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错了么!”
她握紧拳头,眼睛弯弯的,“下次她再敢说我娘,我就打,死,她!”
“顾太乙,早知你这么恶毒,当年就该任你死掉。”
话落,一时江水滔滔,不辩牛马。
……
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继而千军万马隆隆而过,继而又是天地一片白茫茫……
太乙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久到侍女和婆婆下去了,她都不曾察觉,直到小腿微麻,她才魂不守舍地走到床边,迷迷糊糊地望着桌上的一盏灯火……
曾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后来有人说“顾太乙,你是个恶毒的家伙,你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她开始还反驳,后来说的人多了,她也习惯了,可等她渐渐习惯这个形象,忽然又有人说“你是一个好孩子,你是一个值得被人真心疼爱的好孩子。”她又开始混沌了……
过了好久,乌云遮月,一个惊雷之后,窗外噼里啪啦地下起暴雨来,摧枯拉朽,毁天灭地。
这样的冬夜,这样的暴雨,很是反常。
太乙恍恍惚惚睁开眼睛,她觉得很温暖,有人帮她盖上了被子。
一道闪电,黑暗之中,她发现有个白衣人站在屋子中央,黑幽幽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她惊呼了一声,吓得连忙坐起来。
那人走过来,凝眸道:“胆子真小。”
她这才看清来人,竟是穿着白色中衣的傅汝玉,太乙长吁气,“大晚上的,做什么呢。”
男人指了指还滴着水的头发,很无辜,“擦头发。”
她疑惑,“怎么不点灯?”
傅汝玉道:“怕太亮了,你会醒。”
太乙觉得自己中了糖衣炮弹,而且还可悲得觉得这滋味不错。
她看看他的头发,“怎么不叫丫鬟们来服侍?”
男人胡乱地揉着毛巾,“你们女人愿意乱想,现在是好好的,等哪天闹起脾气来,又该说我喜好女色,轻浮浪荡了。”
太乙破天荒地没有瞪他,眸光隐在黑暗中,傅汝玉只听她道:“过来。”
“怎么,迫不及待了?”他挑了挑长眉。
太乙抓起枕头扔过去,“过来,我来帮你弄。一个大男笨手笨脚的,头发都缠在一起了。”
男人一怔,被枕头打个正着,不过一点儿都不疼,他抱着枕头走到床边,头顶毛巾坐到床沿儿上,“夫人你对我真好。”
太乙没接他的话,只是拿着毛巾,窸窸窣窣,又轻又柔和地拭着他的长发,任窗外狂风暴雨,屋内宁静安然,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太白山中给南音洗澡的日子,不过南音那杂毛自是比不上傅汝玉这一头又黑又亮的秀发了。
“这种感觉真好。”他低着头忽然说。
太乙手上继续,嘴里道:“被人伺候的感觉?”
“不是,”他微微摇头,“被爱的感觉。”
“自作多情。”她嗤笑他。
“对了,”他忽地回头,“你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爱我呢,快说一次。”
太乙一窘,转他看前边,“转过去。别捣乱。”
“阿狸,害羞了呢,嘿嘿,”男人虽然转回头去,但嘴里仍道,“不过,我知道,这就是被爱的感觉,暖暖的。”
太乙的手滞住,男人接下去的话声音低低的,她却依然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一旦爱上别人,一旦被人爱,这种感觉,只有一次,便永远都忘不了。阿狸,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爱我。”
一时间,房中寂静,太乙默默地给他擦好头发,默默地洗漱上…床,默默地被揽到一个强壮温暖的怀里。
他胸前的沙罗花还没有完全绽放,她默默地要施入梦决,手一动,却被傅汝玉包在手掌中,他的下巴落在她的发顶,“别动,我不碰你,让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她以为他要碰她,他以为她要反抗自己。
都不是。
他只是想抱抱她,她只是想让这个梦快些结束。
原来他的怀抱却是如此温暖,太乙想是不是娘亲的怀抱要更温暖,既然这样,那就再过一晚吧,明日再走也不迟吧。
这是他们第一个双方都清醒的夜晚,也是最后一个了。
她埋在他怀里,忽地,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竟然落了泪。
这大抵也是这三百年来她第一次流泪,被师父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地在床上趴了三个月那次都不曾落下的泪,这次却为了什么?
