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凝揉了揉额头,终于确定了这件事,她却只觉心神疲惫不堪。
比这件事更让她愁烦的,反而是唐克斯带来的那个有关二十一条的消息:瞿凝当时就已经在心里暗下决定,绝对不会坐视皇室再一次的出卖国家利益,因为她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是养在深闺,有心无力的公主殿下,而是手掌舆论和权势,能够覆雨翻云,在这个时代里做一点什么的唐少夫人了。
但不管如何,皇室的确让她极为失望,本来如今一动不如一静,皇室越是做的多,反而出错越多,就像签订条约一样,这件事若成……她只怕,皇室的下台,就指日可待了。
瞿凝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
要说这种政事,瞿凝自然没打算瞒着唐少帅。
夫妻之间有商有量,这才是相处之道。
等唐少帅回来,她屏退了左右,便不讳直言:“今天我跟唐克斯杜克谈一桩生意上的事儿,他给我了一个消息,说我皇兄有意本月内续签二十一条……”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这个本月内也就意味着事情迫在眉睫,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原本在其中牵线搭桥的福贵妃,在卷入了上一次的风波之中后,被爱国学生和进步人士骂为卖国贼。迫于舆论和国会的压力,皇帝不得不将她贬黜,削了她的位份,再行禁足,如今处于幽闭的境地。
虽说谁都知道,福贵妃不过是替死鬼,真正想要签条约的罪魁祸首是她背后的皇帝,但到底是国内如今行的是“君主立宪”的制度,皇帝依旧是个名义上的最高元首,所以在他削贬了福贵妃之后,事情本也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
可如今没了精通日语,和日本人关系亲密甚至还有个日本高官干爹的福贵妃,又是谁,帮皇帝和日本那边重新捡起了商议这件事儿呢?
唐少帅想了一想,眸光深幽,半响沉沉一点头:“我知道了。”
作为妇人,瞿凝本没打算对政事指手画脚,她素来只做些自己该做的后方事儿罢了,他既然说了这句“知道了”,她也就自认为尽了心,笑道:“谨之,你这些日子回来的越来越晚,可是军中有些事儿愁烦?”
唐少帅挑了挑眉,明明语气严肃,但不知为什么瞿凝就觉着话里有几分调笑的意味:“夫人独居寂寞了吗?”瞿凝还来不及羞恼,他已经木着脸,深深睨望了她一眼,继续说了下去,“军中无事。但正因为无事……”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瞿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一切如常,才是最大的古怪。
要说那一日,她故意将唐夫人嫁妆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唐大帅不知道,肯定是不可能的。
就连外头的传言,也多有些直指唐大帅的舆论,这么一来,那位做爹的,难道不会觉得自己的地位和尊严受到了下一代严重的挑衅?
唐少帅之所以晚归,也多有些全神戒备,防患未然的意思,但现如今一切安好,怎么觉得,像是他们两个小儿女,自作多情,枉做了小人?
瞿凝一时也想不透唐大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笑道:“没事总比有事儿好,如今多事之秋,我还巴不得少一件事儿也好。”
唐少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口气格外温和:“辛苦夫人了,既然为夫让夫人觉得独居寂寞了,那打明天开始,我会尽量早一点回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吗?瞿凝很想抗辩的喊一句,但当她看见对方黑色的眼睛里闪着的戏谑的光,她却只好不说话沉默了………喂扑克脸,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调笑的?
***
出嫁一个来月,只在三朝回门的时候进宫过一次,瞿凝第二日,却做足了规矩递牌子进宫。
她领着两个侍女先去了皇后那边,脚还没跨进宫殿呢,就听见里头传来的叽叽喳喳的笑声和说话声。
一把低沉悦耳的男声,夹杂在清越的女声当中,格外鲜明醒目。
瞿凝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进去,目光在殿内一扫,面上已经挂起了微微的笑:“皇嫂,您这儿今儿个可真热闹啊!”
转向一侧,笑道,“妹妹也在,冯先生也在,倒真是稀客!”
瞿欢站起身来朝她微微一福,一旁边,冯思平抬起眼眸来转向她,那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似乎闪动着一种格外鲜活的,兴味盎然的光。
瞿欢和她彼此行过礼,坐下来说道:“姐姐这话可就错了,这些日子思平和咱们常来常往,要说稀客,反倒姐姐这样嫁出去了的,回宫的时候少了,那才是真正的娇客,思平可不算呢。”
思平思平的叫的格外亲近,听在瞿凝耳朵里却实在叫人膈应的很:像冯思平这种心思深沉的人,瞿欢这么大喇喇的和他同进同出,如今还登堂入室,这厮还不见缝就钻?
