没有犹豫,“会。”
太乙一笑,“他也不过是喜欢漂亮的东西罢了。”
对她的话,婆婆不置可否,只道:“那天婚礼,把夫人送进新房之后,少爷被…轮番敬酒,他平日滴酒不沾,但那天他真的很高兴。他哭了,你看过少爷哭么,老身没见过,即便当年他被打断四肢从傅府扔出来,即便在赤月死斗场,他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后捅了一刀,即便老夫人让少爷等她回来,然后再也没回来的时候,少爷都没哭过。但是那天他哭了。少爷边哭边喝,边喝边笑,他说,我这三十年最高兴的时候,是我和阿狸一起在街角吃完了三十六根鱼肉串,她抹抹嘴对我说,这个味道还没有我做得好吃,傅汝玉,既然你也喜欢吃,不如我给你做老婆吧。”
太乙也记得,那时,她说完这句话,傅汝玉一愣,然后跳起来,头砰地撞到了摊棚上,撞坏了人家的摊子,还赔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
婆婆继续道:“大燕巫祝,九州第一人。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孤独寂寞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没错,老身也喜欢漂亮的东西,看到了也会想得到它,得到了也会爱护它,但我只会把它当做一件东西,不会为了它牵动自己所有的心绪,喜怒哀乐,忧思悲苦。如果夫人你认为少爷喜欢你,只是因为你美丽的外表,那你不仅是看低了少爷,更是小瞧了你自己。”
“我……”
太乙手一抖,茶水微溅,落在她手上,竟一点都不觉得烫。
“你是一个好孩子,是一个值得被人真心疼爱的好孩子。我们都知道,为何只有夫人你自己不知道呢?”
……
“你们知道外门的顾太乙么,听说她娘是魔族,杀了很多人,是个大坏蛋。还特别特别丑,有九个脑袋,一百条腿,每条腿上都是眼睛,啧啧,可怕极了,此等妖物,人人得以诛之,我若遇到她,一定把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不会吧,她平日里对我们都很好啊,人也很爽快,她娘怎么会是魔族……”
“哼,你们知道什么,妖魔鬼怪最善于伪装。”
啪!
某女捂脸,“顾太乙,你敢打我!你知道我爹是谁么,我爹是在执法长……”
啪啪!
“你敢打我的花容月貌!”
二人滚作一团。
“就打你,让你说我娘坏话,我就打你,打你,打死你!让你说我娘,打你,打死你!”
……
“跪下。”
“徒儿没错。”
“苏浅被你打得现在还下不来床,左脸肿成包子,你让她一个姑娘家日后怎么见人!”
少女冷哼,“师父您这么关心她,您娶她就是了,徒儿看她高兴还来不及。”
风吹过,红叶漫天。
燕子矶,秋水满,他紫衣当风,“南音,把我的九尾鞭拿来。”
“师父……”
“拿来!”
啪!
“知错了么。”
“徒儿没错。”
啪啪啪!
“知错了么?”
太乙咬着牙,不说话,裙后已经浸出鲜血。
啪啪啪啪啪!
“知错了么!”
她握紧拳头,眼睛弯弯的,“下次她再敢说我娘,我就打,死,她!”
“顾太乙,早知你这么恶毒,当年就该任你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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