感到胸口异样的温度,傅汝玉刚想捧她的脸看,却只听她闷闷的声音道:“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喜欢我。”
最后一个字刚刚说出,兀地,满帐香甜大盛。
太乙连忙抹了抹眼睛,泪眼模糊中,粉色的花瓣次第开放,在黑暗中摇曳,芬芳动人。
沙罗花——开了。
可笑的是,她费尽心思讨好傅汝玉竟还不如这一声谢谢,谢谢你喜欢我。
虚情假意,你以为迷了人,到头来迷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双眼罢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喜怒哀乐忧思恐,万般心绪尽上心头,眼泪滴滴答答地就滚了下来。
这一哭吓得傅汝玉赶紧抱她,大手轻轻抚着她的背,“阿狸,莫哭莫哭,沙罗花开了,我身上的诅咒也解掉了,我们可以有孩子了……嗯……叫什么名字好呢?其实,我早就想了好多名字,却也一直担心这一辈子都没机会用得上,我把名字都写在小本上,封在荷花池下,明日我取出来,你选一个好不好,你看,我都让你先选了,不许再哭了噢……”
“好,”太乙止住哭声,第一次主动环上他的腰,“明日,明日取出来给我看。”
“嗯,”他把她细碎的黑发别在耳后,眉眼温柔,“那阿狸乖乖的,不哭了,好好睡觉。”
“嗯。”她点点头,靠进他怀中。
也不知是不是妻子在怀,儿女在望,傅大巫很快就睡着了。
可就算是睡着了,手臂也紧紧地扣在她腰间。
明日?
太乙知道,他还会有很多明日,和其他人甚至是其他继室的明日,就是不会再有和自己的明日了。
……
午夜,一个黑影从傅汝玉的卧室翻窗而出,一个时辰左右,那人又折回来,原路返回到屋子中,放了个小匣子在桌上,然后一挑幔帐,跳上了床。
片刻后,红帐中隐约传来金属破血肉的声音,继而是女子低低的呻…吟,似乎是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叫出来,再然后,华光大盛,帐上映出了一个女子跨坐在男人腰上的剪影,再后来,华光同香气一同消失,一切重新陷入黑暗。
窗外大雨已住,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与此同时,千万里之外的山海秘境中,最后一只幻兽吼叫着被劈成两半,一路的残骸,一路的白骨,血海翻滚的尽头摇曳着一株雪凝草。
不远处,有人拎着长剑,身上满是鲜血,他在这魑魅魍魉,妖兽幻境遍布的山海秘境一个人厮杀了百天,不停不住,不眠不休,终是站在白骨之巅,紫衣猎猎,他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雪凝,握紧,又眯眼望向太白山的方向,水红色嘴角勾出了一个看似温暖和煦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第9章 拈花笑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傅汝玉就从梦中醒来,微微咳了咳,帐外的侍女便挑起幔帐,端茶的端茶,送水的送水,更衣的更衣,一个个态度恭敬,井井有条。
傅大巫用过早餐,拈起桌上的一粒石榴,看来看去,“嬷嬷,我的十二金钗呢,为何不见她们来伺候?”
傅嬷嬷递上擦手的湿毛巾,“少爷,前几日您把十二金钗给遣了。”
男人半靠在榻上,咦了一声,“是么,我怎么不不记得了。把她们招回来,不是她们在身边伺候,真是不习惯得很,”他半闭着眼,又补了一句,“还有府门前的那几个雪人,歪歪扭扭,有碍观瞻,让人铲了罢。”
吩咐完所有,燕国的巫祝大人才披上银色大氅在莺莺燕燕的簇拥下,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入宫朝会去了。
一切都很自然,和以前的十几个春夏秋冬完全没有区别。
玄武大殿,他一身黑衣,面覆黑纱,细净修长的手指握着梨花杖,立于百官之首,双眸垂着,平日里一向为众臣样板的他第一次觉得这朝会寡然无味,意兴阑珊,神游天外。
西南匪患,国库珍宝失窃,元妍帝姬和亲……似乎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但傅汝玉却听不进去,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的眸子,他盯着这双眼睛,浑浑噩噩。直到身后有人轻轻碰了碰他,他才如梦方醒般抬起头,国君见他发怔的样子,也觉得奇怪,“傅爱卿,可是身体不适?”