皇后亦帮衬着笑道:“妹妹确实是回来的少了,你皇兄和我,都常常念叨着你呢。就你个小没良心的,不想着常常进宫来看看嫂嫂和你皇兄,真是枉我们疼了你这么多年了……”
“嗨,我这不是一得了空,就递牌子进来了嘛。”瞿凝解释道,她目光闪烁了一下,打趣的看了一眼此时坐在一侧的冯思平和瞿欢,“不过看冯先生和妹妹如今的亲近,难道真是好事近了?”
瞿欢立时羞涩的低了头,面上染上了一抹红晕。
冯思平却坦然的点了点头,转头朝皇后微微一揖:“承蒙陛下和皇后的抬爱,已经应了在下,不日将会将二公主许给下臣。”
又转向瞿凝,口气轻快的玩笑道,“看来在下喊少夫人姐姐的日子,大概也近了吧?”
“……”装什么小正太啊!就你这张成熟的脸,你喊我姐姐,我还不敢应呢!瞿凝被他这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嘴角抽抽了两下一下子没说出话来,心里一下子就有些懵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两方面将婚事都谈的差不多了,那么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再有变数的可能性就实在不高了。
皇帝想要冯家唐家两头靠,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但他冯思平,难道真愿意娶个公主回家?别忘了,那位冯家大帅,可是很讨厌皇室的人啊!
不管她心里怎么犯嘀咕,没多久皇帝就过来了皇后这边,和他们几个人用了午饭。瞿凝细心观察,只觉得头上被越来越多的乌云笼罩住了:冯思平说的好像还真是实话,不管从什么角度看,他和皇帝,都像是女婿讨好小舅子的相处方式啊!
饭后,瞿凝单独拉了皇帝出来,两个人寻了个僻静处坐下来,她先是闲话了几句,然后立时问到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皇兄,听说你有意要续签二十一条,这件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她边说边细细查看着皇帝的神色:皇帝的目光只微微闪烁了一下,然后他就直直对上了她的眼睛,开口问道:“凝凝你的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口气依旧亲昵,但语气里多了几分无法掩藏的冷漠和不满。
瞿凝只觉心中一冷,说话的口气里也多了几分烦躁:“皇兄,这消息从哪儿来的重要么?重要的是,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一个字而已,很难么?”
皇帝叹了一口气,伸手过来温柔的抚弄了一下她长而黑亮的头发,答非所问:“唐少帅应该对凝凝你不错吧?朕在宫里都常有听人提起,唐少帅夫妻恩爱,朕这心里,也就安慰了。”
“皇兄!”瞿凝皱紧了眉头。
皇帝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但凝凝你别忘了,男人宠爱你,不过是一时的。你想要永世的夫妻恩爱,到底还是要靠娘家。我这个做哥哥的,当初将你嫁给姓唐的,锥心之痛,犹自历历在目。如今看着你们过的好,朕心里虽稍觉安慰,但当日耻辱,岂敢或忘?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决不能毁在朕的手里,绝不能叫外人篡夺了!”
瞿凝已经听明白了皇帝这一番话里真正的意思。她的脸色,也几乎就在瞬间冷了下来。
☆、第71章 乾坤(2)
瞿凝看着面前的皇帝,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觉得面前的男人陌生过。
当初他们要她嫁给唐少帅的时候没有;他们离间她夫妻关系的时候没有;最难过最陌生;继而最觉得无法忍受面前人的,就是这一刻。
像她曾经告诉过自己的那样,在这种纷乱的世道里;人命如飘萍,只能随波逐流,任由命运之手推动前行。而她始终只是在努力,让自己在无法改变的自己无法操纵的命运里;有限的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活的更好一点。
可面前这个人不一样。就算有了国会;有了割据的军阀制衡,他也还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而他的一念之差,最终带来的,就是这个帝国的兴衰和几万万百姓的生死。
瞿凝甚至不求他有割肉饲鹰,天下为公的心,不求他有和帝国同死的决意,但她更无法忍受的是,皇帝将他们一家的地位,放在整个天下之上。
什么耻辱什么面子什么祖宗?全是借口!事实就是,他放不下手里的权势,放不下他的大权独揽之梦!
瞿凝的神色一寸寸变冷,本来始终噙着笑的唇角,渐渐僵硬。唇角的弧度变冷,她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半响方才开口道:“若皇兄一定要一意孤行,那我……只能对皇兄你说一句,待合约签订之日,就是你我兄妹之情断绝之时。”
不待皇帝震怒开口,瞿凝已经咬着牙说了下去,这样决绝的话,她这一刻惊怒交集之下说出来,竟是无比流畅:“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我瞿凝,如今已经不只是皇兄你的妹妹了,我还是唐家少夫人,是唐少帅的妻子。若皇兄真要和这四万万民众割裂,自绝于天下,我便不能和皇兄你同生共死了……待有那一日,我只能站在我夫君的身边。”
皇帝咬牙指着她,手指微颤:“好!朕养的好妹妹!你要那匪首是么?朕就看他会怎么待你!若没有朕给你撑腰,朕倒想看看,那匪首是否会待你始终如一!”旋即,皇帝的目光带着惊疑不定的滑到她的脸上,“还是说,唐家久有不臣之念,而皇妹你……”
瞿凝气的简直说不出话来了:唐家有不臣之念?她想当皇后胜过想做公主?
唐大帅在想什么她是不知道,但她敢保证,她铁骨铮铮的枕边人,一刻也没被权利冲昏过头脑!他一刻也没动过想要登上九五之位的念头!就算那把宝座放在他面前,他可能都会一把推翻那封建的象征,而不是自己一脚跨上去。
皇帝却说出这样诛心的话来,这哪里还有半分骨肉亲情,哪里还有半分君臣不疑?
皇帝一句话说完,瞧着她胸脯起伏,面上怒色不定,也知道自己的想法许是歪了,半响到底念着这是自己唯一的胞妹,叹一口气微微软了态度,解释道:“皇妹,要说二十一条,也不是朕的决意,要说也是咱们大行父皇而伊始的。朕也不过是按部就班,萧规曹随罢了……”
他话音未落,瞿凝冷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皇兄是想说,你这是遵循一个孝字了?”她简直要大笑出声:是,二十一条是先帝在位的时候签订的没错,但当时华夏大败,先帝软弱,而如今呢?如今可是一枪未发,一炮未打,如此简单的又一次将国家利益拱手送人,还要用孝道加以装裱,难道不是可笑可叹可气?
皇帝被她幽深冰冷漆黑的眸子看的心虚,只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果然是翅膀长硬了,恼羞成怒之下一拍桌子:“朕就对你说一句,如今木已成舟,你是朕的妹妹……”
后头的话,瞿凝一句也没听进去。
待皇帝说到“木已成舟”这四个字,瞿凝已然觉得头脑里“嗡”的一声,当下踉跄一步,几是站立不稳。
她脑子里只闪现了两个字:晚了。
晚了,到底还是晚了。
***
既然知道了二十一条已经秘密签订,瞿凝也没了再和那些还在粉饰太平的人们寒暄的心。
她心里冰冰凉的,只觉得整颗心都像是浸在了冰水里一般。
如今外头还没有关于合约签订的风声,杜克家族之所以会知道,跟他们对美国政坛的渗透也有关系吧。既然外夷那边已经有了消息,那么怕是秘密签订的事情,也瞒不了国内的民众太久了。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等此事曝光之日,就是皇帝要为这件事偿还代价之时。
瞿凝甚至觉得她一颗心都凉透了:难道上一次民意如潮还不足以让皇帝清醒?非得要继续作,将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真的给作没了,他才能满意?
自宫中回来,她食不下咽,甚至觉得浑身都像点着了火,坐也坐不安稳。
天色渐渐晚了,四周昏暗下来,她也没把电灯打开,只由着自己陷在一片黑暗里,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像。
侍婢几次进来问她要不要用饭,她俱都没应声,只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唐少帅今日回来得早,刚跨进跨院,瞧见的就是素琴宝琴在窃窃私语,耳朵搁在门户缝上往里偷窥的一幕。
他隐约一蹙眉:这是怎么了?又见房内一片昏暗,与平日的灯火通明不同,心里登时便“咯噔”了一声。
他大步迈上前,声音沉沉如打雷般的在两个侍女耳边响起:“出什么事了?”
素琴怯怯上前:“今儿个主子自宫中回来就把自己关在里头不出来了。过午之后就点水未进,粒米未尝,奴婢们心里慌得很。”
唐少帅的面色更是一沉。
他伸手在门扉上敲了两下,依旧无人应答,他想了想,一手将两个已经六神无主的侍女往旁边一搡,自己往后稍退一步,提了提劲儿,闪电般往前狠狠一踹………那原本紧闭的门扉轰然打开,唐少帅顾不上自己和门较劲有点儿疼痛的腿骨,疾步往里走,还不忘顺手重新关上房门,将侍女们的目光隔绝在外。
进去一看,他的心都要被吊起来了:他那一贯冷静镇定的夫人,这会儿正拿了帕子,呆呆坐在床边,脸上泪痕未干,他踹门那么大的声音,竟未得她一个眼神光顾。
她哭了?
唐少帅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放轻了手脚,在她身边轻手轻脚的坐下来,床登时下陷了一块,发出“咯吱”一声的响动。
他伸手过去攥住了