他揉揉额头,声音清冽,“谢陛下关心,臣并无恙处。”
国君微笑颔首,“这就好,昨日夜里忽降暴雨,似是不详,还有劳巫祝占卜。”
“臣遵旨。”
下了朝,同僚邀他去画舫听曲,说是有个小白山来的叫折兰的舞姬得了个已经绝世的曲谱和舞图,一时间轰动全国。
珍珠泉上波光潋滟,兰舟画舫往来如织,这正是建安一天中最妖娆的时节。
这边画舫中琵琶幽幽,“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那边兰舟中歌声婉转,“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月上梅梢,一条三桅大船从无穷苍茫中缓缓驶来,沉香木的船舱外鲛绡帷幔迎风舒展,大红的宫灯挂在四角,这气势,仿佛从九天银河中而来的仙舟一般。
画舫正舱,檀木桌上的小铜炉冒着袅袅的白烟,丝丝缕缕,如烟似霞,大片大片的桃红纱帘悠悠飘荡,掩映着无边的旖旎□□。
“玉郎,都好久没来看素素了呢,不想人家么。”衣衫轻薄的女子伸出纤纤玉手,缓缓勾住身边人的脖子,娇声婉转,媚眼如丝。
黑衣男子衣裳半敞,如墨黑发落在瓷白的颈子上,他眯起眼睛用指尖挑起美人儿的下巴,水红色唇角微微抿起,妖娆一笑间,愣是把怀中之人的美色比了下去。
男子眸中水光盈盈,不经意地避开美人儿送上来的红唇,“我的素素小美人儿,几日不见,真是愈发娇…嫩可口了。”
他声音迷离,满满地全是蛊…惑。
素素小脸一红,“巫祝大人啊,还是那么会说话,怪不得全城女子都为你害了相思……”
他轻轻一笑,旋即把女子拽进怀中,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最近得了几匹醉梦红,还没给别人瞧见,特意带了过来给我的素素小美人儿,放在外间,快去选选。”
听到醉梦红,女子险些惊呼,她连忙捂嘴,飘飘万福间趁着旁人都不注意便退了出去。传说这醉梦红乃是九天玄女大人亲手所制,水火不侵,刀剑不伤,若能得它作为嫁衣,则那女子会与夫君一世安好,琴瑟和鸣。
画舫之内春…色荡漾,美人名花,金杯银盘,一片轻笑,纵…情声…色,醉生梦死。
歌姬的声音清脆婉转,傅汝玉倚在美人靠上,眯着眼睛看着一个个娥黄柳绿的姑娘蝴蝶一样地飞在眼前,穿花而过,只觉得意兴阑珊。
曾经让他一掷千金的美人,现在瞧起来,不过是庸脂俗粉,意兴阑珊。
曾经让他眼前一亮的珍奇珠宝,现在瞧起来,不过是堆石头,意兴阑珊。
曾经让他沉醉不已的声色犬马,现在也是意兴阑珊。
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夜色深沉,空气中浮荡着甜甜的花香。
男人正蹙眉,一道女子的歌声却打断了他的思路。
悠扬动听的乐曲,从窗阁中飞出,随着夜风荡漾在空气中上,又冉冉飘入苍穹。
画舫中灯火尽灭,人们还来不及惊呼间,数十颗鲛人之泪化成的夜明珠把大堂照得清白一片,金粉铺地,丝竹之声漫起。
十几个妙龄少女,衣衫轻薄,体态娉婷,合着音乐翩翩起舞。
白玉台阶通到二楼,半透明的帷幔挡在前面,一道倩影映在上头,酥胸起伏,纤腰一把,玲珑有致。
女子的歌声圆润而婉转,凄美而动人,概括起来,不过八个字,倾国之色,靡靡之音。
傅汝玉微微发怔,眸中光芒阴暗不明。
画舫中,鸦雀无声。
幔帐缓缓上升,那道倩影缓缓出现在人们面前。
白色锦缎,腰间一条大红丝带,袖子虽然宽大,但由于布料十分轻柔,所以只要稍微有些风的话,就会飘荡起来,飘飘欲仙。
简单的灵蛇髻,梅花妆,举手投足间,便足以魅惑天下,那薄薄的裙装丝毫挡不住她玲珑的身姿,修长美腿,半隐半现。
更绝的是,她左腿微微弯曲立于金盘,右腿盘在左腿之上,左手持琵琶,右手反转脑后轻轻拨弦。
随着她的出现,全场一片鸦雀无声,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怕惊扰了这月宫的仙子,每个人,无论男女,双目都追随着她的倩影,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仙子就要飞回月宫一般。
舞于金盘已非常人所能,反弹琵琶更是难上加难,反弹琵琶的同时还能脚尖支撑着全身旋转不停,这还是凡人所为么?
凡人?
她自然不是。
傅汝玉斜着身子靠在琉璃榻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女子,心里想着,这世道是好了很多,连妖孽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到人世来晃荡。
曲罢,众人还做捧心痴望状的时候,折兰已悄然离去。
她刚进内舱,就被人大力扯到了怀中,还来不及惊呼,就被男人抵在门板上,他一手落在她纤细的腰间,一手柔柔地抚摸她黑亮的长发,嘴里悠悠道:“要是做成条狐狸围脖,倒是极好的。”
折兰靠在他怀中,一点都不像被轻薄的样子,娇滴滴地喃:“能做巫祝大人的围脖,是折兰的荣幸。”
等她说完,再抬头,傅汝玉已在五步之外落了座,抱着双臂,“不好好在山中修炼,跑到人世来,不怕被人抓了做炉鼎?”
“巫祝大人需要炉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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